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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真相大白 ...


  •   江南西道很少下雪,这一年特别冷,熬了好几天,雪终于落了下来,呜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扑打在朱红大门上,大门口挂着白灯笼,门里头已然是白茫茫一片。孝幡在北风里沉闷的扑打,灵堂深处的悲怆缠绕着整座宅院。

      灵堂上,乌木棺椁停在正中间,长明灯的火苗微微晃动,许皓月一身重孝,雪青色素缎袄裙外面罩着一件服丧麻衣。她失了魂一般直挺挺的跪在灵前。棺木两侧的长明灯微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却没有丝毫暖意。

      祖母的面容一直在眼前,那双永远满含疼爱的眼睛,是许皓月在这许家唯一的依赖。如今,这暖意彻底消失,全部被收进那口乌木棺椁里,一丝不剩。连带着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依靠和保护,全部化作火盆里的飞灰。

      祖母说过,我们安国公府的女孩,轻易不能哭。许家在京城是高高在上的安国公府,老太太一向不喜欢京城的人际往来,十年前带着最疼爱的小孙女回到老家养老,十年来再没去过京城,直到前些时候大夫让准备后事,小孙女皓月才给京城的父母写信告知老太太不行了,如今夫妇俩已经从京城赶了过来,可惜没能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

      皓月手中的黄纸投入火盆,一触到跳跃的火苗,便卷曲,焦黑,化作灰烬,打着旋儿升起,无声飘散。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许皓月没有去看,以为是哪个仆妇来添灯油。

      “这身孝衣,你也配穿?”许家正房夫人邱氏带着一群仆妇站在门口,她一身素服,簪着白花,也掩不住全身上下那久居高位的凌厉和气势,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冰箭狠狠的钉在因守灵跪的太久而面无人色的许皓月身上。

      许皓月捏着纸钱的手指一僵,顺着声音缓缓转头看去,母亲邱氏的眼神让她遍体生寒。她想站起来,双腿却酸软无力:“母亲......”

      自从十年前跟着祖母从京城回到老家清江府,皓月只有每年年关才会见到回老家祭祖的父母,邱氏向来对她不假辞色,皓月也从来不去亲近邱氏。邱氏向来拿她当仇人,总是口口声声说她害死了龙凤胎弟弟,要不是因为她胎位不正,出生时耽误太久,弟弟不会落地就没气。

      邱氏声音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轻蔑:“谁是你母亲?我可没有生过你。你一个下贱厨娘生的腌臜东西,也配叫我母亲?也配在这里给老太太戴孝?”

      灵堂里的一切骤然失去色彩,化作一片混沌的黑暗,许皓月像个提线木偶般一动不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邱氏的声音寒意森森:“芸儿,你来告诉她,告诉你亲妹妹,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芸儿是厨房王四娘的大女儿,还有一个小女儿叫菱儿。芸儿从邱氏身后走了过来,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青布棉袄,平时的低眉顺眼已经被一种扭曲的快意替代,眼睛里翻腾着长久累积的怨毒和病态的兴奋。

      “你还不知道啊。”芸儿凑近许皓月,压都压不住的亢奋声音说道:“你根本就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她真正的孙女,是我家的菱儿妹妹,从小到大当牛做马伺候人的,才是真正的安国公府许家的二小姐,她才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你胡说。”皓月浑身哆嗦,却控制不住的想起那个常常给她做芙蓉糕的王四娘,和总是一身灶灰油渍的菱儿。

      王四娘是她亲娘?菱儿才是真正的‘许皓月’?这简直荒谬透顶!

      芸儿的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颤抖:“你和我一样,都是奴才罢了。那时候京城动荡,许家所有人回老家避难,夫人在路上早产了,好不容易生下女儿就昏死过去,当时我只有两岁,我娘刚生下你几天,奶水充足,产婆就把孩子抱过来给我娘哺乳。我娘就鬼迷心窍了。”芸儿的眼睛恨恨的剜在皓月身上:“她把你和刚出生的小姐调包了。”

      每个字都尖锐的扎进许皓月的耳朵,又钻进她的脑子,再轰然爆裂。

      几年前,芸儿无意间听见父母的谈话,得知现在金尊玉贵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小姐竟然是自家亲妹妹,一出生就被母亲给换去享福。那个每天跟她睡一张床,整天被打骂的“妹妹”菱儿才是主人家的真小姐。芸儿当时嫉妒得眼睛都要流血了,同一对爹娘生的亲姐妹,她凭什么高高在上做千金小姐,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只能天天干厨房里的粗活伺候人。

      在芸儿被配给粗野小厮成婚的时候,这份嫉妒不平彻底爆发了,她找父母想办法,父母却让她认命,口口声声:“做丫鬟的不都是配小厮吗?你金贵什么?”“就是,我也是这么嫁给你爹的。”“将来菱儿也一样是要配小厮的,她还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呢,你还能比她金贵?”“整天嫉妒你妹妹做主子姑娘,你没遇上那个机缘,没那个命怪谁?”

