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的江山》牙套雪姨

155、插·八百孤寒

　　在魏国都城洛阳的郊外有一座孤寒塔。
　　它就建在青云观的对面，元昊偶尔去探望他几个出家的叔叔时，一出道观就能看见那座斑驳嶙峋的矮塔。
　　这座塔的建造，是为了纪念文帝元志的老师，一位致力于科举改革和文人革.命的学者——章望。
　　章望其人就跟孤寒塔一样瘦小，元昊小时候总是觉得他就像只偷东西的老鼠，在皇宫里快速地穿梭着，一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病痛缠身，又瘦又小的文人敢带着一众贫寒学子联合上书反抗高额的科考支出呢。
　　当时的皇帝，元昊的祖父也意识到了门阀操纵科举的问题，同时也惊喜于这个瘦小的年轻书生如此有魄力，于是他召章望入宫，任命他做了太子元志的老师。
　　元志从当上太子的那一天起，他的父亲就不停地警告他门阀士族揽权的隐患，所以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魏国将不再姓元”的恐惧里，他害怕那些来自大姓的少年，害怕出身士族的少女，害怕将军们身上的伤疤，害怕文臣的山羊胡子。父亲说这些人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随时可能会要他们的命。
　　于是元志的生活里只剩下章望。他喜欢跟章望一起讨论那些先进得过分的政见，他喜欢那种书生意气、挥斥方裘的快感，元志下定决心要做一个特别的皇帝，他想给魏国改头换面，他幻想以后没有穷人，没有门阀，甚至没有皇帝。
　　为了表明决心，他娶了章望的女儿做皇后，那个女孩跟章望一模一样。清癯的面庞，不苟言笑的神情，茄子一样的长脸。她不美，但是她代表着元志和章望的决心和梦想。元志还力排众议册立章皇后的儿子为太子，他希望这个孩子把他和章望的梦想传承下去。
　　每次看见尚在襁褓的太子，元志就觉得自己的梦想正在茁壮成长。那时候的他坚定地相信，在有生之年，他便能看到魏国的新气象——
　　直到他遇到了他之后的淑妃，郑嫣。
　　元志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她并不懂政治，也不懂写文章，更没有什么自己的思想，她甚至来自魏国风头最盛的士族。但是她的容貌太美，她的性格太活泼可爱，见到她以前，元志以为自己是一个要开天辟地的圣人，见到她以后，元志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六根未净的大俗人。
　　她没有跟他说太多话，她只是问他能不能帮自己把风筝从树上取下来，但元志的心便不可自抑地跟随着她走了，他觉得自己也成了只风筝，被她用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操纵着。
　　他跑不掉了。
　　元志找到了她的父亲，问他能不能把郑嫣嫁给自己。魁梧的郑太尉高出元志一个头，他微笑着低头对这个冒失的年轻君主说：“小女已经许嫁卢相家的公子。”
　　元志并不是一个有为的皇帝，在很多人眼里，他性格古怪，思想激进，所以尽管他是皇帝，郑太尉也并不是那么情愿把女儿嫁给他。况且如日中天的郑家并不需要把女儿送给皇帝来求取荣耀，在那个时候，郑家的人远比皇室更像洛阳的主人。
　　但是郑太尉没有想到这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小皇帝竟然涨红了脸对他说：“朕是皇帝！这是朕的圣旨！”
　　这也是元志头一回庆幸自己是皇帝，他想娶别人的未婚妻，只需要一道圣旨。
　　“好吧，”郑太尉意味深长地笑了：“皇帝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一个追求平等平权的人，一旦尝到了特权的甜头，怎么还能把那条艰难曲折的路走下去呢。
　　元志毕竟还是个六根未净的俗人。
　　他渐渐发现了章望和章皇后的无趣，他们太自以为是地追求他们心中的太平盛世，却总是忽略元志的难处和追求。只有郑淑妃关心他的心情，只有她会对他说——如果太累，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如果做不到，为什么不直接放弃？
　　“那你会瞧不起我吗？”元志问。
　　“为什么要瞧不起你？”郑淑妃说：“除了章望，还有谁会喜欢那些无聊的文章呢。你既然喜欢画画，那就画吧，别人肯定画不出这样好的山水。”
　　郑淑妃的笑容很甜，声音也很甜，只要是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元志很难会觉得它没有道理。并且他现在发现，做一个艺术家，比做一个改革者要有趣多了，门阀士族也并没有父亲和章望说的那么可怕。于是他决定先不管那些贫穷的读书人，面黄肌瘦的书生哪里有郑淑妃养的卷毛小白狗讨人喜欢呢。
