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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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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阴鬱鬱。
风,冷冷清清。
阴天冷风中,只见挽着素篮的嫋嫋女子牵着一名女童,从荒草漫生的崎岖山道转了上来。女子彷彿心上有事,走得不甚快。只此处皆是断垣残石,更无任何人家,荒山野岭的这二人既无仆役,又无男伴相随,不知将往何处去,倒显得十分突兀。
却见孩子抬头望向崖上一处,渐渐弯出稚气的笑,忍不住摇着女子的手,指着前方喊道:「娘,我看见唐伯伯了!唐伯伯你怎麽年年都比咱们早来看爹爹呐?」小女孩儿越说越兴奋,等不及听娘亲回话,索性鬆开了握手,飞也似向前冲。
崖上风大,就只一座孤零零坟茔,但见坟前一个男人低头望着墓碑,一身青袍随着风势飒飒飞扬,人却如静山般负手沉思,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眼裡已经满带笑意:「要不是小叶子贪睡,总也赶得及早些上山祭拜妳爹爹不是?妳啊,总这麽淘气,当心滚下山去!」一边说,一边轻轻掖住小叶子的后领退了一步。防她冲忒头了,一不注意便会摔落万丈深渊。
小叶子听了自然不服气,两手一个叉腰,昂起头来一副大人气势振振有词:「我已经十岁了,才不贪睡!」
直到此刻女子才徐徐走近,神情之间甚是无奈,伸出纤指点向女儿眉心,口裡埋怨道:「就妳人小鬼大,装模作样。」她力道下得甚轻,只见女儿眼裡闪过一丝淘气还吐了吐舌,禁不住唇边挂笑,心裡很是疼爱这孩子。此时,方才抬头招呼道:「唐大哥你来了。」
男人叫做唐离,顺手鬆开小叶子衣领,替她理了理后温声道:「阿衡妳…咳咳……咳妳来了。」唐离刚刚说得话多了,现在一开口便忍不住咳了出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伊衡瞥见唐离的下衿带着一层厚重露珠,脸色苍白边拿手掩着嗽声,心裡已经猜到七八分,轻叹了一口气道:「唐大哥又在这儿坐了一夜陪云悠?」
一旁的小叶子早习惯娘遇见唐伯伯后总有番长谈,此刻也不打扰两人,熟练地接过娘手裡挽着的素篮,一一拿出篮内的供品,按次序摆在顺山壁而起的墓前;有娘说过爹爹爱吃的几碟菜式,还有娘求糕饼铺的婆婆求了许久,又花上几个月才十足十学成的点心。小叶子老想着要偷嚐一口闻起来好香的点心,但娘老是说不许,说得等爹爹嚐过了才能吃,还说这样才叫尽孝道。趁大人说话间没留意,她在心裡默默唸着:「小叶子来看爹爹了,爹可要留一些点心给我,娘可是答应过的。」
两个大人见小叶子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谁也没开口说话,好半晌唐离才抚着身旁的墓碑,神情语调万般柔和,道:「我年年就盼云悠的忌日,唯有这天流阁才允我上山祭拜故人,早来一刻便能多陪他一刻,也不知云悠在底下如何?」那墓碑除了刻着「亡夫叶云悠」苍劲五字外,奇的是并无落款。
小叶子矇矇懂懂听着,虽然不解其中意思,也晓得此刻当安安静静不该顽闹。只一年年大了,偶尔也想着自己怎麽不姓叶,而是随着母亲姓伊呢?「小叶子若随爹爹姓叶,岂不成了叶叶,难不成妳觉得叶叶会好听些?」打某日问过后,伊衡三不五时拿她取笑:叶叶过来、叶叶去院裡摘些草、叶叶吃饭了……。直到伊叶受不了求饶,才不再绕着这问题打转。
唐离不待伊衡答话,语气一转又道:「这孩子越大眼眉越像云悠,模样俏得很呐。」伊叶听后心下得意,眼睛骨碌碌淘气转,越是挺直腰杆安生弄妥供果。唐离顿了顿,眼神离不开那厢小小身影,含笑朝她招手道:「小叶子妳过来,唐伯伯给妳看个好东西。」
