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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寸草难报三春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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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段日子的喧闹,我也收敛了性子,乖乖呆在家里看书。不为别的,只为父亲回家之后不高兴,母亲悄悄跟我说,我太闹腾了,闹得苏州城人人皆知,总有人说我不务正业,渐渐地父亲的盐运司里就有人说事了,父亲脸色就变了,再到后来盐运司的人一打趣就说:“呦,能耐?明天你去和萧蓁蓁唱戏,敢不?”这不,父亲就不高兴了,他的女儿成了众人口中的轻浮女,他怎么高兴?
我一下子在家中数日,因喜爱王献之端雅秀逸的小楷,又爱怀素轩翥飞舞的狂草,临写这两种书法代替了练戏,成了我每日的功课。
一天早起,我侍立在母亲的床前,还不曾打扮,云鬓散乱,然母亲见了,满心欢喜,打趣道:“孩儿一不梳妆,二不打扮,蓬头散发也这样美丽,真所谓笑笑生芳,步步称妍,日后有了郎君,早晨给你画眉,还不知怎样怜你呢!”我害臊起来,冲母亲道:“母亲就知道打趣我,女儿还小呢,什么郎君不郎君的,女儿才不要呢。”母亲羞我道:“呦,才这样就臊了呀?”我不依他,滚到她的怀里嘀咕着,母亲也搂着我笑个不停。母女两人正笑着,父亲走了进来,满面红光的,然而他看见我们这幅模样笑道:“瞧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淘气样儿。刚刚说什么了,笑成那样了?”
母亲扶起我,抚着我的额头道:“吾儿鬒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靨,明眸善睐,秀色可餐。”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也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首无玑珥之耀,衣无罗绮之容,鬒发素簪,旧衣淡服,天姿洁修,自然峻整。吾儿,你正如你母亲所言,好极了。”
听了父母亲的夸奖,心中自然高兴,然而我却整容道:“《女训》说:‘妇容不必美丽。’父亲母亲这般夸我,我岂不是犯了过错?”
母亲不待父亲答话,柔声道:“我们萧家生了这样一个美人儿,令人艳羡。父母喜爱之心也不免露在脸上话间。”父亲听了我这话正色道:“还提《女训》呢,你可有听一句半句的?”我瞥了一眼父亲,看他不像生气,虽话说我要学习《女训》,可是语气倒是挺缓和的。母亲上前将话岔开道:“会《女训》的女子多如牛毛,吾儿才思之颖,倒是比她们强多了。”父亲许是瞧见母亲护着我,因此也柔声道:“我们萧家一直乃书香门第,我自幼酷爱文学,只是迫于父命,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啃无味的八股。后来总算中了进士,做了官,完成了光宗耀祖的使命,但兴趣仍在文章。你母亲也极富文才,幼承家学,综博学史,出嫁后教养你之遐,也常以诗文抒怀。我前几日听王老先生说你在诗文方面颇有偏才,今日有几位友人相见,你不妨与为父一起见见客人。”
母亲笑道:“正是呢。前几日听说你作了首《梅花》:幽姿偏耐岁寒开,寄语东风莫浪猜。最是雪中难觅处,几回蜂蝶空自回。偏巧我也极爱梅花,清远,蓁蓁从小就是我教的,我了解这孩子。”
完了母亲轻轻捧起我的脸,和她的脸一起侧开看向父亲,道:“清远,看我俩可像?”
父亲只是站着笑道:“怎会不像,母女俩连喜好也这般相像,都爱素色,穿得这样淡。”
母亲轻笑了一声,转向我,她伸出柔荑,轻点我的鼻尖道:“汝非我女,我小友也。”
我得了这话,只觉得五脏六腑如翻了油盐盒子,酸甜苦辣搅在心里,望着母亲慈爱的目光,我泪珠轻洒,心潮澎湃。
父亲见我眼眶温湿,大有流泪之相,忙笑道:“好了,客人还在外面厅堂里等着呢,快点走了,别再磨蹭了!”
