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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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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向国子监请假的第五天,两天前,我准时按照医嘱病愈,之后又按外祖母的吩咐开始修院子。
沈府中间有一条河,把府里分成了前院和后院,外祖母住在后院正中的松柏院,我住在松柏院西侧的石榴园,表姐住在东侧的芭蕉园,舅舅住在前院的柯静斋,那里离东角门最近,他总是很忙,进进出出的也方便。外祖母说收拾东西院,以东为尊,东院应该是给母亲和父亲的,西院是给哥哥的。此刻我就站在西院的月亮门前,里面当真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我转过身子,视线跨过内河,落到我住的石榴院上,两院相望,也不知是如何设计的,不是要讲究“一眼望不到”“遮蔽”“婉转”的效果吗?
跨进院子,到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看着倒是很有生命力,不过生得不是地方,再过几日我就要派人把它们除了,这里种着好几棵枇杷树,想来等哥哥住进来时正好进入开花期,也不知他是否同我一样关注草木,为这些生活中的小亮点而感到幸福。
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用材质好的木材制作的,虽然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打扫一下就可以恢复精致了。我走到书房摇了摇书案,很好,没有摇晃,眼睛往四周一扫,总觉得有点空荡,来回踱步半天,才恍然大悟,没有书架,啊,是舅舅搬走了,之前隐约听他跟外祖母提过,要搬哪里的书架,现在也不好让舅舅还回来,还是我去市集上定做一个吧。
问了管家该去哪里定制家具后,我就出发了。车马间的管事问我要不要用轿子,我抬头看了看明媚的阳光,潇洒地回道:“不用了,我走着去。”
街上的人不多不少,吆喝声不高不低,街边酒肆热闹又不至喧嚣,阳光正好,洒在身上不冷不热,这真是难得的好时光。
我悠闲得晃进了家具行,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朴素却很热情,知道我要买书架后,又问我要用什么木材,我让她给我介绍一下,她让人拿出了不少木材,一样一样给我介绍:“这是黄花梨木,一般富贵人家都用这个,色泽从赭黄到褐赤的都有,纹理清晰,手感温润,高贵典雅,香气沁人,您看看。”
我接过她手中的木材,赭黄中带着丰富黑色纹理,摇摇头说:“我喜欢颜色浅些的。”
她又介绍了柏木和杨木,我一时做不了决定,正犹豫间,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不如用胡桃木。”我眉毛一跳,吓得不轻,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在这里听到了苏净云的声音。然而,背后袭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压迫感却让我不得不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回头笑着道:“苏大哥怎么在这里?”
他一身淡青色竹叶纹直裾长袍,站在那里默默看着我,他不接话,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假装研究手里的木头。也不知何时他走近了,伸手扣住木材的另一端,道:“胡桃木质地温润细腻,颜色不深不浅,且古朴雅致,不妨一试。”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眼前是天青色的他的胸膛,我试着把木材从他手中抽出,奈何他不放手,我有点恼,在我即将打算自己放手由他去的前一秒,他放手了。我堆起笑脸,把木材还给女老板,说:“就用胡桃木的吧,你派人跟我回去量尺寸。”
老板用暧昧的眼光瞧着我两,试探地道:“马上午时了,不如二位午膳过后再来,伙计也要吃饭不是?”
我刚要催促她现在就派人,苏净云已经作揖道:“多谢老板娘体贴。”
我斜眼看他,他对我抿唇一笑,很有种洋洋得意之感。
跨出家具行,外面的清新空气让我恢复了理智,我面带笑意,问苏净云:“苏大哥要请客吗?”
