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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归 ...

  •   浓浓的血腥气。

      她躲在厚重的衣箱中,仍阻挡不住这尤带着热意的呕人味道。外面喧腾的杀伐声已经完全沉寂下来——如同死般的沉寂。

      小小的身体蜷起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声响,但全身却仍是颤抖不止。

      脸上布满了泪水,她咬着自己的手指以防止哭声溢出,甚至被咬出血来都不自知。

      有脚步声接近。

      步伐沉重,甚至还带有战甲互相摩擦的金属声响。她屏住气,听着那犹如死神般的脚步慢慢逼近,最终停在她所身藏的衣箱前面。

      她的心提了上来。

      衣箱被粗暴打开,惨烈的光线照射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还是抬起头来,努力睁大泪眼望向来人的脸。

      那是一张英气的少年面孔,眼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几乎染红了少年的半张面庞。

      “……公主,公主。”

      乐珺薇被车驾外的呼唤声吵到。

      她自沉梦中清醒,意识尚有些许模糊。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仪容整齐之后,才伸手将车帘微微掀开。

      “小晴,何事?”

      在车驾旁亦步亦趋驾马随行,名唤夏晴的少女是她的贴身护卫,自幼便跟随着她,此次东都之行乐珺薇尽量的低调从简,除了一个寡言的车夫之外,就只带上了她。

      “禀公主,东都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要到了。”

      距离东都越近,夏晴脸上的担忧就越加的明显。最后她忍无可忍道:“公主,先皇德宗驾崩,留守于各个封地的皇亲按照祖例是不许入京奔丧的,而公主所属封地偏远,再加上公主腿脚不便,一个月是断断赶不过去的,等到那时德宗的梓宫早已经入陵,这奔丧的意义又是何在?那新皇下的这道圣旨,岂不是自打脸皮?新皇这般火急火燎的下诏命你入东都,分明就是要引你前来的借口,公主过去,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小晴能猜到,陛下岂会想不到。他掂量着我不敢抗旨,我即便明白,又有何用呢?”

      不同于夏晴的焦虑,乐珺薇倒是十分平静的问道:“讲话不能只讲一半,你口中所指的不好的事情,是什么?”

      夏晴咬了咬牙道:“公主你难道忘记了。从德宗开始东都那边就瞧咱们公主府不顺眼,每过上一两年时间就给改换封地,迁的偏偏还都是最贫瘠偏远的地方,这分明就是明里暗里的折腾咱们。还美名曰什么赐赏封地,说是放逐恐怕才更恰当一些。”

      她的顾虑并非没有理由。在东涘国的传统中,除了远嫁以外,从来没有哪个公主像乐珺薇这般离开都城远赴封地数年,这与放逐相比,简直并无二致。

      夏晴越说越激动:“公主你身上所留的,才是东涘国皇室最正统的血脉,若不是公主是女儿身且当年年岁尚幼,也轮不上他们来鸠占鹊巢,他们不感恩也罢了,竟还如此对待你——”

      乐珺薇不为所动,只是淡淡打断她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夏晴欲言又止,过了一阵才狠下心来道,“公主,咱们此行到东都,是不是要再受刁难,咱们……还能有命回来吗?”

      “有命。”

      冰寒的天,风都是透骨的,即使只是掀起一角的车帘,风还是长驱直入,将马车里好不易积起的热气驱了个干干净净。乐珺薇受不住,便将车帘落了下来,也遮掩住了她接下来的仿若叹息一般的几不可闻的话语——

      “却是回不来了……”

      过入城关卡的时候,果不其然还是受到了关吏的刁难。

      “我家公主乃是祖皇英宗遗留下来的唯一正统血脉,论辈分又是当今陛下的姑母,而且是奉诏入京,你不过一个小小守城关吏,凭什么阻止我们入城!”

      夏晴心中本来就有怨气,再加上脾气硬直,没三言两语就与关吏闹了起来。

      关吏丝毫没有将眼前这个女人放在眼里,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反而向乐珺薇所在的车驾处大声喊道:“先皇丧期刚满,东都全城警戒。在下只是受命行事,劳驾公主下车,让我们详细搜查一番才可继续通行,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在下。”

      “什么!你们明明知道公主她——”

      “小晴。”

      夏晴激愤的话语还没完全说出,却被一个少女清越的声音打断。

      车帘掀起一角,内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主人的声音继续:“就让他们搜。”

      夏晴得了指示,只好上马车,一手托住少女的背,一手抱着腿弯,小心翼翼的费力将乐珺薇整个人抱出。

      乐珺薇一出现,在场众人就下意识的去看她的脸,然而身披狐裘大氅的乐珺薇,脸被宽大的兜帽遮得个严实,仅留下一抹精致的下巴惹人遐想。关吏便不由自主地上前,以期看得更仔细些。但被夏晴怒目的眼神一瞪,走了几步便惊醒过来,有些尴尬的带人上车搜查。

      整个车驾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但什么可疑物件都没有搜出来。关吏便转过身来,走到她们面前行礼道:“但凡出入城关者都必须搜身,请恕在下失礼。”

      夏晴破口骂道:“先前让公主屈尊下车,现在又忽然说要搜身,男女授受不亲,此等作为有损公主名节,你们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关吏不为所动:“我们自然会找妇人为公主殿下搜身。”

      “公主千金之躯,岂能容平民近身——”

      关吏打断她道:“严加搜查城关是新皇所下的旨意,公主莫非要抗旨不成。”

      说着关吏的手便向着乐珺薇的肩头伸去——

      “慢!”

