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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巷里的松节油 ...

  •   民国十五年,秋,雨。
      连续三天的秋雨把上海泡得发潮,法租界的石板路泛着青黑的光,梧桐叶被打湿后沉在路边,像铺了层深绿色的绒毯。路程背着画夹站在慈安画社的木门前,指尖捏着门环,指腹还残留着昨日在颜料店磨出的薄茧——为了凑钱买新的赭石颜料,他前天在街头画了三幅肖像,直到暮色把画纸染成灰蓝色才收工。
      画社的门是深棕色的,雕着缠枝莲纹样,门楣上的“慈安画社”四字是烫金的,被雨水打湿后泛着温润的光。路程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时,一股混着松节油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巴黎画室里的气息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画社分两层,一楼是展厅,墙上挂满了各式画作,有水彩画的苏州河晨雾,有油画的外滩夜景,还有几幅水墨山水,笔触苍劲。厅中央摆着张红木长桌,几个穿着长衫或西装的人围着桌子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偶尔传来的“光影”“构图”能飘进路程耳朵里。
      他刚要走近看墙上的油画,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路先生?”
      熟悉的清润嗓音让路程心头一跳,回头就看见沈砚之站在楼梯口。他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件浅灰色的长衫,领口系得整齐,袖口却挽到了小臂,露出腕上那只珐琅腕表——和上次不同,这次他没带公文包,手里拿着卷画纸,倒少了几分官场的规整,多了些文人的温和。
      “沈先生?您怎么在这儿?”路程快步走过去,画夹带子蹭到了身边的画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沈砚之晃了晃手里的画纸:“家里长辈托我送幅画来装裱。没想到这么巧,能遇到你。”他的目光落在路程的画夹上,“来看画展?”
      “是,上次您提了之后,我一直想来。”路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刚回来没什么人脉,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找份教画画的工作。”
      沈砚之点点头,领着他往展厅深处走:“画社的周社长和我有点交情,待会儿可以帮你问问。你更擅长哪种画?油画?”
      “嗯,在巴黎学的就是油画。”路程指着墙上一幅画着圣母院的油画,“不过我也喜欢画风景,尤其是上海的街景,比巴黎多了点……烟火气。”
      沈砚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幅画的笔触很粗犷,却把圣母院的哥特式尖顶画得很灵动。他转头看向路程,发现青年正盯着画作,眼里闪着光,像个找到糖的孩子。“你上次画我的那张,比这些更有灵气。”沈砚之轻声说,“没有刻意模仿,全是自己的感觉。”
      这话让路程的耳朵有点发烫。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皮鞋是在巴黎买的旧款,鞋头有点磨白,还是出国前母亲特意缝了鞋垫让他带着的。“您过奖了,就是随手画的。”
      两人走到展厅尽头,那里挂着幅江南水乡的水彩画,画里的雨和窗外的雨恰好呼应。沈砚之停下脚步,指着画里的乌篷船:“这幅是周社长的女儿画的,才十六岁。你看她画的雨丝,用的是干笔技法,却比湿画法更显缠绵。”
      路程凑近看,果然见那些雨丝细细的,像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却透着股韧劲。“确实厉害,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对着石膏像画素描呢。”他想起在巴黎的日子,每天泡在画室里,饿了就啃面包,累了就趴在画纸上睡,那时候以为只要画得好,就能把日子过成画里的样子——可回了上海才知道,画纸外的世界,比颜料盘复杂得多。
      正说着,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画社里的人渐渐散去,周社长送客人到门口时,看见沈砚之,笑着走过来:“砚之,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叔,送画来装裱。”沈砚之指了指身边的路程,“这位是路程路先生,刚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回来,油画很厉害,想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您这儿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周社长上下打量了路程一番,目光落在他的画夹上:“留洋回来的?正好,圣约翰大学最近在招美术□□,我和他们的教务长认识,可以帮你递份简历。你有带作品吗?”
