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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疑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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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中的立秋审判终于到来临了。
  秋老虎盘踞,使得这个秋日有着不属于它的炽热。
  审判就在最炎热的中午,在一个叫做祭坛的地方进行。
  他们管这地方叫祭坛,可澄琉总是忘记它的名字,最后嘴快说成是刑场。
  的确很像,一根不知道材质的高大柱子矗立在高台上,上面的雕刻张牙舞爪,不怀好意地看着众生。
  “贤妃娘娘,”一个眉清目秀的道童走到澄琉身边:“国师请您一叙。”
  还不等澄琉答复,赵靖益立马站到澄琉身前:“马上就要开始审判了,贤妃这时候过去不好吧?”
  “这是国师的意思。”道童低眉顺眼。
  “你……”
  “没事。”澄琉从赵靖益庇护的身影里走出来:“你,带路吧。”
  澄琉跟着道童七弯八拐地走了一截路,终于看到了装神弄鬼的沈国师,她的笑容好像雕刻上去的:“沈国师,好久不见啊。”
  “微臣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不知道国师有什么事?”澄琉装模作样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我听说你们晋国这个秋决厉得很,吓得大家睡不好觉呢,我也不敢出岔子。”
  “娘娘言重了。”沈国师轻轻笑了:“娘娘尊贵,与那些庸人自然又不一样。”
  澄琉不友善地笑而不语。
  “想必您也知道,这些日子齐国与晋国关系有些僵,魏国也有袖手旁观的意思。”
  “这种小误会,”澄琉说:“如果影响了两国的情分,我会非常痛心。”
  “不,”沈国师凑近了:“微臣永远是向着娘娘的,如果朝廷里有些老东西给娘娘压力的话,微臣可以帮娘娘清清耳根。”
  “那怎么敢,原本我也是为两国和平,”澄琉说:“魏帝陛下才丧偶,这两天心情不好是人之常情,你们千万不要见外。”
  “是是是,这是自然。”沈国师讳莫如深地低下头:“不过微臣仰慕陛下很久了,若是有机会,还请娘娘为微臣引荐引荐。”
  原来如此。
  澄琉笑了笑:“国师神通广大,陛下自然惜才,不过我已经是晋国人了,说不上话。”
  “哪里的话,娘娘可是不一般的人。”
  澄琉说:“我实在是个很普通的人。但据说沈国师位难得的人才,魏国陛下喜欢人才。”
  沈国师看着澄琉,良久,他微微一笑:“娘娘真是聪慧可人。这些天晋国或许会不太平,这枚戒指请娘娘笑纳,或许能保娘娘一时安全。”
  澄琉迟疑了一瞬,她看着沈国师将戒指带到了她的手上。
  “贤妃!”远远就听见赵靖益带着喘的喊声。
  澄琉转过身去,见他走近了,问:“什么事这么急?”
  “朕……”赵靖益想说他担心她的安危,可一转眼看见沈国师还在,他连忙转了口风:“太好了,今年不会烧死人,朕想赶紧过来告诉你。”说着他也带着欣喜的眼光看了沈国师一眼。
  “恭喜陛下。”沈国师福身。
  “我就说不会有事,咱们回宫吧。”澄琉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无论她相不相信那些诡异的传闻,澄琉都无法否认祆教的恐怖。他们有太多的秘密,神秘的领导者,神秘的成员,神秘的药物,神秘的手段。
  一想到这些未知的事情,澄琉的心里便有一种厌烦和恐惧,因为这两种情绪,她一早就想跟这群人拼个明白,却又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审判之后,秋天才真正地来临了。天很快就萧索下来,那些喜欢坦胸露背的晋国女人也终于用布料把她们的身体完全遮了起来。
  女人一旦露的地方少了,就会少了很多乐趣。
  但秋天的宫殿依旧热闹,据说这两天还有一个花神会。
  这种东西连生夏都没听过,据说是这两年蔻婕妤想出来的,她总是热衷于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聚会,因为她说只要一天不跟好朋友一起喝酒,她就会浑身难受。
  她们今天喝的都是各色花酒,抽到什么花的签就喝什么花的酒。
  澄琉抽到的是桂花,酒壶上写着“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澄琉喜欢桂花。
  它香,并且可以入酒或是做点心。作为一种花,它几乎已经满足了澄琉所有的需要。
  第二年她抽到的是菊花,酒壶上写着“我花开后百花杀”。这让她想到了齐国的赏菊宴、蒸螃蟹,还有阴谋、暗杀和鲜血。
  皇后凝视着澄琉的花签,她似乎也在想跟澄琉一样的事情。
  这真是非常奇怪,明明秋天是那么美丽的一个季节,菊花是那么可爱的一种花,她们为什么一定要想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呢。
  皇后说:“你知道吗——谢遥在武陵战败了。”
  “他没事吧?”