      一个青年拨开围观的人群来打抱不平,挡在关吏面前道:“朝雾公主毕竟是一弱质女子,大人如此未免太咄咄逼人。”

      那青年衣衫简单朴素,乍一瞧很容易让人错认成普通民众。但只要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人的衣料上竟是藏有暗纹,花样雅致秀丽,贵重非常。甚至连那人腰间悬挂的翡翠鱼形玉佩,也是价值不菲。

      关吏在东都为官多年,一看如此衣饰便知对方身份不凡,而且面孔也是甚为熟悉,然而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你……”

      青年自我介绍:“我乃陶丞相之子陶晋。”

      一听此大名,关吏的态度马上变得恭敬起来,然而口中还是丝毫不让:“新皇下旨严查城关,本官只是奉旨办差。”

      陶晋一笑,道:“大人,公主的马车都已经叫你给搜遍了,再看一看她们单薄的衣着,是完全藏不住任何可疑物品的,搜身简直毫无必要。再者,朝雾公主乃是祖皇之女,先皇之妹,又是新皇唯一存留于世的长辈,身份无比高贵。大人若贸然搜身,恐有损皇族尊严,新皇若是知道了这城门前所发生的事情,恐怕也会怪罪大人的,请大人三思。”

      一番话讲得有理有据有情,关吏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挥手放行。

      乐珺薇被夏晴又抱回了车中,陶晋的目光也一起跟了过去,只见马车车帘的一角掀起,乐珺薇的手伸出来指向他道:“你过来。”

      陶晋恭恭敬敬走到马车前施下一礼,然后抬头望向幽暗的马车内中。

      “虽然与你并不熟识,但我还是感谢你”乐珺薇大半张脸被兜帽遮住,但在陶晋的角度还是可以看到那人笑得宛若含蜜的唇。只听乐珺薇又继续道,“本公主远道而来,未曾想会遭受到如此刁难,若不是你替我解围,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陶晋急忙道:“身为臣下,这是分内之事。不过依臣所见,想那关吏应该不会是有意刁难。一则是因为新皇当真有此严令,二则应该是……好奇。”

      乐珺薇疑惑:“好奇?何出此言。”

      陶晋低首垂目道:“请恕微臣斗胆。关吏好奇的,或许是公主的容貌。”

      “容貌……”乐珺薇笑一声,了然道,“在我看来,好奇的应该不止关吏一个人吧。”

      之后她沉默下来。陶晋发觉对方没了动静,便抬起头来,却见乐珺薇将兜帽向后掀起,将整张脸现出来。于是陶晋马上又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等到陶晋将头再抬起时,车帘已经合上了。只听乐珺薇那完全听不出情绪的平稳声音从内中隐隐传出:“天色不早了。陶公子,告辞。”

      陶晋行礼,目送马车孤零零的向城内行去。

      夕阳余晖泻下,洒在马车之上,衬着那吱呀陈旧的车辙声,说不出的凄凉味道。

      见此情景,陶晋不禁叹道:“所谓奴大欺主,失去了生父的庇佑,一个失势的公主,即便血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高贵,但仍还是被他人欺凌如此啊。”

      而车驾那边——

      夏晴一向比不得自己的主人那般沉得住气,离开城门没多久便忍不住道:“一个关吏胆敢欺压到咱们头上来了!幸亏有那位公子帮忙,要不然……公主,这事不能再忍了,一定要捅到陛下那里去,即便他再怎么不待见咱,但公理在咱这边,谅他也不会不管的。”

      乐珺薇则道:“你想一想,我虽失势,但毕竟仍是皇亲国戚,人家不过一介小小关吏,给他多大的胆子,才能够让他做到如此呢?”

      夏晴抽了口气:“公主是指……”

      “他的背后还有别人,而我,则必须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够勉强活命。如今的我,恐怕连那一介小小守门关吏都不如。”

      乐珺薇在马车中找了个比较舒适的角落倚下,叮嘱道:“夏晴,人长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和一张嘴,就是为了让人多看多听而少言,以免祸从口出。你明白吗?”