伊叶正疑惑:「什麽好东……」一抬头突然「啊!」地一声惊喜万分:「唐伯伯是怎麽弄得……?」只见「唐伯伯」不见了!一样的青衣、一样的身形,脸却成了另一个人朝着自己温温笑。
一旁的伊衡没料到唐离鬼使神差间竟轻易易容,见他生生换了一副面容,心绪激盪下竟不由自主伸出手,颤声喊道:「云悠……」陡地想起眼前人并非亡故夫君,而是云悠的义兄唐离,方才伸出的手硬是生生停在半空中,颓然放下。一时之间思绪紊乱,过往回忆一幕幕接踵而来,直过半晌方稳住心神,缓过一口气才道:「大哥不愧是蜀中唐门掌门,这人皮面具好精緻,真彷彿云悠重现似的。」
唐离见了倒有些过意不去,他原想给小叶子一个惊喜,所以才隐瞒当中机关,却疏忽了伊衡对云悠情深意笃,毫无心理准备下差些克不住情绪。待要致歉,那伊衡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就见伊叶盯着唐离的脸目不转睛,迟疑开口:「这是……爹爹?」
唐离顺势蹲下身,平视着眼前小人儿,宠溺笑道:「去年小叶子说好想爹爹,唐伯伯便想製个妳爹爹模样的面具让妳瞧瞧。喏,妳瞧瞧像不像?」
其实小叶子不知道爹爹长什麽模样,打从出世起她便懂得什麽叫做遗腹子,可见到唐伯伯慈爱看着自己,像娘亲一样温和倚赖,怔怔便答:「……像。」
唐离也知道这话问得冒失了,想想后道:「说实话,妳爹那双眼俊得紧,可惜唐伯伯模彷不来半分神韵,面具还是差了点。倒是妳,也生就那般眼眉,见妳……如见他。」顿了顿,倒像不是对小叶子说的,自言自语般一叹:「云悠,今年你再不能怪我食言了。再片刻,我就来伴你可好?」
伊衡在旁听得清楚,失声问道:「莫非唐大哥身上的消行蛊已经……?」
听伊衡探问,唐离的目光这才从伊叶身上转开,他将面具小心撕下收回怀中后才点头:「这几年流阁以消行蛊限制我的行动,三番四次令我求死无法。消行蛊向来是她曲流阁的不外秘传,蛊毒强劲无比,即使唐门以使毒见长,也不得解。云悠的墓地路途遥远,流阁怕我中蛊后捱不住长路,每年唯有此段期间才愿稍减消行蛊的威力,以便让我祭拜云悠。好容易到了今年,我才总算鑽研出如何趁消行蛊威力大减这日,顺势解开蛊毒。」
「云悠已经走了这麽多年,连小叶子也这麽大了;你既然能解毒,趁此机会离开曲流阁就是,何苦还要以死……」伊衡听出唐离话中的意思急欲开解,然而到口的劝慰在见了他一派自若后,再接不下话。
「我等了这麽多年总算等到这一天,妳竟劝我留下来?」唐离语气很是平澹,生死重事在他口裡彷彿轻风拂过般毫不着意。「阿衡,我与流阁夫妻多年,最是了解她的性子,爱极便是恨极;此时爱意越深,他日恨意便越深。是我对不住她,陷她在情爱裡不可自拔,既然有此机会,何不趁现在减了两人痛苦,还有……妳的痛苦。」
眼看唐离死意坚决,劝阻不得,伊衡望着身周山岚渐渐散去,周围景致越是清晰、越看越远,勉为其难笑道:「唐大哥说笑了,伊门向来无情,又何来痛苦之说。」
「江湖都说伊门无情,这话就妳大哥解来,应当是多情却似总无情。若非情之所致,那一夜……」语气甚是不以为然。
伊衡猛然想起伊叶在旁,不可说得太明,连忙拦过唐离,急急接过:「唐大哥,咱们说好了不再提『那一夜』。」见唐离会意收口,她心裡虽是鬆了一口气,但仍暗暗担心。就说小叶子越大越是机敏,前些日子还问起为何随母姓而不是姓叶,再大怕是瞒不住那些过往旧景了。再者,世人总以为伊门无情,可伊门人如何能有情?无情方能持中:中立观察、中立判断、中立记录着件件江湖血腥。众所皆知伊门门训乃是「伊门人,一管笔,一页纸;一语评高下。」武林排行兵器排谱,正是出于伊门三年一更的记载。一旦有「情」,便容易偏颇,又如何成那公允证人?譬如自己罢,打从「那一夜」起,再也回不得伊门了。
伊叶还是静静听着,她不懂这些对话。究竟「那一夜」发生什麽事?每回唐伯伯与娘总在提及这三字后,再不透露半语。那是很重要的一夜吗?