他看着我,道:“前面的清风楼不错。”
我跟着他进了清风楼的雅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清风楼,却是第一次来清风楼的雅间,座位摆在三楼的窗边,窗外有冒头的白杨树的枝叶,远处是湖光山色,正如一副山水画,而格子窗和周围精雕细琢的墙面都成了裱画绫。
雅间里一席粉色的纱幔垂地,后面应该是吹奏的乐妓。
我没有多问,落了座,只当是表姐夫请客。
点菜时他和我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
“没有忌口的?”他问。
“嗯。”我答。
“茶水都可以?”他问。
“嗯。”我答。
“还是和以前一样?”他问。
我想了一下,答:“嗯。”
侍者离开后,他笑着对我说:“我点了蟹肉包子,你不是一直要吃的吗。”
我看着他的笑脸,觉得我们好像一直都这么熟悉,但这很奇怪,我们只是在武学课上被分为同一个小组的时候会说上几句话,没有这么熟的。
他见我不回答,自顾自地说:“你那个时候天天央求我去厨房拿蟹肉包子给你吃,我跟你解释很多遍,蟹肉只有秋天才有,你不信,还说外面都说苏太傅家每天都吃螃蟹。”说着,他笑了起来,很是明媚,有如清风佛进我的心房。
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曾经偷偷潜入苏府过。那时我才刚懂事,一次母亲诉完职离开后,我很是伤心,问奶妈为什么母亲不能留在京都,奶妈说是苏太傅不让我母亲留下来,因为他的妻子嫉妒我的母亲。从那以后,我对苏太傅和他妻子就耿耿于怀,也不知是怎么的,我后来竟然进了苏府,并且进了苏府的家庙,当时许多人问我是怎么进去的,我也说不清,外祖母说大概是大相国寺举行香事的时候,我顽皮钻进了苏府的箱子,仆人匆忙间没有查验就把我抬回了苏家家庙,这事虽然离奇,却是找不出别的更合理的解释的,后来,我自己都信了,肯定是我怨念太过的缘故,上天要让我见一见苏太傅。我记得当时我一醒来就在他们家的家庙里了,然后我就看见了苏净云,哦,对了,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有些渊源,当时他老是被罚跪家庙,他发现了我,还说我是小偷,要报官抓我坐牢,我害怕得不行,他又说只要我乖乖的就不报官,还会拿东西给我吃,我们一开始相处得挺愉快的,后来,他嫌弃我身上太臭,就把我出卖了,让丫头给我洗了澡带我去见他父亲。我很生气,愤怒给我壮胆,以至于见苏太傅时,我很是理直气壮、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地数落了苏太傅一顿,说他教子无方,苏净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伪君子,说他内帏不修,妻子干政,公私不分,不让我母亲留在京都……苏净云懵在当场,我当时很有些心机,骗他说我是沈府管家的女儿,他坚定不移地信了,以至于后来知道我母亲就是他母亲嫉妒的那个人时,他愤恨地瞪着我。苏太傅被我说得满面通红,他摸摸下巴上的小胡子,很是镇定地命管家去请我舅舅。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被舅舅带回家的,因为到家后外祖母的一顿毒打掩盖了之前在苏府的所有喜怒哀乐,以至于要不是此刻苏净云在我对面提起这事,我跟本就想不起来我曾经的这段经历。
“我该叫你什么?苏大哥还是表姐夫?”我淡淡地开口,他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我望着他,有些雀跃:“我母亲要回京都当差了,刚才我在家具行就是在给我哥哥定家具。”
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道:“恭喜。”
这时有人敲门,雅间的门开了,侍者摆上席面后又双双退下。
“饿了吧,先尝下这个鳜鱼羹,味道很鲜美。”他帮我盛了汤,站起身递到我面前,看我喝了汤,又介绍其他的菜肴:“这是香橙蟹,是放进香橙中蒸出来的,有着淡淡的果香。”他用银具敲开蟹壳,把蟹肉和蟹黄挖入白色的瓷盏中递给我。
一顿饭,他只顾殷勤地招待我,自己都没有好好用餐,我有些过意不去,虽说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但也不能如此不近人情,而且有些事还是说开了好。于是乎,我对他说:“小时候的那些荒唐事不提也罢。长辈的事长辈心里有数,当时是我不懂规矩,幸好苏太傅不计较。以后你和表姐成了亲,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和和气气的才好。”
他听了这话有些不大高兴,放下银著,看着我问:“你希望我和你表姐成亲?”
我笑了:“这岂是我能置喙的?”
他的视线越过我,看向我的身后,我记得那里有一席粉色的纱幔。他说:“你如果不希望我成亲,我就不成亲。”
如果说我刚才对他的殷勤有一丝了悟,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但我只能拒绝他:“我希望你成亲,这对大家都好。”或许除了他。
母亲驻守边境十二年,为什么现在能回来?在表姐和苏净云的亲事定下以后,我不相信这两件事之间没有联系,其中一定有两家的相互妥协,表姐嫁过去,母亲回京。是的,我也愿意这样。
他看着我,蓦然低头一笑,道:“是吗?”
我只能假装看不见他眼里的哀伤,说:“这件事本就是你家做的太过分,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把我母亲、父亲、哥哥派到边疆,十二年不让回京,我至今都没见过父亲和哥哥……”
“你真的以为是我父亲不让沈大人回京的吗?我父亲正人君子,不会做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更何况,他的心胸不会这么狭隘,容不下一个沈家。”
“因为只要我母亲在京都一天,就时刻提醒着世人他当年做过的丑事……”我恶狠狠地说。
“什么叫‘丑事’?当年辜负了你母亲是我父亲的不是,可我的父母亲是真心相爱的,即使我的母亲做过艺妓又怎样?出身是她能够选择的吗?沈乐山,原来你也这么市侩!”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集市上讨教还价的泼妇,充满了不屑。
“对,你现在看清了我,不是正好,我既市侩又现实,我讨厌你的母亲,她让我的母亲被人嘲笑,我恨你的父亲,他让我们一家人十二年不能团聚!”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我一定是睚眦欲裂,眼圈通红地向他吼出这句话的。
他也气的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我不甘示弱地回道:“你听的也只是苏大人的一面之词。”
闻言,他只是把着茶盏,暗自沉默。
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我站起身,道:“谢谢你今天的款待,以后我不会提及此事了,只要我们一家能够团聚,以前的事我们都会学着忘记,只是你要记住,你已经和表姐定亲了,不要再来招惹我,我们是不可能的。”
不等他回复,我说完就要走,他却几步上来拉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帷幔后面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