  “受了点伤,旧疾复发了。”
  “陛下知道吗?”澄琉立马把声音压低了。
  皇后摇摇头:“我怕陛下吓着,又怕吓不着他。”她往远处望过去,赵靖益正在一群女子中间大笑。
  “谢将军神勇,一定没事的。”
  皇后敷衍地弯了弯嘴角。
  然而赵靖益还是知道了。
  他害怕听见流血和死人的消息,更讨厌打仗。
  这也是为什么澄琉几乎听不见战报的原因——前线选择隐瞒战况,因为谁都不敢说自己输了,并且朝廷里也没有人想听。
  据说一度有官员投降了,朝廷一个月以后才得到消息。
  “陛下不要担心,谢将军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澄琉在他身边说。
  “可是……朕的大好江山……都缺那么大一块了!”赵靖益看着地图直跺脚:“多难看,跟狗啃似的!”
  澄琉拍了拍赵靖益的后背。
  “你说,打仗是不是要死很多人?”赵靖益又神经兮兮地拉着澄琉。
  “谢将军不会的。”
  “哎呀……”赵靖益脸色变得很难看:“烦死了。”
  “陛下,”澄琉把自己的匕首拔出来:“死人就是流血这么简单。”
  “离朕远点!”赵靖益看澄琉动作不对,立马退开了。
  澄琉微笑着在手上划了条口子,一点点血从伤口里滑出来:“杀人、死人、流血,这些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图上,染红了晋国剩下的土地。
  “你简直是个疯子。”赵靖益打掉了她手上的匕首,匕首落在桌上,刀尖直指一座城市——锦官城。
  “金陵已经岌岌可危。”澄琉看着憔悴的皇后,她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或许真的应该迁都了。”
  “这怎么可以!”皇后气急了:“祖宗家业都在这里!你要我们担上不忠不孝的罪名吗!”
  “我们的名声又如何?金陵真的陷落,那陛下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辱就不是辱没先祖了吗?皇后姐姐,忍得一时耻辱不怕以后没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不可能。”皇后沉痛地摇摇头:“就算我同意了,太后也不会同意的,还有那些大臣们。”
  澄琉沉默了一阵,忽然看到手上的戒指,她问:“你说沈国师会同意吗?”
  皇后闻言差点扇了澄琉一耳光,她气愤道:“沈国师?你打算找他?你知不知道晋国就是让他们这些人害成如今这样的!”
