《五零年代记事》崽崽雅

72、第 72 章

　　前线的枪炮声像闷雷似的滚过天际时，后方的田埂上正泛着新翻的泥土腥气。知青们握着磨得发亮的锄头，裤脚沾满褐色的泥浆，额角的汗珠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洇出个深色的圆点。没人说话，只有锄头碰撞石头的闷响，和远处传来的、不知谁哼起的跑调军歌。

　　军营训练场外，穿着打补丁布鞋的农妇们挎着篮子经过，篮子里的窝窝头冒着热气。她们会隔着老远朝着训练的战士们挥挥手，喊两句 "当心别摔着"，声音里带着柴火熏过的沙哑。战士们踢正步的脚步不停，嘴角扯出个疲惫却真切的笑，随即又绷直脊背，脚步声震得地面发颤。

　　霄礼在田埂与训练场之间的土路上走着，看见炊事班的老张蹲在灶台后抽旱烟，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就着火星点着第二袋烟。"今早送往前线的窝头加了把玉米面，" 老张眯着眼吐烟圈，"孩子们揣着热乎的，打仗也能多几分劲。" 烟圈散开时，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说不清的情绪，有心疼，有期盼，还有点藏不住的骄傲，那些孩子们从他们这些老家伙手里接过了革命的枪杆子，也接走了咱这辈人没打完的仗。想当年咱啃着树皮都能往前冲，如今给他们多掺把玉米面，总不能让他们在咱手里短了底气。

　　猪圈旁的石碾子还在转，饲养员王大爷光着膀子推着碾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连成了线。"听说前线又缴获了老毛子的罐头？" 他吆喝着问路过的通信兵，碾子轱辘压过石子的声响里，透着股对远方战事的执拗关切。通信兵跑着回话："王大爷，等胜利了，给您留两罐！" 话音落时，两人都笑了，笑声里带着尘土的味道，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实在。

　　傍晚收工时，知青们坐在田埂上啃窝窝头，有人拿出磨得卷边的笔记本写家信，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能听见 "娘，我在这里能吃饱"" 妹妹的学费别担心 " 的碎语。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疲惫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可没人耷拉着脑袋 —— 有人在给同伴讲前线的英雄故事，有人用树枝在地上画家乡的模样，还有人望着天边的晚霞，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霄礼站在土坡上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这 "活人感" 是什么了。那是被汗水泡透的军装上的盐霜，是窝窝头掰开时飘出的麦香，是疲惫到极致时，依然能为一句玩笑、一声鼓励而亮起来的眼睛。他们不是书本里冷冰冰的文字，不是历史里模糊的群像，而是会疼、会累、会笑、会盼的活生生的人。

　　就像此刻，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暖洋洋的。远处传来孩子们追着晚霞跑的笑声，混着营房里飘出的军号声，在这饱经风霜的土地上，酿出了一股子生生不息的劲儿。

　　可就在霄礼感慨着现在人们朴实的时候，土坡上晃过来个红着脸的姑娘，两手绞着衣角，脚步挪得比裹脚老太太还慢。霄礼一眼就认出来了 —— 钱方艳，那本小说里绕不开的女主。

　　“首长好。” 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尾却悄悄往霄礼身上瞟，“我是肖明的对象，想给他送点东西。可最近军营那边……” 话说到半截就卡了壳，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霄礼，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是含着满眶的情意，“首长，您能帮忙捎给肖明吗？真是麻烦您了。”

　　霄礼默不作声地打量她。粗布褂子修改的很修身，袖口缝着朵不合时宜的粉布小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的碎发都抿得服服帖帖。论模样确实周正，可那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精明，还有眼底深处压着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像层劣质的胭脂，遮不住底下的市侩。经历过一世的人，再怎么装纯，也学不来十八九岁姑娘的澄澈。

　　他抬头望向远处，夕阳正把劳作的人影拉得老长。扛着锄头的知青互相搀扶着往回走，训练场上的战士还在做最后一组冲刺，炊事班的烟囱里冒出笔直的青烟。“现在的日子来得不易，” 他指了指那些身影，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活在当下，懂得珍惜，才是正经事。”

　　钱方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里却只看到满目的辛苦 —— 晒黑的脊梁，磨破的草鞋，汗湿的军装。这些在她眼里都是该被踩在脚下的苦难，哪有半分值得珍惜的地方？她要的是将军府的朱门，是前呼后拥的排场，是旁人艳羡的将军夫人头衔。
　　她压根没听进霄礼的话，反而把手里的篮子往前递了递，篮沿的碎花布蹭过霄礼的袖口，声音柔得能滴出水：“麻烦首长了。我跟肖明保证过，一定不怕苦不怕累，做个合格的军嫂。”

