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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关于冬天的印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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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自己身边的人总是无比鄙薄,亲人之间都以互相伤害为乐,仿佛那才是活着的唯一目的。司河常常会想,要是那天晚上他睡着了多好,那就不会听到爷爷恶毒的言语。不知何时,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妈妈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所有人都用最刻薄的话来对他的妈妈评头论足,整个寨子里的人都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他,转过身却能够用这世上恶毒的言语来攻击他的妈妈,这里面甚至包括了他的爷爷。那天晚上他洗了脚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见了隐约的人声,一墙之隔以外是他的爷爷跟一个伯伯,据寨子里的老人说,这个伯伯的老婆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跟人跑了,而此刻,他的爷爷正在对着这个人诉说着他家儿媳的种种.他最亲的爷爷也同寨子里的所有人一样,用着最恶毒的话攻击他的妈妈。
司河钻进被子里,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在被子里制造细碎的声响,让那些言语不再进入自己的耳朵。可是无能为力。爷爷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徘徊,他年老嘶哑而尖锐的语气好似一把小刀,把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刻在了他的心上。那一晚,他一直在颤抖,然后在无声无息中一点一点沉睡。
有些事情一旦漏了道口子,那么就再也遮不住了。况且,寨子里的人们也从未想过要掩藏,他们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地要对这个家庭不幸的孩子给予同情,而在背后议论也是理所应当,所以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以正大光明的目光去悲天悯人。
司河觉得他的身边尽是这样的目光,回到家里还是这样的目光,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放在石头上晒着。他们都巴望着把他的皮给晒脱一层。司河开始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了。等到把书念完了,就可以离开这里,远离爷爷年迈的嘴里吐出的诅咒的声音,也不用理会那些所谓同情他的目光。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却还在上着学,晨昏交错,他永远跟司磊、冯连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他还是那个大人口中懂事听话的小孩。这期间,他的爸爸回来过,他的妈妈回来过,他们却从未一起回来过,只有一次的春节是在家里一起过的。
这一年,他十一岁。
时间过得如此快,年复一年在外打工的父母回来看见孩子们一年一个样,可是在孩子的眼里,时间却像个老乌龟,一点点爬着走的。因为孩子们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走过四季,而对大人们来说,这地方于他们只有冬季,春、夏、秋都直接跳过去了,只存在年少时候的记忆里。所以你总是能听到大人们感慨着向孩子说:这里变得真快啊!你们长得真快啊!
他们错过了太多。他们带着冬天的记忆,他们去四海奔忙,他们被迫随着这时代的流向一头扎进无边的苦海,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已是儿童相见不相识。
每当开始下雪的时候,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就陆陆续续回到这大山之中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思念和欣喜,有的是离开一年的,有的是好几年都未曾回来的。寨子里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天性喜欢热闹,每当哪户人家有大人回来,就成群结伴跑去凑热闹,大人拿出糖来分给他们,得了糖又轰闹着散去,跑到僻静地方去比较着谁得到的糖多,谁得的少。
司河的父母回来得很晚,临近除夕才赶到。那天司河很早便起了床,背着背篓去镇上接他的爸妈。冬天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山岭的一面枯草不再成堆,只余下成片枯黄的颜色,另一面的枞树倒还是那副样子,但青色的针叶也掉了好些。时间还早,寨子里的人家大多还没有起来,这一看去比平时竟冷清了许多。
司河哈了口气,搓了搓被风吹冷的手揣在兜里,一个人走出了寨子。刚没走两步,天上就下起了雪粒子,司河凝神看去,雪粒子下得越来越密,连风都变得越来越冷。司河加快了脚步。这条坑坑洼洼的马路绕着坝子边上山脚下流的小河沟弯弯拐拐,平时上学也没觉得,这个时候司河却觉得这路有点太绕,太浪费时间了。他想,今年他爸爸会不会给他带一辆自行车回来?他已经答应自己好几次了,可是往年回来他总说忘了。那么这一次呢?