　　等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尝试着跟他和郑淑妃的儿子元昊说起他曾经和章望的梦想，这个和郑淑妃一样漂亮的孩子却说：“这样的观点真是大逆不道，外祖的剑是保护我们的，不是威胁我们的。”
　　元志忽然很激动，他唾沫横飞地演说自己从前坚信的真理，元昊却端坐在椅子上，高贵的神情与郑太尉如出一辙：“父皇，出身士族的人有他们的信仰，他们永远不会做出侮辱家族和姓氏的事情。这样的人，才值得皇室的信任。”
　　元志往后退了一步，从前和章望高谈阔论的场景从他脑中飞驰而过，他有些晕眩，等他回过神来，元昊已经走近，握住他的手：“对于外祖和舅舅这样的人来说，有很多东西是他们宁愿牺牲性命也要去坚持和守护的，而居心叵测的寒门学子们可以为了一点点利益说尽花言巧语，做尽道德沦丧之事，父皇，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元昊的话让元志想起，郑淑妃便是他用皇权强娶来的，他竟然色心一动便强娶了别人的未婚妻，他也是一个居心叵测、道德沦丧之人。元昊此生都不会知道，把他父皇推向章望和新政改革的，是他的那番话带给元志的羞耻感。
　　元志再次开始疯狂地针对士族门阀，但这次他不再是为了梦想，而是为了缓解强娶门阀之女的羞耻心和负罪感。
　　门阀们感受到了元志的疯狂，他们不想再继续纵容元志的三心二意，于是司马崔适美带领百官提出了废太子，改立元昊为储君。
　　元志和他们在朝堂上争吵了很久，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过这些拿功勋压他的老东西，而父皇口中那把悬在他头上的剑，也渐渐在逼近。
　　那时候魏国正和西边的齐国交战，一想到那个战场上如阎王一般存在的齐国皇帝高嵘，元志忽然冷笑一声：“功勋是吗？一切为了社稷是吗？如果崔司马能战胜西边侵犯我们的高嵘，那么你的一切提议便顺理成章了。”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
　　就在元志得意的时候，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郑太尉站了出来，他跪在龙椅之下，百官乌泱泱地站在他宽厚的身躯之后。他们分明在下首，元志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他再一次想起元昊的话——
　　对于郑太尉这样的人来说，有很多东西是宁愿牺牲性命也要去坚持和守护的。
　　而他，元志，再次成为了居心叵测、道德沦丧的小人。
　　就在他被羞耻感冲得头晕的时候，郑太尉的几个儿子也站了出来。元志气急败坏，他狂笑不止：“去吧，你们去吧！我倒要看看，是高嵘厉害，还是你们这些人厉害！”
　　结局当然是高嵘赢了。他才四十岁，他是个天生的战士，并且最喜欢打权贵。元志和章望很崇拜他，因为他是几百年来第一个打倒权贵的平民。但元志不知道的是，高嵘并没有真正战胜权贵，事实上高嵘的胜利，也来自于攀附权贵。
　　元志在战败后将元昊送去了齐国，他知道元昊是个有天分的孩子，高嵘也知道。所以他希望高嵘可以教会元昊很多他也说不清的道理。可直到他的其他孩子一个个因病死去，他自己也渐渐卧床不起，而元昊却意气风发地站在他床前时，元志才意识到高嵘在元昊身上复制了自己的成功，他们攀附着权贵，走上了皇位。
　　元志忍不住笑了：“我一直很崇拜高嵘，没想到他竟比我更糊涂。看着吧，元昊，看着吧，你能亲眼见证他的陨落。”
　　元昊冷冷地站在他床前，并没有说话。
　　他长得很像郑淑妃，长大后更像了。看着他的脸，元志的内心柔软下来，他用尽所有力气给元昊上了最后一课：“我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尤其对不起你母亲......我预感你会做一个好皇帝，超越我，超越高嵘，超越你的祖父。但是元昊！魏国的江山，只能姓元，不能姓郑！”
　　元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冷笑了一声。
　　元志不再看着他，他喃喃低语，仿佛在感伤，仿佛在自嘲：“当皇帝是一件很不自在的事情，而我，终于要解脱了。”

　　洛阳郊外的孤寒塔是座铁塔，它看起来晦暗颓唐，外表锈得一塌糊涂。元昊刚登基的时候每次看见这座邋遢得碍眼的塔就想把它推掉，重新修座琉璃塔。
　　在高嵘的政权被推翻后，他再次看到了这座塔。他想起了跟塔一样瘦小的章望，想起了梦想改革的父亲，想起了英雄迟暮的高嵘。
　　元昊决定要翻新这座塔。

作者有话说

　　总的来说，元志死于尴尬症和过重的偶像包袱orz，还把这个病遗传给了元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