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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霞路边的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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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霞飞路的秋阳
民国十五年,秋。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的梧桐叶刚染了浅黄,风一吹就有碎金似的光从叶缝里漏下来,落在路边咖啡馆的白漆藤椅上。
路程把画夹支在膝盖上,炭笔在画纸上扫得沙沙响。他刚从法兰西回来满三个月,西装袖口总爱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点淡青色的血管,整个人像株晒足了太阳的白杨树,透着股没被世事磨过的鲜活气。画纸上是街角那家老钟表店,黄铜招牌在秋阳里泛着暖光,连挂在门口的铜铃都被他画得像要晃出声音来。
“先生的光影抓得很准。”
清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时,路程正俯身调颜料,指尖沾了点赭石色。他回头的动作太急,画夹差点从膝头滑下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托住了夹板边缘。那只手的主人穿着一身深灰黑呢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的银质袖扣上刻着极小的“沈”字,在光下闪了闪。
路程抬头就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额前碎发打理得整齐,鼻梁高挺,唇线偏淡,却不显得冷淡——尤其是眼下那点浅纹,笑的时候会顺着眼尾晕开,中和了周身太过规整的气场。他怀里抱着个深棕色公文包,一看就刚从什么正式场合出来,却愿意为一个陌生画师停住脚步。
“多谢。”路程稳住画夹,指尖的颜料蹭到了西装下摆,他慌忙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擦,“抱歉抱歉,我这手……”
“无妨。”男人轻轻把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目光落回画纸上,“钟表店的玻璃窗,您用了三种灰度表现反光,很巧。”
这话让路程眼睛亮了。在巴黎学画时,导师总夸他对光影敏感,可回上海这些日子,旁人看他的画要么夸“像”,要么说“洋气”,还是头回有人能说出他用了几种灰度。他索性把画夹往对方面前递了递:“您也懂画?我叫路程,刚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回来。”
“沈砚之。”男人报上名字,指尖轻轻点了点画纸角落,“谈不上懂,只是家里有位长辈喜欢收藏西洋画。路先生刚回来,该还没去过城西的慈安画社?那里每月有画展,或许您会感兴趣。”
路程立刻记在了心里。他来上海是为了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可这年头学堂要么缺经费,要么不招留洋学生,正愁没处认识同好。他盯着沈砚之的脸看了两秒,突然抓起炭笔:“沈先生,能不能耽误您五分钟?我想画您的侧影——就五分钟,您站在这儿就行,不影响您赶路。”
沈砚之低头看了眼腕表,表盘是精致的珐琅款,指针指向下午三点一刻。他原本该去外交部送份文件,可看着眼前青年眼里的热切,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侧身站到梧桐树下,秋阳落在他肩上,把黑呢西装染成了暖灰色,连耳后的碎发都沾了点光。
路程画得很快,炭笔在纸上跳跃。他没画沈砚之的公文包,也没画他腕上的表,只画了他微抬的下颌和落在肩头的光,连他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的浅影都细细勾勒出来。五分钟一到,他把画纸撕下来递过去:“献丑了,权当谢您刚才帮忙。”
沈砚之接过画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纹理,心里竟莫名一动。画纸上的自己比实际多了几分柔和,尤其是肩头那片光,像裹了层薄纱似的。他把画纸仔细折好,放进公文包内侧:“路先生的画,我收下了。外交部还有事,先告辞。”
他转身要走时,路程突然叫住他:“沈先生!”
沈砚之回头,看见青年晃了晃手里的颜料盘,赭石色的颜料在阳光下泛着光:“下次再遇到,我请您喝杯咖啡?就当……就当谢您当模特。”
秋风吹过,梧桐叶落了一片,正好落在沈砚之的公文包上。他弯腰捡起那片叶子,递给路程,浅笑着点头:“好。”
沈砚之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路程还捏着那片梧桐叶。叶子边缘有点卷,叶脉清晰得像画出来的,他把叶子夹进画夹里,又低头看了眼刚才画沈砚之的那张纸留下的印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咖啡馆里的留声机放着《夜来香》,软糯的女声混着秋阳,让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路程重新拿起炭笔,这次画纸上不再是钟表店——而是刚才沈砚之站过的那棵梧桐树,树下仿佛还留着一道清瘦的身影,在秋阳里晃不散似的。
他没注意到,街角处,沈砚之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坐在藤椅上的青年正低头画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发顶,像撒了把碎金。沈砚之收回目光,指尖在公文包内侧的画纸处轻轻按了按,才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车身上印着外交部的徽章,车窗缓缓升起时,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刚才那五分钟的停留,或许会打乱他原本的计划,可他竟不觉得可惜。
秋阳渐渐西斜,霞飞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路程把画夹收起来时,发现刚才蹭在沈砚之西装上的颜料,其实只留下了一点极淡的印子,像颗不小心落在黑丝绒上的赭石色星子。他想起沈砚之刚才的笑,忍不住又笑了,把那片梧桐叶拿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他还不知道,这棵梧桐树下的相遇,会像这秋阳里的影子一样,在往后的岁月里,被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最后,变成一道再也摸不到的、渗着泪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