我理好发衣,向母亲告辞退出,父亲迈着步,边走边道:“今天这几位客人你还非见不可,这可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与为父同时官场中人,私下却是至交。”我见父亲健步如飞,神清气爽的样子,一定是非常高兴吧,我也添了兴致:“父亲,这几位客人与父亲同朝为官,还是好友吗?”父亲踱步道:“正是。其中一位莫说我了,便是你,他也认得。”我奇道:“不会吧,父亲。我并不认识在朝为官的朋友啊。”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回视我一眼道:“你是没有什么当官的朋友,倒是交了个戏子的朋友了。”我低着头不说话,寻思着“暴风雨”要来了,却听到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偷偷抬眼一看,父亲已经走远了,忙拔腿跟上。
转眼来到风回月来亭,高高堆砌的太湖石上,立着一座六角飞檐的灰瓦白亭,上面早已坐着两人,正在喝着茶,欣赏着前湖的风景,见父亲来了,忙抱拳行礼。等我在旁细看,一人年长些,看得出有些沧桑,他的鬓角有些微微泛灰,两眼深邃,显然是久经阅历了,另一人年纪稍轻,但仍气度不凡,脸上却忍不住地透着睿智。两人见了我,同时一惊,许是没曾见过把家眷带出来的同僚吧。
正在偷笑间,父亲已经唤我:“蓁蓁,还愣神,快来拜见两位伯父。”一面指着年长者道:“这位是丁思孔大人。”又指另一人道:“这是于成龙大人。”我一一拜见,心中却疑惑重重。丁思孔大人凝视我许久后,带着惊讶的语气道:“萧弟,这就是令爱萧姑娘?”父亲笑道:“是啊。”一面又对我道:“蓁蓁,这位丁思孔大人就是为父跟你说过的你行笄礼的座上宾,你的字‘灼华’,就是他起的,快谢过大人。”原来如此啊,论理应执父礼了,我要叩谢,却被丁思孔大人拦住,他说:“萧姑娘不必多礼,想我当日不请自来,做了不速之客,后来又自作主张为你起字,你父不但不见怪,反而与我成为至交,可见我与萧氏之缘,你我竟要行此大礼?”我被丁大人阻止后,也不好再行礼了。于成龙大人笑道:“原来百花贺的就是萧姑娘,而且还得丁大人赠字,既是如此,都别拘束,到底是旧相识了。”父亲也哈哈笑了:“丁大人既为小女起字,小女行父礼也无不妥,不过丁大人恩深德厚,丫头且记!”
父亲与两位大人就座,我则立于父亲身侧。待亲自为父亲和两位大人奉上香茶后,于成龙大人开口道:“萧姑娘怎的从来时就盯着我看,莫非我有什么不妥?”我忙答道:“失礼了,只是小女有些困惑,想请教大人。”两人显是没有想到问题,脸上皆是一顿,只有父亲略有责怪之意,于大人脸色恢复常态问我:“何事啊?”
我问:“您是于成龙大人,那‘天下廉吏第一’的于成龙大人与您……”
“哈哈,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事,其实这名字的事早就有人问过我了。”于大人轻捻胡须道:“说来惭愧,‘天下廉吏第一’的可不是我。于成龙大人乃是我恩师,因恩师提携我方有今日,萧姑娘不必为难,我在江宁时,百姓因我与恩师重名,都称我‘小于成龙’,你也可以这样叫。”
我刚要答,父亲笑着说:“小丫头不懂事,唐突了于兄,莫怪。”
于成龙不以为意摇摇手说:“这没什么,倒是叫我惊奇了,萧姑娘还知道大于成龙大人,定是萧弟教导的了。”完了抬头看我。
我回答说:“确实曾听父亲提起过大于成龙大人,他三次被举“卓异”,因政绩卓著、廉洁刻苦,深得百姓爱戴,他在江南日食粗粝一盂,粥糜一匙,侑以青菜,终年不知肉味。后来皇上听闻,赐其‘天下廉吏第一’。”