眼看午阳偏斜,唐离从怀内掏出一只瓷瓶递向伊衡,叮咛道:「方才是大哥不是。这样罢,妳先带小叶子下山。昨夜我来时已在山道佈满九九八十一种唐门剧毒,过午即发;这瓶裡有二红一白共是三颗丸药,待会妳们二人各服一颗红丸,可保一路平安。一旦我解开消行蛊后,流阁立时便能知晓,她伏在百里内的门人必定快马赶到。九九八十一种毒药虽能阻挡她的子弟,却未必能拦住她亲自到此。听唐大哥的话,尽速离开此处,千万别让她找着。我会待日落之后才解开身上的毒,为妳们拖延一些时间。可倘若她如此神速……妳得赶紧让小叶子服下白丸,清楚麽?」
伊衡打开瓷瓶,只见红丸暗沉白丸通溜,眉心一皱问道:「这是什麽?」虽说这十年间她早已读遍云悠留下的医书,可也没把握能辨清所有的唐门毒药,更遑论遇上出自苗疆擅蛊弄毒的曲流阁后,将会发生何事?伊衡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白丸是哑药。」不理伊衡一脸惊诧,唐离缓缓说道:「服下之后状若天生哑巴,七十二时辰自解。我死了后这世上只剩妳清楚『那一夜』来龙去脉,先不说这十年来流阁亟欲探查真相,就说她本就迁怒云悠义弟,且流阁行事向来正邪不定,要是见着小叶子精雕细琢,眼眉神似父亲,说不准会对妳母女二人起什麽歹毒心思。可要是她将小叶子误认为哑巴,身带残疾,或许会动了恻隐之心,兴许会有一线生机。」
「唐大哥,你真为咱们着想便不该寻死。」伊衡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柔声劝道:「你就算不为咱们母女两人,也该记得你还有个七岁女儿唐曲悠,唐大哥你怎麽捨得让曲悠没了爹爹?」
这下子伊叶越听越是糊塗了。唐曲悠?娘怎麽从没提过唐伯伯还有个女儿?为什麽唐伯伯一直赶咱们下山呢?娘说爹爹总在天上看着咱们,难不成唐伯伯能飞到天上找爹爹不成?