走到繁华人居处时,天竟然下起雪来了,不是一颗颗的雪粒子,而是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司河抬头看去,雪花在空中轻盈旋转,翩然降落,风好像也没有先前那样冷冽了。他脚下不停着,伸出双手去接雪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镇上,四处看了看,也没有看见他爸妈的身影,于是他又站在路口等了一会儿,一辆货车从街头转角处开了过来。司河吐了口气,背着背篓跑到车前,他爸妈从车上下来,他爸爸看到了他,笑着叫了他一声,让他把背篓给他。司河走过去,他妈妈也站在那里,他突然感到局促不安起来。他爸爸从车上把行李搬了下来放到背篓里,司河偷偷望着,只看到两个大大的布包,又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他爸爸把行李都绑好在背篓上,背起来笑着叫他和他妈妈走了,于是司河跟在他爸爸后面一步一步的走。一路上,他的爸爸妈妈看着沿路的事物,谈着这些地方的变化,偶尔问他几个问题,司河都只是低着头应一声。雪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落下来,司河抬起头,看见他爸爸厚厚的黑色旧皮衣。司河记起他爸爸往年回来的时候似乎都穿着这件黑色的皮衣,也许因为它厚,很保暖。他继续往上看,看见他爸爸一头乱乱的头发,发丝纠缠交错,上面粘满了雪,他爸爸用手拍了拍头,雪全部掉光,仿若被浸染成白色的发丝又成了黑色的。然而不到片刻,他的头上就又飘满了白色的雪。司河觉得自己的头上也肯定全是雪,这时候他爸爸开口道:“秀容,你把包里的伞拿出来吧,这雪下得大了,掉在头上怪冰的,你跟司河打把伞好些。”
“那你呢?”他妈妈问道。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这点雪怕什么。背着东西走起来身上也开始发热了,你看我汗水都出来了。”
司河朝他爸爸望着,见他爸爸的头上开始冒出白色的雾气,他觉得他爸爸是真的很热,因为冬天他跟司磊他们跑热了就会头顶上冒气。正这么想着,就感觉头顶上变暗了,司河抬头看,他妈妈走在他旁边打起了伞。他妈妈看着他笑了一下,司河连忙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路边被雪铺满的干田,里面伫立着一排一排整齐的稻茬,如卫兵般站得僵硬笔直。
走到那三棵老杨柳树前,司河他爸爸准备在石桥上歇一歇,把背篓放在方石块跟长条石块砌成的镂空桥墩上,回头朝里头看了眼,然后擦了一把汗水。司河站在他爸爸和妈妈中间,也跟着他爸爸往里望。从这里望进去可以看见他们寨子后面的那座高高的山头,云雾沉了下来,那山头就像接着了天一样,再往后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全埋进了泼天的大雾里。下了这么半天大雪,坝子四边的山岭上都铺着白白的一层,坝子里挨着山脚下居住的人家屋顶上冒出一片一片的炊烟。那座山上也被雪盖着了,山脚下的寨子被一个山坡遮住,只露出一边半角,司河依稀看到了寨子里房顶上黑黑的瓦片,上面也飘着黑色的轻烟。
歇了一阵子,风也开始越吹越猛烈了,司河的妈妈催促着他爸快点动身,他爸脸上露出有点憨的笑,至少司河觉得他爸笑得看起来憨憨的,因为他爸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挤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细细弯弯的缝,像是月初的月牙那样。他妈又推了他爸一下,他爸才笑呵呵地背起背篓继续上路。司河也想快点走,他想着马上回到寨子里,然后拿着糖去找司磊和冯连,那两个家伙肯定会一把给他手里的糖抢光,可他不介意。
司河回到家的时候,他爷爷已经做好了早饭,不过他的爸妈似乎没心情吃。司河也没心情吃,因为他爷爷做饭很难吃。他随便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偷偷从背篓里抓了几把水果糖放在衣服兜里,跑到司磊他爷爷家。冯连也在那里,两个人笑眯眯地看着司河,道:“糖拿来了吗?”
“你们怎么知道我拿糖来了?”司河看着两人问道。
“刚刚吃了饭去找你,你爷爷说你去接你爸妈去了。”
“喔,这样的话,那我就给你们两个看看我的糖吧。”
“看怎么够?”
司磊等不及似的在他衣服兜里搜,还真让他给搜出来了,他拿着两把糖,又给了冯连一把,咧着嘴道:“算你小子义气。”
冯连剥了颗糖放进嘴里,又剥了一颗给司河,问道:“今年你爸跟你妈都回来了?”
“嗯。”
司河看了眼这颗糖,红色透明,像电视里那些宝石一样。他把糖放进嘴里,硬硬的,在软软的舌间辗转一会儿,甜甜的水果味便在口齿间漫开,水蜜桃味儿的。司磊把包糖的那张糖衣揉了揉,舔了下嘴角,忽然问:“对了,你姐没回来吗?”
司河看着那张在司磊手里变得皱巴巴的粉红色的糖衣,喃喃道:“没,好像和我二姐在一起的。”
“说起来也很久没见到过你姐她们了。”
“是啊。”
司河低声道,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冯连走到屋檐下面,把手中绿色的糖衣扔进前面的水沟里头,望了眼依然大雪纷飞的天空,笑道:“今年的雪下得真大。”
“是,瑞雪兆丰年。这么大也算是瑞雪了吧。”
司河看了眼司磊,很是诧异他的嘴里会吐出如此文雅的话。司磊瞟了他一眼,道:“干嘛这种眼神?我在书上看的,课文里不都写着吗?‘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冯连轻笑道:“没看出来你还肯对课文这么用心。”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没看出来?”
“你觉得呢?”
“我……”
司磊一时气结,“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击,干脆一转头继续闷着剥糖吃。司河笑了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道:“就知道吃吃吃,我看这雪今天不会停了,明天我们去那边山坡上滑雪板去。”
司磊连忙附和:“对,明天早上吃了饭就去。”
“这么快就换了副脸。”司河看着他摇了下头,又问冯连:“阿连,明天去么?”
“去,怎么不去?记得明天把你家那根长板凳拖出来。”
司河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从司磊手里抢过一颗糖剥了放进嘴里,低声嘟囔:“冯扒皮。”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来找你。”
冯连丢下这句,便转身走进了那场纷飞的大雪中,留给两人一个悠悠的背影,孤独在漫天白雪下渐渐走远。司磊呆呆地望着:“这不是电视里的画面吗?”
“屁,这家伙小心回去了感冒发烧拉肚子。”
那一刻,其实司河心里是很赞同司磊的那句话的。但不再多言语,只是看着这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下得洋洋洒洒,轰轰烈烈,仿佛要用一片片飞扬的雪花将这大山里的一切覆盖,消除过往。司河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大家要把冬天当做一年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