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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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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些重逢,不是为了再续前缘,而是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为了亲眼确认,那个放在心里的人,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虽然艰辛,但依然在努力地活着。
这就够了。
他知道,他们的人生轨迹,从那个高考失利的夏天起,就已经彻底分开。强行交汇,或许只会带来更大的伤痛和尴尬。江修然尊重温景铄的选择,也接受这命运的安排。
公寓的灯光大多已熄灭,唯有一扇窗后的台灯仍固执地亮着。江修然面前摊开的不是专业书籍,而是一份商业计划书。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金融模型和数据分析图表。
温景铄在商场穿着玩偶服奔波的身影,像一帧定格的电影画面,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无能为力的愤怒。他意识到,纯粹的知识探索、学术上的成就,在那个现实而冰冷的世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他需要另一种力量,一种更直接、更强大的资本与权力,才能构筑起一个足以抵御风雨的堡垒,一个或许在未来,能再次将那个人拉回自己身边的底气。
从那一刻起,江修然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他将大量的课余时间投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他辅修了经管学院的课程,啃着艰深的金融学著作,参加各种商业创业大赛。他不再是那个只沉浸在公式和实验室里的安静学霸,他开始有意识地结交人脉,分析市场,寻找机会。
他的目光冷静而锐利,目标明确——积累资本,获取影响力。
大四那年,当同学们纷纷准备出国深造或进入研究所时,江修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他拒绝了海外名校的全奖博士offer,凭借一个极具前瞻性的创业项目,以及他在数次创业大赛中展现出的惊人冷静和商业头脑,转身投入商业,开始了职场生涯。
“江修然,你疯了?你的天赋……”导师痛心疾首。
“老师,”江修然平静地打断,眼神里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知识需要落地。我想看看,它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实际价值。”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所谓的“价值”,背后藏着怎样一个秘而不宣的、关于守护与等待的诺言。
他在资本的浪潮中迅速学习、成长,褪去了最后一丝学生气,变得果决、冷静,甚至在某些时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
然而,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应对多么复杂的局面,他的手机里,始终保存着那个被设置为“不显示联系人”的号码。他从未将其从黑名单中移出,也从未主动拨打。那更像是一个象征,一个他为自己划下的界限,提醒着自己那段无法回去的过去和那个决绝的背影。
他通过一些隐秘的、不打扰的方式,关注着温景铄的动向。他知道温景铄职校毕业后,辗转了几家小公司,生活始终在温饱线上挣扎。他知道母亲病情的不稳定,只能让外婆来跟他换班照顾母亲。
每一次得知这些消息,江修然的心都会像被细针扎过,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动过无数次念头,想通过第三方给江修然提供一份高薪的工作,想匿名支付他母亲的医疗费,想为他扫平生活的一切障碍。
但他都克制住了。
他了解温景铄。那种近乎固执的自尊,是他在苦难中仅存的堡垒。贸然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帮助,只会将他推得更远,甚至彻底击垮他。他只能等待,等待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提供一个无需让对方感到自卑的机会;等待时间,或许能磨平一些棱角,让那份敏感稍稍松动。
这份守望,沉默而漫长,浸透着无法言说的思念和小心翼翼的克制。
与此同时的温景铄,生活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鏖战。
职校学历像一道无形的天花板,限制着他的职业发展。他做着技术含量不高、随时可能被替代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精打细算地支付着房租和母亲的药费。生活的重担将他牢牢钉在现实的泥沼里,曾经的梦想、星空浩瀚,都成了遥不可及、不敢触碰的奢侈品。他变得愈发沉默和封闭。社交几乎为零,唯一的慰藉是在深夜加班回来后,戴着破旧的耳机,听一些纯音乐,或者在二手市场上淘来的旧电脑上,胡乱写一些无人能懂的代码片段——那是他仅存的、对过去爱好的一点卑微坚持。
江修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也是最不敢触碰的伤口。
自卑像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为自己当年那条斩断联系的决绝短信感到一丝庆幸,又伴随着无尽的酸楚。看,他的选择是对的。江修然果然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没有被他这个拖累所牵绊。
而那份深埋的、或许从未被明确定义过的情感,在现实的对比下,更显得荒谬而可笑。他怎敢,怎能,去想念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喜欢,在江修然璀璨的人生面前,渺小如尘,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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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漫长而黏腻,雨水敲打着出租屋的铁皮棚顶,发出单调又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温景铄刚结束一天疲惫的工作,手里提着从便利店买来的打折食物,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他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久违的电视剧对白声。
他推开门,愣住了。
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沙发角落,或是呆坐在窗前。她正腰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窗户玻璃都被擦得透亮。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那片笼罩了她数年之久的、空洞而混乱的迷雾,此刻竟奇迹般地消散了,显露出一种久违的、清明的平静。
“回来了?”母亲转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清晰的逻辑,“雨这么大,没淋着吧?”