  说到底,都是这个邪教。
  “姐姐……”
  皇后不耐烦地摆手:“别说了,你身份敏感,说这种话不好。”
  澄琉叹息了一声。她的视线松松地下滑,忽然看见皇后的首饰盒下有张什么黄色的纸在探头探脑,她不小心咦了一声。
  皇后也发现了,她狐疑地拿起来,澄琉看着一张画着恐怖图像的符纸一类的东西在皇后手里展开,皇后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把东西揉在了手心里。
  她整个人仿佛也被揉成了纸团,猛地就倒在了椅子上。
  仰天良久,她终于从喉咙深处溜出一股阴森的笑,皇后笑着笑着眼泪就滑下来了,澄琉吓得不敢上前,只听见她喃喃:“我就说么,怎么会两年都不审判……”
  “他们还是要除掉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是输了,晋国啊……晋国怎么办啊……”
  皇后好像疯了。
  澄琉吓坏了,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立马跑到屋外喊人。
  外面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澄琉站在门边,忽然就听见身后一声惨叫。
  她感到一阵热浪在身后肆虐,那一瞬间她呆在了原地,不敢回头。
  终于,空中回荡起宫女们刺耳的尖叫。
  澄琉不知道自己怎么转身过去,她只记得一团好大的火,里面是一团挣扎的黑影,她听见皇后嘶哑的叫声。
  她再熟悉不过的叫声。
  跟那些奴才被杖打时装模作样的嚎叫不同,那是一种感染力极强的可怕声音,像刀子一样捅着耳朵。
  澄琉记得第一次看父皇烧死人的时候她拼命捂了耳朵,扑到他怀里大叫——就是这样恐怖的一种感觉。
  不是悲悯,不是同情,就是一种令人震撼的恶心。
  火十分懂事,即便皇后的宫里铺了地衣,却没有一寸被烧焦,只有皇后,那个为晋国殚精竭虑的女人,被烧成了枯骨。
  没有人为枯骨出头,连澄琉都不敢。
  皇后就这样草草地死去,草草地被埋葬。
  不过这时候另有一件好事情发生——有一批大臣提出了迁都锦官城。
  有人在这时提出跟澄琉一样的想法,并不是因为他们全心全意为晋国考虑,也不是因为他们心有灵犀。
  只是因为他们也同时得到了元昊的指示而已。
  他想要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金陵,攻占根基最深厚的旧都,把蜀中这块硬骨头扔给梁真。
  等到真正迁到锦官城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年了。在这个时候,金陵已经陷落,斗志昂扬的齐国大军也已经守在巴蜀群山的门口了。
  谢遥已经去世,遗憾的是,他不是战死沙场。
  听说他被喂了毒药的刀砍伤,伤口烂得露出了森森白骨。终于,他在一个夜晚爬下床用他珍爱的宝剑自尽了。
  赵靖益每天都呆滞地守着他们从前的一些信物,然后疯狂地吸食魔草,谁都哄不好他,因为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比他好。
  太后前几个月中了暑气,拖拖拉拉地也去了,连丧事都办得非常潦草。
  活人已经顾不上自己了,活人也已经快要变成死人了。
  举国上下都早已经在赵谦益的控制之下,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打仗,一边热火朝天地请求停战。
  要不是摸不准齐国的目的,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他,或许他早就称帝了。
  巴蜀多雾,这时候的浓雾就像一团死气,久久地盘踞在山峦上方,永远都散不开。
  澄琉就被软禁在一个山雾缭绕的地方,她看着外面翻腾的烟雾,便开始猜想或许又有人去世了。
  她每天都浑浑噩噩地在屋子里坐着,没有人可以说话——生夏和浦泽以及所有奴才都被隔开了,澄琉偶尔张张嘴,发出一些人声,都觉得会吓到自己。
  就这样的混沌里,门吱呀一声开了,澄琉被吓了一跳——现在并不是送饭的时间。
  “贤妃娘娘。”几个祆教的人走了进来。
  “你们要做什么?”澄琉喉头动了动,沙哑的嗓子勉强说出奇怪的语调。
  “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澄琉被他们带走了,她能感觉到那不怀好意的力道,她挣扎了一下:“放肆!陛下呢!”
  他们不理。
  “齐国大军就在外面,你们敢动我!”
  依旧没有答复。
  澄琉被绑到了马车上,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手上传来一阵剧痛,她艰难地把脖子拧过去,却见手臂上是一道血肉翻飞的刀伤,血一点点地滴在她脚边的一只碗里,已经盛了小小的一些了。
  “来人!”澄琉挣扎了几下,发现她被绑得很紧,当真是一点都动弹不得:“我要见沈国师!来人!来人!”
  没有人回应,澄琉不知道自己折腾了多久,她差点在这无涯的黑暗中歇斯底里地嘶吼。
  她的神智和力气一起,仿佛都随着那些血流了出去,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缓缓地浸没澄琉的四肢,她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或许是晚上吧,这鬼地方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支蜡烛照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澄琉总觉得是在晚上。
  似乎是什么坚硬的铁器动了,从不远处传来冰冷的刺响。几支蜡烛照亮了可怜的牢房,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臭着一张脸。
  “混账,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澄琉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力气:“赶紧放我出去,不然我——”
  一阵疼痛从手臂上袭来,澄琉看见她在自己的右臂上割了一刀,然后把碗放到之前的位置。
  “疯子!疯子!来人呐!”无论她如何挣扎,这木架子都没有一丝颤动。她眼神忽然滑到另一边,却见自己的左臂也有道口子——奇怪了,之前还没有的,难道她睡得太久了,他们已经又来过一次了?