      极度的怨恨把芸儿完全笼罩,她决定等年关时夫人回来就揭穿这件事,不光是因为嫉妒许皓月,更多的是想报复父母。王四娘整天惦记着许皓月,一听说她头疼脑热就恨不得去贴身照料,想尽办法给她做补品,做她爱吃的东西,她分明过的最好,王四娘竟然还总是说她可怜,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

      既然偏心偏成这样,芸儿一定要看着许皓月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才甘心,她就得跟自己一样一辈子为奴为婢!

      还没到年关,许家老太太病逝,国公夫妇回来操办丧事,芸儿迫不及待冲到邱氏面前说出了真相,邱氏本就厌恶许皓月,一直当她是杀子仇人,乍一听不是亲生女儿,便毫不犹豫的叫来人伢子打算赶她出去。

      “自打我知道后,就日夜难安。”芸儿看着皓月没有血色的脸,扭曲的快意让她的声音更加尖锐:“凭什么?你和我分明都是奴才种子,凭什么你就能高高在上做凤凰,我就要趴在泥地里当牛做马,每一天我都寝食难安,终于......终于......老太太走了,没有人再护着你了,你得跟我一样,也要活在泥淖里。”积压了数年的嫉妒和不甘,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倾尽全力的发泄。

      邱氏一步步走了过来,站在皓月面前,居高临下。长明灯的光焰映照她抿紧的唇线,像刀锋一般。

      “好个贱种!”邱氏声音不大,却字字发寒:“你不信?你姐姐告发后,国公爷亲自审问,烙铁夹板都招呼上了,你爹那个没用的东西,没两下就只剩一口气,你娘也没熬住,已经全招了!这么多年,让你个奴才种子鸠占鹊巢,简直是玷污了我许家门楣。”

      难怪这两天他们都没怎么出现在灵堂。许皓月摇摇欲坠,原来她是一个贼,一个偷窃了他人人生的窃贼,她并不是祖母心尖上的明月。她闭上眼睛,想要隔绝这天崩地裂的真相,可汹涌的泪意像洪水般决堤。不能哭,不能在芸儿面前崩溃,骨子里的骄傲还在,不允许她失态。

      “来人!”邱氏厉声喝道,带着不容违逆的决绝。一直跟在身后的那几个膀大腰圆,面目凶悍的粗使婆子立即上前,满脸冷漠。

      “这个杂种!”邱氏指着许皓月,眼神里都是仇恨和厌弃:“扒了这身衣裳,叫外头的人伢子进来,拖出去卖了,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见到她!”

      声音不大,却像在说阎罗判决,邱氏又撇了一眼因兴奋而涨红脸的芸儿:“还有这个!连同她那对下贱的爹娘,统统给我捆了,卖去最苦最黑的矿上去,能不能活命,看他们的造化!一家子黑心烂肺的货!”

      芸儿扭曲的笑意僵在脸上,好半晌,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扑向邱氏的脚下,涕泪横流的哭求:“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是奴婢告诉您真相的,奴婢是有功的,夫人开恩呐夫人!”

      邱氏嫌恶的皱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一个婆子立刻上前将芸儿踹翻在地,另一个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破布粗暴的塞进芸儿哭嚎的嘴里,尖锐的声音被堵成绝望的呜咽声。芸儿惊恐的瞪大眼睛,徒劳的挣扎着,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崩溃。她怎么也没料到,揭穿了许皓月,自己竟然落得同样的下场!

      另外几个婆子围向许皓月,许皓月死死护住胸口的衣襟,满是泪水的眼睛带着绝境孤狼的狠厉,直瞪着这几个婆子,竟然让平日里最蛮横的婆子也下意识的顿了顿。

      “啪!”许皓月头猛地偏向一边,半边脸颊火辣,瞬间肿起,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邱氏收回巴掌,示意婆子们继续。两个婆子钳制住许皓月的双臂,另一个粗暴的扒下她身上那件代表致哀和身份的孝衣。

      “刺啦——”布料的撕裂声格外刺耳,寒冬腊月,冷意在许皓月身上激起一片战栗。巨大的屈辱袭来,像毒蛇一样缠着心脏,越缠越紧,令人窒息。皓月放弃挣扎,任由那些粗粝的手在身上撕扯,她空洞的望着乌木棺椁,祖母还在眼前呢,她会看到吗?