      夏晴恭敬道:“奴婢明白。”

      夜幕降下的同时他们正好达到行馆。

      夏晴正准备要抱乐珺薇出马车,乐珺薇却是抬手做出个阻止的动作,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坠,转头递给前面带着斗笠一直默不作声的仿佛不存在般的车夫,道:“这一路辛苦了,这是酬劳。”

      那耳饰价值不菲,甚至足可以买下十辆崭新的马车了,车夫却毫不推辞,径直就接了过来,也不告辞,直接策马而去。

      乐珺薇目送对方离去,直至车夫的黑衣最后完全与夜幕融为一体。

      入了行馆后,夏晴为主人备好热水,乐珺薇洗去一身风尘之后便闭门不出。

      整个过程夏晴一直守在乐珺薇身边,就连净身的时候也是她在伺候着。

      乐珺薇的手部与腿部皆有残疾,衣食住行等等生活方面的事均无法自理。而且由于先皇的刻意冷落,迟迟不给她配备侍女,夏晴身为女护卫,却也要同时乘担侍女的工作。

      在乐珺薇被夏晴从浴桶抱到床上之后,乐珺薇披着浴衣散着湿发,拉着夏晴的手道:“辛苦你了,小晴。”

      夏晴连忙道:“这是奴婢分内之事,主人若如此说,就是见外了。”

      乐珺薇微微阖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烛火下投映出两道弧形的阴影。分明是个才不到十五岁的娇俏少女,神色却是说不出的晦暗沉重。

      她道:“我虽然贵为公主,然而一个失势的公主,恐怕连一介民女都不如。你跟着这样的我,终究还是委屈了。”

      夏晴一听此话,眼中马上泛起泪意,她跪下来哽咽道:“能伺候公主,已是奴婢的福分,哪还会有什么委屈。公主你才是真正受了天大的委屈,堂堂金枝玉叶,却一直……”

      “这才说上几句,你怎么就哭了”乐珺薇坐起身,向夏晴伸出手道,“这地上凉,你别跪着,快起来。”

      夏晴不动作,乐珺薇便佯装生气道:“好啊,你不起来,难不成瞧着我身体残废,等着本公主爬下床扶你不成。”

      “这……奴婢不敢。”

      见夏晴慌忙站起身,乐珺薇笑了笑,牵住夏晴的手让她坐在床边,依着她的肩道:“总是‘小晴’‘小晴’的叫你,都快要忘了你其实比我还要年长四岁呢。你心中可曾有心仪之人?一直被我这个残废拖着,再不嫁人的话,可是要变成老姑娘了哦。”

      夏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大不了一辈子不出嫁”夏晴赌气般的说道,“奴婢本来就打算守着公主一辈子的。”

      “那么等我那天选中了驸马,小晴也要跟着我共侍一夫,一起嫁过去喽”乐珺薇搂住夏晴的胳膊,恍若叹息般的说道,“小晴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样,如果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男子,那么——我一定会让给姐姐的。”

      夏晴一惊,急忙回道:“公主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的话,我宁愿杀了我自己,也要成全公主幸福!”

      听到此话,乐珺薇闭着双目将夏晴的胳膊搂得更紧一些,却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她才道:“小晴,天色不晚,你也该早些休息了。”

      夏晴心中立时自责起来:这一路旅途劳累,公主的身体本就受不住,她居然还任由公主熬夜说了那么多的话,真是罪该万死。

      然而此次东都之行凶险万分,夏晴却又断断不敢放乐珺薇一人独处。

      见到夏晴杵在床边犹豫着不愿离开的模样。乐珺薇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笑了笑道:“你不必担心我。”

      “万一……”

      乐珺薇安抚道:“没有万一,我们远道而来,那一路的荒山野地才是刺杀的最好地点。行馆人多眼杂,他们不会笨到等到现在才出手的。你为了我的安全,一路全神贯注防着刺客,撑了那么久,恐怕早就疲累不堪了。还是早些下去养好精神,也免得我担心你。”

      夏晴被她说动,这才退了出去。

      仿佛所有温暖的情感都被夏晴带走了一般,在夏晴离开后,乐珺薇的神情渐渐变得冷然起来。她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而是端坐在床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床边的蜡烛渐渐的已燃至一半,忽的一阵冷风袭来,吹得烛火摇曳,光影纷乱。

      乐珺薇抬头望去,墙角的衣柜被挪开,后面竟藏有一条暗道,内中蹿出两名宦官装扮的精壮男子,抬着个巨大沉重的檀木衣箱正向她走来。

      “陛下有请朝雾公主。”

      乐珺薇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自那衣箱上挪开。在衣箱被重重的放在她眼前时,身体更是剧烈的瑟缩一下。

      她克制着自己想要逃离的冲动,即使她明白以自身的残躯,除非奇迹出现,否则这注定只能是她的奢望。

      她只能由着近卫将她抱入箱中,眼看着箱盖沉重落下,无情的阻挡住所有光明。

      ——就和她八岁那年的噩梦同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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