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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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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夜,寒凉。
我坐在西次间的书案后秉烛夜读,眼睛久久盯着书页,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得朗读出声,试图集中注意力,读了几句,发现字从口中过,脑中不留一个影,只得合上书本作罢。
我走到格子窗前推开窗,冷风扑面,身子随之一抖。冷空气进了我的鼻腔,也像利刃,在我混乱的脑中劈开了一条路,直达清晨的灵隐寺。
今日清晨,外祖母带着我和表姐到灵隐寺烧香,路上似乎说了什么,可惜国子监分班考在即,近几日我每每挑灯夜战,以至于在马车上一直浑浑噩噩打瞌睡,什么也没听见,只以为是普通的上香祈福,要是知道今日外祖母给表姐定了相亲,我就老实呆在禅房里,不乱跑了。
我最喜欢秋日,风是凉的,却不至于让人冷得缩脖子,吹到脸上、手上,感觉冷了,往手中哈一口气,搓一搓手,往脸上一放,立刻就能感受到清晰的暖意。我也喜欢秋天的颜色,天高云淡,湛蓝中几丝棉絮样的白。还有枯黄的叶子,飘飘荡荡地落到地上,轻柔地盖住泥土……灵隐寺后院有一片枫林,冷风的力度还不够,枫叶尚未红,我走在林中,左右张望着,除了枫树和我,别无一人,想到此时此刻此地的美景只属于我一人,不禁暗自雀跃。谁也不会想到,沈家的三小姐如此容易满足。
然而我的陶醉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因为我看见了苏净云,他抱着一个女人,我的表姐。他看见我了,虽然他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空洞,但我看见他放在表姐肩膀上的手一紧,没有推开她。
我悄悄地后退,默默地走了,我没有理由难过,却掩不住失落。苏家和沈家上上辈指腹为婚,苏家第二代只有一个儿子即如今的苏太傅,沈家有一子一女,就是我舅舅和我母亲,本来苏太傅和我母亲要履行这个指腹为婚的,谁想苏太傅和现在的苏夫人当年的名伶胡氏未婚先孕有了苏净云,我母亲沦为京都笑柄,自是不能嫁给他了,这事本是苏家有错在先,然而,权势让人低头呢,苏老爷为内阁重臣深受正源帝信任,苏太傅教了太女近十年,情谊深厚,皇室成员稀少,王公贵族日益衰颓,京都能与苏家媲美的人家难举一例。精明如外祖母,自是不会放过苏家这只大腿的,在苏家公子初长成之后就跟苏家谈判了,只是一直没个具体结果,是沈家女嫁过去呢,还是苏公子嫁进来呢?这里又有缘故,苏家第三代也只一位公子,而沈家有两女一子,按苏家的地位权势来说,苏公子为独子,只会娶不会嫁的,但是,沈家的两女,我和表姐,都是很难嫁过去的,我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表姐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她心高气傲想入朝为官,本朝规定,无论男女,嫁人者只能呆在内宅相夫教子,她当然不愿。如今他们在枫林里拥抱,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
我对苏净云的感觉还是挺好的,京都家里稍有门路的子弟都在国子监读书,四书五经半年一考,按考学成绩分班,有甲乙丙丁四个级别,表姐和他一个进度,两年前就已在最优秀的甲班,无可升了,我则一直比他们低一个级别,对这次的半年考,我是十分重视的,因为表姐就是在我这个年纪,15岁考进甲班的,我不是争强好胜,只是不想让外祖母失望。武学是大家一起上课的,他的成绩不算出众,但我觉得吧,他是故意藏拙,因为有一次我被夫子罚抄下学晚了,路过演武场的时候看见他在练射箭,十发十中,箭箭入红心,这种感觉曾一度让我欣喜,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与他的关系有了一丝不寻常。处在爱做梦的少女时期,对方又是样貌清俊、成绩好、家世好、可能与自己有婚约的京都贵公子,我怎么可能不幻想一下呢?
然而,现在我的梦醒了,在我最喜欢的秋日的枫林里。
从灵隐寺回来的路上,外祖母问表姐:“这门亲事满意了?”
