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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叹红娘丫头重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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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走进来附在我的耳边道:“小姐准备好了,咱们走吧。”我眼睛一亮,马上随书香走出桃园,转过风回月来亭,绕过随性居后的一片草地就来到了府里的后门。早有一个小子在那里等候,书香扶着我,待我踩上车凳,拉她上车,我们一行三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府。
书香坐在车里一脸的兴奋道:“小姐,我们今天去哪里啊?是去逛街市,还是去六柳居吃香酥蟹?”我指责道:“都出来这么多次了,你还改不过来,还‘小姐’‘小姐’的喊,是‘大哥’。”书香吐了吐舌头道:“是了,大哥。只是一时喊顺口了。”我道:“马上到了人多的地方,你喊顺口了一声‘小姐’的,还不把别人吓死。我一个姑娘家穿了小子的衣服还不被人笑死。”书香应道:“大哥,小弟再不错了。大哥看,小弟这样可好?”说的一本正经的,惹得我笑了。
我自上回的事被告知以后不要常出去后,就天天苦闷着一张脸,除了照例去给父母请安,连桃园也越发不愿出去了。书香这丫头见我如此愁眉不展的,知我烦什么,也不来劝我,只在外面捣腾。一日中午她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大包袱,待解开一看,竟是两套粗布衣的小子服。我拿在手上细看,虽是粗棉布质地,但针脚又密又匀,我甚是喜欢。原来这些日子她去置办这东西去了。于是当晚我便和她商量好了,以后穿这衣服上集市,也不用畏人言了。之后我们便常出去玩耍,去街市买东西,到六柳居点菜吃,也没人怀疑过我们,我们越发大胆了。
今日我要书香去安排庄小子套车载我们出去。书香不知要去哪,一个劲地问我,我本想着戏耍她一下子,但耐不住她的聒噪,只得告诉她:“上回家去的时候,经过凤阳街的雅然院,听见里面的好曲子。我们今个儿就去听听,再尝尝那的碧螺春。”
一时到了雅然院,灰瓦白墙翘角的门牌上飞书着“雅然院”三字,我喊上书香和庄小子一起进去听,庄儿不去说在外边转转,我也不勉强他,和书香一起进去找了一个桌子要了两碗茶坐下,边听边喝。
这雅然院原是个戏园子,里面做生意的老板是个女人家,叫朱小慧,只是朝廷不让女戏子出戏,她索性改唱评弹了,不过也是会叫雇来的戏班子唱上戏的,这时节听评弹的人不多了,这戏是个雅俗共赏的,人人都爱看。
要说这老板朱小慧,她是我们这里弹唱的好手,听过她的唱没有不赞的。要说我佩服她的却不是这一点,一个女人家自己开店经营不容易,各方门路都要护好了,不然指不定找麻烦呢。
我曾听过一次。初听时便觉五脏六腑有说不出的舒畅,一口香茶喝入,那茶香便绕在七窍里,更觉得口齿噙香耳目明。她先起了个舒缓的调子,柔唱低吟了一回,突地拔了一个高音,那高音一下子入了云霄,然而在那高空之上还能旋转,一圈一圈地绕着,也不费力。渐渐地那声音低了下来,越降越低,最后就像那落入玉盘的珠子,圆润清亮,一颗一颗落入了听者的心中。
然而这还不算绝的,最妙的在她的词。不似旁人全讲些千篇一律的调调。上回我听她讲《冯燕传》,说冯燕与滑州将张婴妻私通﹐后婴妻授刀於冯令杀其夫﹐冯怒其不义而杀之﹐及闻婴为此蒙屈将戮﹐复挺身出而自首。原文中对这个主动勾引张婴妻的男人称赞道“燕杀不义,白不辜,真古豪矣!”。而她却说“冯燕爱婴妻又杀之,莫不是对真情的出卖?”为此我上回好一次震撼。冯燕和张婴妻通奸,早已不义,后又将责任全推给婴妻更是鼠辈。世人认可男子偷情,但女子却万万不可,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自从那次后心中早想出来认真听一回。今日是开戏的时候,从内里走出一个小生,扮作张君瑞,唱的是《西厢记•张君瑞闹道场》选段。只听他唱道:“
﹝□□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空馀下杨柳烟,只阙得鸟雀喧。”
唱完这段,又换作﹝柳叶儿﹞调:“
呀,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着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这两段是张生初遇崔莺莺时,赞她天资国色可又不得亲近时唱的,我原看《会真记》时,恨透了张生的,然而《西厢记》上的张生一改《会真》上始乱终弃的伪君子形象,反而变作个风流潇洒、真心诚意的才子,不觉心中一喜,暗思此次是来对了。
越到后面越是动人,我不觉痴了,心上下沉浮。
待全面唱完,我也不走,书香唤我,我方起身道:“走,我们往后面瞧瞧。”书香便尾随我来到戏台后面,那里一片混乱,人来人往,哪里还看得清人。我们赶紧出去,穿过小门,来到雅然院的后院里,大树下站着一个女子,不是朱小慧又是谁。我上前作揖道:“久闻朱老板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朱小慧打量了我一番笑道:“我一个艺人,岂能称得上名呢。再说戏也不是我唱的,更不敢邀功了。”
我也笑道:“朱老板的戏介①好的很,词虽一样,可是戏介却也是重中之重啊,神韵都在里头呢。”
朱小慧听出门道来了道:“演的虽好,但不及识它的人更妙,姑娘今后大大方方的来吧,谁看了你这模样不疑的呢?”