听伊衡以女儿相劝,唐离父女天性,面上不禁闪过一丝苦痛,可虽然犹豫却仍道:「……我相信流阁会好好照顾女儿。阿衡,我……我不是个好父亲,妳答应我,千万、千万保守『那一夜』的祕密!」不等伊衡应下来,唐离已经转过身,拉起蹲在坟前的伊叶,细心嘱咐道:「小叶子,妳以后可不能再调皮,得好好孝顺妳娘。知道不?」
她年纪尚小,其实弄不清「死」究竟代表什麽,但看见娘一脸不乐意自然明白这不是件开心的事。也亏她鬼灵精怪,开口便软软央求:「唐伯伯,小叶子想跟曲悠玩,下回唐伯伯带她一起来看爹爹好不好?」心裡边想着娘说得果真不错,总叨唸自己人小鬼大。人小鬼大有什麽不好?这不,隔着唐伯伯的背,还能见着娘很是讚赏的表情。
听伊叶童言童语,唐离也跟着一愣,但随即琢磨透其中意涵:这孩子是劝自己别轻生,好个心思剔透的小人儿!唐离摇头笑笑,儘管牵起伊叶小手,将她交到伊衡手中。「阿衡,事到如今唐大哥劝妳还是回伊门去。虽说当年妳娘碍于门主身分,不得不依门规逐妳出门。如今十年已过,现今门主又是妳的亲弟弟伊行,他不会不顾手足之情的。再说,流阁对『伊门』毕竟还是忌着三分。」
十多年前唐离曾与叶云悠一同拜谒伊门,厅堂裡冷森铁柱上龙飞凤舞钩划:伊门人,一管笔,一页纸;一语评高下。曲流阁忌惮伊门,并非因为伊门有着绝世传奇神功,众所皆知伊门人不擅武事,但却能赢得江湖正邪两方人心,也就因着那管公正不阿的笔罢了。凡是身在江湖者,谁不想被记上一笔武功高低?赢了,江湖史录排上谱;输了,江湖史录剔排名。伊门人不沾江湖事,端地冷眼记载江湖史。无情如伊门,公正如伊门。有谁脑袋糊了惹恼伊门,岂不是自绝于武林排行榜之外麽?又有谁不会在伊门深陷困境时,抢着援手拉拢?曲流阁忌惮也源在此,她再放肆也不会想与整个武林为敌。
言到于此,唐离决意不再理会伊衡苦苦相劝,竟索性转过身去,面对墓碑盘膝而坐。阳光斜斜洒上他的背影,有瞬间伊叶彷彿真见着那称为叶云悠的爹。
娘曾说过,爹爹生前人称医侠,所以满柜子的医书自己是读熟的。那「侠」呢?家中正堂前挂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凑近打量还能瞧见剑上有几道新铁抹痕,分明是断剑重铸后的痕迹。当她偷拿了剑依样比划祕笈上的招式时,娘却寒下脸不许:「小叶子,妳爹留下的剑弥足珍贵至关要紧,怎能拿来胡闹!就算妳阅览祕笈心有所得,伊门门规不可恃武伤人、不可……」娘当时顿了顿,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罢了,我早就被赶出伊门,还谈什麽门规。」
小叶子不知道伊门是什麽,可那之后她再没碰过牆上断剑;但现在才刚踏入家门,娘就急急忙忙收拾行囊,还破例取下断剑、腰间繫上了竹笼,又带上她跃马疾行,匆匆离开。娘究竟要去哪?
「妳没见过舅舅,娘带妳去见舅舅。」伊衡迎着风执起马鞭俐落一抽,只见住了十年的旧屋越行越远,风裡熟悉的草药味越行越澹,一步步、一步步消失尽头。
连日来母女俩不分昼夜兼程赶路,伊衡一双墨眉却是一日紧过一日。周遭看似风平浪静,谁知道曲流阁是不是好整以暇藏在近处等待?曲流阁,不但是门派,也是一个人名。她身为伊门旧人,历来大小门派如数家珍;曲家所创的「曲流阁」落根苗疆百馀年,玩蛊弄毒,向来与蜀中唐门齐名,却少与中原打交道;到了第十三代阁主掌阁时,听说他性情古怪狂傲、喜怒无常,竟以门派名为独生女儿命名。而那曲流阁身为继任的第十四代阁主,同样承袭了父亲脾气,这唐离一死,唐门怕是难以善了。该怪唐大哥轻生麽?伊衡几次想了想,又自顾自摇头欲要将这想头撇开来。心想道,他也够苦了,自「那一夜」后想必十分内疚,却又因受制曲流阁的消行蛊,无法自缢以求解脱。
可说到底,那一夜究竟是谁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