      身上的孝衣和素缎袄裙很快被扒了下来,胡乱仍在地上。婆子们用麻绳捆住她的双手,娇嫩的皮肤勒得生疼。

      许皓月从偏僻的角门被压了出去,阴暗的光线下,一个瘦小的身影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是菱儿。

      她还是一身灰扑扑的粗布旧衣,雪光映着她清瘦苍白的脸庞。如果皓月有功夫仔细看她,就会发现菱儿长得和邱氏像极了。

      菱儿没有看被拖出来呜咽挣扎的芸儿,也没有看廊下高高在上,满脸寒霜的邱氏。她的眼睛越过众人,一眨不眨的盯着被剥去外衣,狼狈不堪的许皓月身上。

      她的眼睛不止有震惊和茫然,还有因命运颠覆产生的巨大冲击,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喷薄而出的熊熊火焰,是不甘,是愤怒,像一根钢针刺向许皓月和这荒唐的一切。原来王四娘对她的冷漠是有原因的,原来王四娘对许皓月的掏心掏肺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巴结,那她呢?她从小遭受的冷眼虐待算什么?菱儿恨极了王四娘,分明是她剥夺了自己的身份,却能心安理得的漠视冷待。

      芸儿被拖曳着看到菱儿,呼喊道:“菱儿,救救我,夫人是你亲娘,你救救我,救救我。”

      亲娘?菱儿看了一眼廊下的邱氏,她高昂着头,一眼都没有朝菱儿看,菱儿的心如坠冰窟,她无法对邱氏抱有母爱的期待,若是在乎她,得知真相后应该第一时间找回亲女儿才对,而不是到现在都不过问一句。

      芸儿后悔了,说出真相只让她得到了短暂的快意,爹娘此刻大概也是生不如死,不知道娘后悔了没有,想来是不会的,她最怨恨的就是爹爹整日酗酒赌钱,所以才会想着把孩子换出去,留在身边只是无边无尽的苦日子。在京城时她每每看到夫人漠视冷待许皓月,就满心怨恨的拿菱儿出气。后来听说老太太要带着皓月回老家,大家都不愿意离开京城,只有王四娘主动要求跟随老太太。回到老家后,老太太尽心尽力培养皓月,王四娘见皓月过得这么好又开始心虚,打骂菱儿发泄心里的压力,菱儿渐渐长大后的性子越发泼辣,常常上演母女对打。

      门口等着的人伢子,一个穿着绸衫,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旁边是两个粗壮的跟班,显然在灵堂外等候多时了。一看到被压着出来的许皓月,虽然脸颊红肿,鬓发散乱,但窈窕的身段和秀美轮廓,依旧让他精神一振,像发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

      “国公府送出来的货色,果然差不了。”人伢子谄媚的笑着,肆无忌惮的在许皓月身上打量。

      领头的婆子说道:“快把人带走,银货两讫。”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一件旧家具:“她的模样你也看见了,就是性子不大好摆弄,你们带回去慢慢调理吧。”

      “性子倔?那我们有的是办法。”人伢子把许皓月推上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纷飞的雪花,也隔绝了她生活了十四年的许家。

      许家宅院安静了下来,邱氏站在廊下看着不远处的菱儿,她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脑海里又浮现起菱儿的龙凤胎弟弟出生时浑身发紫没有气息的模样,邱氏哀从中来,看向菱儿的眼神也冰冷阴狠,都是因为她!因为她出生时耽误太久,才害得儿子没能活下来,因为生她伤了身子才不能再生育,都是因为她!这个克死我儿子的孽障!

      菱儿站在角落里看到邱氏看她的眼神,有打量,有悲伤,有仇恨,就是没有慈爱。菱儿没有成为千金小姐的狂喜,只有对未知的恐惧。

      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着皓月,她蜷缩在马车里,脸颊贴着散发霉味的木板,被打的半边脸还在发烫。祖母走了,身份没有了,家也没了。她已经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只是个被人任意变卖拖拽的奴婢,也没有资格再顶着许姓。国公府的雕梁画栋,祖母的慈爱,每日的锦衣玉食,全部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邱氏冰冷的宣判,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冲垮了她最后的意志。

      她像一团破布般丢在马车里动弹不得,只能闭着眼睛咬紧牙关,试图逃避这灭顶的绝望。在马车的颠簸中,许皓月似乎觉得身上那根祖母亲手培育的傲骨,在一节一节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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