“啊,你是说你看出我是个女子。”我惊闻道。
此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若是连你是女子都看不出来,怎称得上识人面广的朱小慧呢。”
我回头看去,来人肤白发乌,一席白袍衬得他温润如玉的脸庞越发的儒雅了,他笑容可掬地走来,拱手对我道:“在下张涟,表字南垣,不知姑娘芳名?”
我还礼道:“小女萧蓁蓁。”
朱小慧与张涟闻言具惊喜道:“原来姑娘就是萧蓁蓁,久仰大名了。”
我不好意思道:“我那点子事何足挂齿,倒是朱姐姐这雅然院的戏才是真的好呢。”
书香也道:“是呀,朱姑娘不知道刚刚台上唱戏,我家小姐在台下时而脸色柔和,时而又激动,还微微地脸红了呢。”
“作死了,臭丫头,”我嗔她道:“我何时脸红了?”
书香只是笑并不答话。惹得朱小慧和张涟也笑了。
朱小慧向张涟道:“刚刚萧妹妹还夸说戏介好呢,偏你就到了。”
一面又向我道:“萧妹妹夸错我了,戏介不是我弄的,倒是这位张涟兄给出的主意。”
原来张涟也是和我一样喜欢看戏,偶尔来到雅然院认识了朱小慧,后来常来给戏班指点一二。
听了他们的话后,我道:“既是这样,两位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我道:“这戏有两个角儿,一个是张生,还一个是崔莺莺。只是我觉得少了一个人的戏份,那就是小红娘。莫小瞧了这个小丫头,她对小姐忠心耿耿,但是并不盲从,她有自己的想法。她勇敢机智,你看她竟帮这崔小姐与张生私自成婚,遇上‘拷红’一场的回答又是多么的聪慧,所以依我言,红娘是个有情有义的丫鬟,她的戏还要再加加工。”
朱小慧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必要了,只是该怎么改,还要咱们好好想想。”
张涟笑道:“没想到小姐这么与众不同,众人只道红娘诱使崔莺莺与张生私下成婚,犯了大错,小姐身处闺阁却反而赞起了红娘。”
我冷笑道:“哼,这也太奇怪了,分明是崔小姐自己有了想法,红娘才去促成的,怎么都成了红娘使言语诱惑她了。崔小姐常处家中,突然见了那样一个有救命之恩,又俊美的男子,怎么不动心?想来定是崔家富贵,出了这事脸上不光彩,就把责任推给丫头,让她受人骂。却没想到,这才使红娘越发光彩了。”
张涟哈哈大笑道:“姑娘今日这番言论,在下心中佩服。”
我也笑道:“张公子乃是文儒之士,怎么也赞同小女子的话了?”
张涟摇头道:“什么文儒之士啊,我们一家乃是最末等的人家了。”
我奇道:“怎么是最末等人家?”
张涟半玩笑道:“岂不闻工贾皆其末也,我家世代是工匠,不是末等是什么?”
我笑道:“还未见过这么合我意的工匠呢,什么末等不末等的。若没有工匠,器具从何而出,若没有商贾,市集何以繁华,可见世人偏见而已。”
张涟注视着我好一会儿,微笑道:“还未见过这么合我意的‘官府之人’呢。”
于是我们商量了下次再聚了来,商谈红娘修改的部分。
由于忽逢知己,心中欢喜,竟忘了时辰,忙和书香匆忙地赶回家去。在门口撞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母亲。母亲没有说什么,只道下次些回来,没的叫人担心,便领我去吃饭了。
得到母亲暗中的允许,我越发胆大了,常换了衣服,带着书香和庄儿往雅然院跑,看戏后,为他们再改改,说说我的想法,一时兴起,也会唱上几句。
所以我常在桃园里迈着戏步子,哼唱着曲子,再往后朱小慧索性教了我戏,因了戏要常练习,我就关在桃园里,先是吱吱呀呀地唱,后来就一招一式都学着朱小慧的样子唱来,也不管下人们异样的眼光。
就这样子我的名字又再一次轰动了苏州城,大家说名媛萧蓁蓁和戏子学戏,天天在家里着了魔似的练戏,只怕哪天萧蓁蓁要上台登演了,还说若是那样可得去看看。
我虽未登台,但是雅然院的生意越发好了,朱小慧道是我的功劳。我说我家老爹等会要教训我了你们可得替我挨。
父亲大人还真是疼爱我这个独女,那日晚饭时,他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看了我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叫我好笑,我差点要替他讲出来,然而终是拖到了饭后。
父亲出门前道:“红娘确实是好丫头,而崔莺莺更是有情有义的女子。”我杵在那儿,父亲没再说话,叹息着走了。
注释:
①戏介:戏曲中的动作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