      路程眼睛一亮,忙把画夹打开,拿出几张自己在巴黎画的油画——有塞纳河的日出,有蒙马特高地的街景,还有几张人物肖像。周社长翻看时,指尖在一张画着老妇人的肖像上停住:“这张好,眼神画活了。行,简历我帮你递,下周应该会有消息。”
      “太谢谢您了!”路程激动得差点鞠躬,要不是沈砚之扶了他一把,他差点撞到身后的画架。
      从画社出来时,雨还没停。沈砚之从门口的伞桶里拿出两把黑伞,递了一把给路程:“我车在前面,送你回去?”
      路程看了眼伞柄,是乌木的,握着很趁手。他摇摇头:“不用麻烦您了,我住的地方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
      沈砚之没坚持,只是把伞往他手里塞了塞:“拿着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下次见面,再还我就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圣约翰大学的事,要是有消息,我会提前告诉你。”
      路程握着伞,指尖触到伞柄的温润,心里也暖暖的。他看着沈砚之走到不远处的黑色轿车旁,司机连忙撑着伞迎上去。沈砚之弯腰上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雨帘,他的目光依旧清晰,像潭深水,把雨丝都融进去了。
      轿车驶远后,路程才撑开伞往回走。雨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伞骨是纯铜的,沉甸甸的,比他自己那把补丁摞补丁的油纸伞结实多了。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拿出那张画着沈砚之侧影的炭笔画——上次没仔细看,现在借着路灯的光才发现,沈砚之的耳尖处,有颗极小的痣,像粒落在墨色丝绸上的白芝麻。
      回到住处时,路程的裤脚已经湿了半截。他把伞靠在门边,小心地把画纸铺在桌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把画纸放进去——盒子里还装着上次沈砚之递给他的那片梧桐叶,叶子已经干了,叶脉却依旧清晰。
      他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雨,突然想画画。于是拿出炭笔和画纸,凭着记忆画起刚才在画社的场景——画里有挂着水彩画的墙面,有楼梯口的沈砚之,还有窗外的雨丝。他特意把沈砚之的长衫画得更柔和些,连他挽起袖口时露出的腕表都细细勾勒出来,最后在画纸角落,添了一把黑色的乌木伞,伞柄上还沾着几滴雨珠。
      画完时,雨已经小了。路程把画纸放在窗边晾干,转身去煮开水。水壶咕嘟咕嘟响着,他靠在灶台边,想起沈砚之刚才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口袋里的伞柄还残留着沈砚之的温度,他摸了摸,又想起周社长说的工作机会,心里像被雨浇过的草地,冒出了点点嫩芽。
      他不知道,此刻的外交部办公楼里,沈砚之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份标注着“绝密”的公文。公文里写着北伐军逼近上海的消息,字迹密密麻麻,像张网,把他困在其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从抽屉里拿出那片梧桐叶——是上次落在公文包上的那片,他一直没扔。叶子已经干了,他把叶子放在台灯下,看着叶脉的纹路,突然想起刚才在画社里,路程眼里的光。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办公室的玻璃窗。沈砚之把梧桐叶放回抽屉,重新拿起公文笔,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想起路程说“上海比巴黎多了点烟火气”,想起青年握着画夹时的模样,心里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动摇——他习惯了在官场里步步为营,习惯了把情绪藏在规整的西装和公文包后,可遇到路程后,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柔软,好像正一点点冒出来。
      台灯的光落在公文纸上,把“绝密”两个字照得格外刺眼。沈砚之深吸一口气,终于落下笔。他知道,自己的世界里,从来容不下太多的烟火气,可刚才在画社里的那片刻温暖,却像颗种子,悄悄落在了他心里。
      而此刻的路程,正把晾干的画纸收进铁盒子里。他看着盒子里的梧桐叶和两张画纸,心里满是期待——他期待着圣约翰大学的工作,期待着下次和沈砚之见面,期待着能在这乱世里,画出更多温暖的东西。他还不知道,这份期待,会在日后的岁月里,变成一把刀,把他的日子割得鲜血淋漓;而那个此刻让他心生暖意的人,会和他一起,跌进一场再也爬不出来的劫难里。
      雨渐渐停了,夜空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路程把铁盒子锁好,放在床底最深处。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电车声,嘴角带着笑,慢慢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又回到了霞飞路的梧桐树下,沈砚之站在秋阳里,对着他笑,肩头落着的光,像永远不会散去似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雨巷里的松节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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