　　霄礼心里冷笑。果然，重生改不了骨子里的蠢，反倒像给执念加了把火，烧得人昏头涨脑。他接过小布包，入手轻飘飘的，隔着布都能摸到里面硬邦邦的形状，估摸着是几块舍不得吃的糖。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坡下走，军靴踩在碎石子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钱方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年轻首长长得是真好看，眉眼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比起肖明那方正的国字脸，倒更对她这 “后世来的” 胃口。可转念一想，对方这年纪肯定是成家了的人，她赶紧收回目光，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这辈子得跟肖明好好过，争取当上将军夫人，可不能再走前世那步人皆可夫的老路。就算骨子里自私，她也盼着能有段拿得出手的爱情，哪怕这爱情的底色，是精心算计的前程。

　　在钱方艳的期待中，霄礼把东西拿给了肖明，肖明的手在接过布包时明显顿了一下，指腹触到粗布表面温热的触感，抬头撞见霄礼平淡的眼神，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这、这太麻烦您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耳根子腾地泛起红潮，接过布包的动作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哟，肖小子这是被心上人惦记上啦"" 快打开瞧瞧，钱丫头给你带了啥好东西 "。肖明被闹得更不好意思，抱着布包原地转了半圈，咧开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白牙，傻笑着朝霄礼敬礼：" 谢谢首长！真是太谢谢您了！"

　　霄礼看着眼前这幕，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没再多说什么。年轻人的热恋就像初春的嫩芽，禁不得过多拨弄，顺其自然就好。他眼下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实在没精力去操心那些远虑。

　　白天在外奔波，见闻感慨良多，积压的事务直到晚上九点才彻底清完。霄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往家属院走，晚风带着春末的凉意，吹散了些许疲惫。刚到院门口，就见董家嫂子黄灿灿在晾衣服，笑着跟他打招呼："霄旅长回来啦？俩孩子在我家吃完晚饭，都困得睁不开眼了，我让老董送回去睡下了。"

　　"麻烦嫂子了。" 霄礼道谢后轻手轻脚推开家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窗棂透进点月光。他先推开霄诺的房门，借着月光看见小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怀里还抱着个磨得发白的布老虎，小脸红扑扑的，均匀的呼吸声像小猫似的。霄礼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按了按，指尖触到细腻的肌肤，眼底瞬间漾起温柔的笑意，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转身刚要去霄雨霁的房间，就见那扇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一个小小的身影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

　　"爸爸，你回来了。" 霄雨霁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却清晰得很。这声 "爸爸" 叫得自然又亲昵，早已没了当初的生涩。在他心里，霄礼早已是能和生父比肩的依靠，是他暗暗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亲人。

　　霄礼走过去，温热的手掌覆在他毛茸茸的头顶轻轻摩挲："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霄雨霁往他身边靠了靠，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声音低了下去，"妈妈和小叔都去战场了，我总想着他们会不会冷，有没有饭吃....."

　　他不像霄诺那样没心没肺，像只横冲直撞的小霸王。自从亲爸和奶奶相继离开后，这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抽条长大了。明明还是不到十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总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夜里常听见他在梦中呓语，却从不在人前显露半分脆弱。此刻攥着霄礼衣角的手指微微发颤，才泄露了心底藏不住的惶恐。

　　霄礼缓缓蹲下身，膝盖在青砖地上压出轻微的声响。他与霄雨霁平视着，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把孩子眼里打转的水光看得一清二楚。宽厚的手掌轻轻环住那单薄的肩膀，将人揽进怀里时，能感觉到小家伙紧绷的脊背在慢慢放松。他一下下拍着霄雨霁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去，声音沉稳得像压在山底的磐石："他们都是在自己行业最厉害的‘战士’，‘枪’打得准，脚板也稳，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他抬手指向窗外，墨蓝色的夜空缀满碎钻似的星辰："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那都是他们带在身上的手电筒，照着路呢，指定能顺顺当当回家。"

　　霄礼稍稍推开他一点，拇指蹭了蹭孩子哭得有点发红的鼻尖："咱们现在得把后方守好，安安心心等他们回来。你和霄诺啊，就得吃得香、睡得好，把日子过得分外精神 —— 你要是总晚睡，将来长不高可怎么办？"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里藏着点促狭的笑意："到时候霄诺那丫头蹿得比你还高，天天叉着腰叫你 ' 小矮子 '，作为哥哥多没面子啊。"

　　霄雨霁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小眉头拧成个疙瘩。他仿佛已经看见霄诺踮着脚拍他脑袋的嚣张模样，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可真是比战场上的枪炮声还可怕的噩梦！他猛地松开攥着衣角的手，用力摇头："我才不要比她矮！"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往房间跑，拖鞋在地上磕出 "哒哒" 的轻响，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喊一声："爸爸晚安！"
　　"砰" 的一声轻响，房门被小心带上。

　　霄礼看着门板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木纹，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月光落在他眼角的笑纹里，漾开一片柔和的光晕。他对着门板轻声说："晚安，睡个好觉。"

　　夜风从窗棂钻进来，掀起他衣角的一角。霄礼望着窗外漫天星斗，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醒来一定是和平安定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