“祖母说什么呢?长辈定下的亲事,我既为沈家女,没有不遵从的道理。”表姐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脸微红,看样子是十分满意了。
外祖母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是我瞎操心,你自己选的路,以后莫后悔。”
外祖母的语气不似喜悦,待我要仔细分辨时,已经闭上眼睛假寐了。我疑惑地看向表姐,表姐尴尬地朝我笑笑,也没说什么。我自不会主动去问,显得自己嘴碎又多事,反正,事情定下了,苏净云这个人,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关系。
此刻,在夜风轻抚之下,我倒想通了,表姐选择嫁人,放弃了科举,所以外祖母让她莫要后悔。表姐书读得很好,她只比我大两岁,却一直和苏净云一个班,可谓连跳三级呢,表姐的这个决定不能说不明智,只能说她真的很爱他。这么一想,我就释然了,在这方面我是比不上表姐的,至少,我还不愿为他做这些牺牲。
深吸一口气,我关上窗,唤了紫藤铺床,告诉自己要美美地睡一觉,明天国子监还要考试呢。
我躺在架子床上,看着眼前烟青色的帷帐发呆。不知是因为昨日在灵隐寺吹了冷风还是昨晚在窗前冥思感了风寒,今早紫藤来叫我起床的时候看我满脸通红、烧的神志不清吓得魂飞魄散,一面让梧桐去请大夫,一面让院子里的婢女去通知管事嬷嬷。我想着今日的考试,想挣扎着起来,紫藤按着我的肩膀让我躺下,焦急地道:“我的小祖宗嘞,这都烧成什么样了还惦记着上学,定要烧成个傻子才满意是吧?您好歹也顾忌着我们,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服侍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我只得躺好,心下惋惜,我这几日的挑灯夜战到底白费了,不过也好,升不了班,就不用和表姐和苏净云一起上课了,我马上意识到,这个想法很不纯洁,和表姐表姐夫一起上课不是应该很开心才对吗?可我首先想到的是尴尬,难道我真的爱慕苏净云?不,我使劲摇头,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哪里来的爱慕?真是烧糊涂了。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仁寿堂的张大夫来了,自我有记忆以来,府里的主子生病都是找他看的,我小的时候他还年轻,是个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说话温温柔柔的,每次他来看病,我总要找理由到场,然后偷偷地观察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厌恶了这种偷窥,加之我基本不生什么头疼脑热的病,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了。岁月催人老,他的两鬓已有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他把脉枕放在我的手腕下,低头诊脉,又让我伸出舌头,我照做,这时一颗头颅从旁边伸过来,头颅上的青丝落到我的脸上,有些挠到了我的鼻尖,让我想打喷嚏,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大夫低声喝道:“子虚,不得无礼!”
头颅移开,我微一转头,这才看清青丝的主人,一个明净的少年,此刻不甘心地退到一边,噘嘴等待着,想是医馆的学徒。
张大夫看了我的舌苔,又问了几句,我一开口才知自己声音嘶哑,咽喉肿痛。
这时,外祖母过来看我了,她看着躺在床上或许奄奄一息的我,眉心一皱,我不禁心虚地垂下眼帘,只敢盯着眼前的棉被。对于外祖母,我总是又敬又怕的。
张大夫起身略施一礼,才道:“小姐寒气入体,着了风寒,加之肝气不舒,想是感了秋日的燥邪,我开一副方子,用柴胡六克、黄芩六克、炙甘草六克……再吃些滋阴润肺的药膳,小姐身子骨底子好,三日便可好了。”
外祖母道:“如此,麻烦张大夫了。”又让嬷嬷带张大夫师徒二人去前厅吃茶。
他们走后,外祖母走到我的床前,摸摸我的头叹气道:“真是不让人省心。”
我抬头看她,她一面帮我掖被子,一面自顾自地说:“好好休息,我已经让你表姐给你请假了,在家里养一个月……”
我一惊,忙问:“大夫说我三天就好了,为什么要请一个月的假?”
外祖母在紫藤搬过来的圆凳上坐下,道:“你母亲要回京都了,补兵部的缺,不是诉职,是不回边疆了,在那不毛之地熬了十几年,总算回来了。”
外祖母兀自感伤,我心里也波澜起伏,母亲每年回京诉职倒是一年见一次的,父亲和哥哥我是从来没见过的,只说是边境不宁,不能轻易离守,可我却是知道其中秘辛的。原因吗,就是我小时候喜欢装睡,因为我一睡着,大人们就会说一些不会在我面前说的话,我小时候对偷听偷看这类事很是着迷,觉得自己有种秘密掌控一切的优越感,可长大后,却是一力避免这些事的,可能是知道得越多越感伤吧,人心是很矛盾的,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活得越纯粹,越容易开心。
“是需要我做什么吗?”我问外祖母,母亲回来需要我请一个月的假吗?
“嗯,你母亲他们回来后就住前面的东西院,院子荒废十几年了,需要重新修缮,里面的摆设也要换掉。你已到了管事的年纪,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外祖母轻声说。
我觉得这一定不是外祖母的本意,管事、嬷嬷有的是,修院子的事哪里轮得到我管?前些日子还教导我专心读书,不要为旁的事分心,先下却要放我一个月的假专门修院子?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探秘的好奇心了,只服从地应道:“乐山听外祖母的。”
外祖母满意地点点头,又交代了些杂事方由嬷嬷扶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