丁思孔大人终于开口了:“你可知为何赐‘天下廉吏第一’,因大于成龙大人逝世后,江宁府士民男女无少长,皆巷哭罢市。持香楮至者日数万人。下至莱庸负贩,色目、番僧也伏地哭。后来皇上破例亲为撰写碑文,以彰其廉洁一生。”
小于成龙大人也正色道:“恩师爱民胜子,四川、福建、湖北、江苏、广西、直隶,哪一处不是为国为民,他二十年与妻子分别,吃着疏食淡饭,如此才换来了这‘天下廉吏第一’。前些年我上任江宁知府,皇上降贵于我府衙,要我学习恩师,我必以此为训。”
父亲轻咳了两声道:“两位,今日春光明媚,莫谈政事。”
丁思孔大人忽道:“是了。言多必失。”
于成龙大人则双眉微皱。
父亲打破沉默,笑道:“两位,我今近日听闻小女先生说她在诗文上有所长,故携她前来。来来来,咱们喝茶。”又命我:“蓁蓁,你看这春日景色宜人,你或诗或词,作一首来。”
…… ……
晌午过后。
我回到梅园,母亲正在用饭,见我来了问道:“两位大人走了?”“恩,”我含糊地答应着,顺手抄起一双筷子捡了菜道:“中午父亲留饭,两位大人说还要赶回江宁,就先告辞回去了。”
母亲点点头:“也是,从苏州紧赶慢赶到江宁也要一个白天才行,晚了关城门就进不去了。”我粘到母亲身边道:“父亲今天真是奇怪了,先是带我去见了丁、于两位大人,之后吧,居然要我做诗或词一首以应春景。我也做了,两位大人听了都称赞不已,结果您猜怎么着……父亲要我拜了于成龙大人为师,于大人为人爽快,一口就答应了,搞不懂怎么回事?”
母亲听了也是一脸疑惑,沉静了一会儿道:“你父亲做事一定有原因,反正是为你好。那你作了什么,说来听听。”听到这儿我来了兴致,忙站好,喝口水润润嗓子,便启朱唇:“日融和,花媚妩,粉蝶摇枝娇舞。轻风吹落小桃红,燕子衔归绣户。 草芊绵,人容与,共羡春光如许。紫骝金勒系垂杨,拾翠寻芳伴侣。”
“好一幅游春行乐图,花草、蝴蝶、燕子、人皆有欢忭喜悦之意趣。”
我越发得意,又道:“娘亲,昨晚我做了个梦,今晨有词一首,念给你听听可好?”
母亲点点头,含笑望着我。
我念道:“西去曾游王母池,琼苏酒泛九霞卮。满天星斗如堪摘,遍体云烟似作衣。 骑白鹿,驾春螭。群仙齐和步虚词,临行更有双成赠,赠我金茎五色芝。”
原以为母亲会很高兴,但是母亲只是笑笑:“是还不错。不过蓁蓁因此而骄傲的话,恐以后难有超越。”正想和母亲理论两句,父亲走了进来,先是问母亲身体可好些了,又见我还在道:“怎么还在这儿呆着?你娘累了,你先回去吧。”
我再看母亲,确实有些疲态,心中懊恼,退出房门。
和书香正准备返回桃园,忽然想起明天和张涟、朱小慧约好去看琴的,只好返回向母亲请示一下。
刚走到墙角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哎,刚刚蓁蓁的《鹧鸪天》好虽好,只是飘渺无形,有如幻境,就觉得那孩子仙洁的很,仿佛不象人间该有的。想起她出生那日的场景,我越发不安。哎,究为吉耶?凶耶?”
父亲安慰母亲的声音:“有我在别担心。今日我把蓁蓁带去见丁思孔和于成龙大人,并且让于大人收她做女学生,对蓁蓁绝对是好处多多。虽然两位大人在朝中无派无系,没有靠山,但是这样更好。他们与别人没有利益争斗,深得皇上赏识,朝中也颇有好评。更重要的是两位大人,乃仁义之士,清风皓洁。有他们做蓁蓁的老师,蓁蓁定有好的出路。”
母亲叹息声起:“哎,希望蓁蓁不辜负了我们的心意。”
我站在墙角听得心中沉重,也不敢再去央求母亲明日放我出去了。
一刻也不停留,快步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