温景铄手里的手提袋“啪”地掉在地上。他僵在门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种寻常的、带着关切的问候,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妈……你……”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发颤。
母亲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愧疚,有心疼,有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但唯独没有了往日的癫狂和怨怼。她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空位:“过来坐,景铄。妈……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
那一晚,母亲和温景铄谈了很久。她没有过多提及那些混沌岁月里的痛苦,只是断断续续地回忆着父亲的好,回忆着他们一家三口曾经有过的温馨时光。她说,她好像一直在做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全是失去和恐惧,直到今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她看着窗外的雨帘,脑子里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忽然就松开了。
“苦了你了,孩子。”母亲握着他布满薄茧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是妈不好……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
温景铄反握住母亲干瘦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这一刻,他感觉肩上那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担子,似乎轻了一些。母亲清醒了,这意味着,他或许不再需要被牢牢拴在这座小城里,守着这份仅能糊口的工作,时刻担心着她会出意外。
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关于“未来”的可能性,如同石缝下的草籽,悄然萌发出了脆弱的绿芽。温景铄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决定去往上海。
那里有全国最多的机会,有更高的薪水,有更前沿的技术。他不再是那个刚出职校、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几年的摸爬滚打,他积累了扎实的实战经验,他考的证会在上海这座大城市有着更有含金量的说服力。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上海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当他将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时,母亲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去吧,竟铄。是妈拖累了你这么多年。你还年轻,应该去外面闯一闯。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好了。”
母亲的理解和支持,成了压垮温景铄内心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立刻行动起来,更新简历,投递给上海的数家公司。很快,他收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互联网公司的面试邀请,职位和薪资都远胜于现在。
他没有告诉任何熟人他的决定,包括那些仅存的、偶尔联系的高中同学。离开,对他而言,像是一次悄无声息的逃亡,也是一次破釜沉舟的新生。
母亲拒绝了他要带她一起走的念头,直言自己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房子。温景铄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的点了点头,随即他辞掉了工作,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未知的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部分重负后的轻快。他甚至允许自己,在列车有节奏的轰鸣声中,极其短暂地想起了江修然。那个在北京,想必已是风云人物的故人。他们之间,似乎依然隔着千山万水,但至少,他也在路上了。
就在温景铄抵达上海,忙于安顿、适应新工作,全身心投入新生活的时候,江修然再次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失联感。
他习惯性地、每隔一段时间,会通过一些不会打扰到温景铄的方式,了解他的近况。这一次,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温景铄辞去了工作,搬离了原来的住处,联系方式也更换了。像是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线索。
一种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江修然。不同于上一次带着少年意气、主动决绝的拉黑,这一次的消失,透着一种未知的不安。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是……他又在刻意躲避?
江修然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寻找温景铄的下落。然而,中国太大,一个人若真心想隐藏自己的踪迹,并非难事。线索在温景铄离开那座南方小城后就中断了。上海茫茫人海,寻找一个刻意低调的人,如同大海捞针。
几个月过去,一无所获。一种深刻的疲惫和失落笼罩了他。他意识到,或许他错了。他以为的默默守护和等待,也许在温景铄看来,是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是一种监视。他那份深藏的情感,那份想要保护对方的强烈欲望,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放手”的含义。如果他的存在,他的寻找,只会让温景铄感到不安和想要逃离,那么,他是否应该停止这一切?
最终,江修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停止了所有的寻找。他搬回了老家那套许久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那里,有他们共同的少年记忆,有最初开始的地方。
他决定等待。不再主动追寻,不再施加任何压力。他只是回到原点,像一个固执的灯塔守候者,停留在温景铄生命轨迹可能经过的某个坐标上。如果温景铄愿意,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如果他不愿,那么这漫长的等待,便是江修然对自己这场盛大而无声的爱恋,最后的交代。
开始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等待。
他愿意等。用他拥有的所有时间,去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响起的敲门声。
在上海的温景铄,经历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快速也最艰辛的一段成长期。
他进入了一家以高强度和高薪酬著称的互联网大厂。这里精英云集,竞争激烈到近乎残酷。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了工作,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能学到的知识和技能。上海的薪资水平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物质的回报——他租了一间有独立卫浴的小公寓,每个月按时给母亲的银行卡转账,数额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穿梭于陆家嘴的写字楼间,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熟练使用着各种财务软件,在报表和数字间构建起自己的安全感。温景铄银行卡里的余额缓慢却稳定地增长。
然而,这片繁华之下潜藏着冰冷的规则。他的职校学历,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隐形鸿沟。当经济波动来临,公司需要“优化结构”时,他永远是第一批被约谈的对象。理由冠冕堂皇:“公司战略调整”、“岗位要求升级”。他从不争辩,只是沉默地收拾好私人物品,在下一个结算周期前,迅速投入寻找新工作的浪潮。
他成了上海这座金融森林里的候鸟,在不同的公司间迁徙,无法在任何一根枝干上久留。每一次被裁员,都像一根细针,刺破他努力维持的体面,将那份源于学历的自卑与不安,重新暴露出来。他只能更拼命,更细致,用超负荷的工作来弥补那张纸的缺失,在一次次短暂的安稳中,获取喘息的机会,然后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迁徙。
但是上海很大,很繁华,却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没有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安心停靠的港湾。他依然会下意识地搜索温景铄的消息,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心中的自卑并未因收入的提升而减少,反而因为两人在世俗成就上越来越大的差距,而变得更加深刻。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看似飞得高了,但那根线却不知该系于何处,内心充满了无根浮萍般的漂泊感。
温景铄,越来越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