  澄琉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辱和愤恨,她生平第一次,泼辣地啐了那女人一口:“你们这些杂碎!”
  那女人的脸更臭了,她走过来,对澄琉反手就是几个耳光。这女人粗手大脚,身材十分结实,一出手几乎把澄琉打晕了,澄琉感觉到有什么甜腥的液体从嘴里流出来,她忍着满眼金星:“贱人!”
  又是一耳光。
  门外忽然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不过澄琉脑子里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她也没能听清。
  女人在澄琉的伤口边拧了一下,血汩汩地流到碗里,澄琉听见了水声。
  “我会让你偿还的,”澄琉盯着女人:“我高澄琉说到做到。”
  “罪孽深重的人。”女人看着澄琉,嫌恶地说了一句。
  澄琉又是一阵头晕眼花,不过她现在仍斗志昂扬,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撑下去,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瞧瞧。
  直到她发现没有人给她任何食物,连水都喝不了一口。
  澄琉每天都浑浑噩噩,加上见不了光,她根本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或许三四天?或许只有一两天?
  可她觉得再不喝点水,这可能就是她的一辈子了。
  女人依旧每天来割手臂,澄琉看着自己雪藕一样漂亮的手臂上布满了深红的沟壑。她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很自爱很骄傲的女孩子,说不心疼那是在放屁。
  所以她尝试着与这女人进行交流,可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臭脸和那句罪孽深重就再没给过别的答复。
  她真的快被饥饿和干渴逼疯了,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求你......给我点水喝,我可以不计前嫌。”
  女人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呼之欲出的讽刺和嘲笑。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钱还是什么?地位吗?我还可以给你一座宫殿。”澄琉尽可能地去打动她。
  女人在她伤口边狠狠拧了两下,澄琉听见自己的血滴进碗里的水声,她麻木了,只是喉头动了动:“人生在世图什么神佛?你没有必要穿着这身破袍子当尼姑,你可以有更好的。”
  啪,一耳光。
  “你真是罪孽深重。”
  澄琉的头歪在一边,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她阴仄仄地笑起来,这时候她忽然明白元昌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了,不见天日的囚禁还有折磨,疯子只会更疯。
  第二天,她是被一盆水泼醒的,手上的伤开始痛,不过那阵液体的凉意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饥·渴和舒适,澄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久旱逢甘霖。
  可这应该不是简简单单的水,澄琉闻到了上面的臭味,可她还是贪婪地舔舐嘴唇,让额前碎发上的水滴滴到嘴里来。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丑恶极了,可她实在太渴,体面是来不及细想的奢侈品。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女人一声不吭,割开了她的手臂。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澄琉觉得自己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来的,他们没有给她什么东西吃,水似乎也没给过——或许也给过,她已经不记得了。
  直到——
  一股清泉淌进她嘴里,澄琉发现原来干净的水是甜的。
  “娘娘?娘娘?”
  澄琉昏昏沉沉地把眼睛睁开,却被眼前的烛火刺痛了,她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来人:“沈国师……”太多的话要说,她却语塞了。
  “娘娘,您不该把戒指摘下来,那些狗东西闻着您的血味儿了。”
  “放我走。”澄琉只有这一句话。
  “这个……这个……娘娘,那些人是真正的信徒,微臣要进来见您都费了一番功夫啊。”
  “开条件吧。”
  沈国师心满意足地笑了,然后比了一个“五”。
  “五百两?”
  “娘娘就值这点吗?”
  “五千?”
  “黄金。”
  澄琉并不知道五千两黄金是多少,她说:“你找生夏要去,然后让她给元昊写信。”
  “好说好说,微臣一定保娘娘出来。”
  他还没走,澄琉忽然问:“你不是信神吗?为什么帮我?”
  沈国师闻言笑了,发出一种庄重的中年人的笑声:“微臣这辈子就只信财神,眼下娘娘您就是我的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