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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 ...

  •   妈妈在门口车边站着等他。
      穿着无袖修身裙,戴了一顶很大的软呢帽。

      江粼谊走过去:“妈妈。”
      江女士问:“玩得好吗?”
      “嗯。”

      江女士把他的帽子取下来,顺顺头发,没发现江粼谊事先往后转了半圈的项链少一朵黄桷兰。

      “怎么心跳这么快,跑过来的吗?”
      “不是。”江粼谊钻进后座,弓着腰,低声说:
      “......因为被吓到了。”

      ……

      车子发动,江女士说:“等半天不来,电话也不接。你知道再晚点钢琴课就迟到了吗?”
      儿童座椅在驾驶室的正后方,江粼谊盯着面前黑色的皮革发呆:“对不起,妈妈。”

      江女士既不和蔼,也不严厉,在江粼谊看来她更像不假辞色的导师。
      长久的岁月消磨了夫妻俩对养育孩子的热情与慈爱,使他们默契地双双忽视家庭投入事业。
      江粼谊仅属于他们事业的教育分支。

      数落的话最多一句就为止了,车内安静下来,能听见空调风的响动。

      江粼谊斜靠着车门,看窗外穿梭的电线和灌木。

      夏天下午,车里开了空调也像蒸笼。
      为了快些散热,前座两个窗户都开着。

      江粼谊突然暼见副驾驶的窗沿扒着细白的网丝,说:
      “妈妈,有蜘蛛网。”

      “车每天都在用,怎么会有蜘蛛网。”
      江女士趁空档往右边扫视一眼:“哪呢?”

      “......”
      江粼谊短促地吸气。

      “不见了,可能我看错了。”
      他低头,一边说,一边上看向车垫上正找他爬过来的“蜘蛛网”。

      比起网,它更像水晶珊瑚、像神经丛,半透明、泛微光,分形结构,流动着彩虹的油膜。
      可能有看不见的吸盘,每一步都像史莱姆一样轻微粘粘,表面又像苍白粘稠的油质涌动。

      它像有生命,又好像没有。
      江粼谊摊开手心,平放在大腿边。

      它好像能“看见”,受到鼓舞般,动作都雀跃不少。

      因为体型太小,就算它有比全世界的蜘蛛加起来还多的步足,黏滞的丝飞速更替,从副驾驶的车窗赶过来也是大工程,看起来可怜可爱。

      江粼谊把手伸远了些,离它更近。

      它顺着手指爬上来,像柔韧的水晶,缠绕过每一根手指,粘液把皮肤纹路的缝隙填满,安稳地停下了。
      盘绕得太紧,江粼谊不太舒服,抓住它的尾部想把它解开,没怎么用力,它就倏地缩退,团吧团吧,成了个球,让江粼谊的小手可以握住它。

      江粼谊僵硬地用拇指轻轻抚摸它。

      车在临时停车点停下,江粼谊松开手,去拿放在副驾驶的书包。
      “妈妈再见。”
      江粼谊下车,站在路边,道别。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又找找自己的手指。
      它不见了。

      学钢琴的地方在二楼,要爬一层楼梯。
      楼梯一侧是一整墙壁的黄铜镜,江粼谊不经意瞥一眼,顿了下。

      他目睹那团雪白的菌丝从宽松的衣服下摆钻进去,顺着脊椎传来冰冷空洞的触感,从衣领探出来,悬挂住他脖颈带着的项链的红绳,触须张舞,变化成了一朵洁白的黄桷兰。

      “......”
      心岛。
      江粼谊在心里说。
      你是心岛。

      他的肩膀松懈下来。

      低头,再次把项链转了半圈,让它垂落回自己的锁骨中间。

      在前台的签到表填名字,他确实迟到了一会儿,老师已经在房间等候,门掩着。
      他坐上琴凳,从书包里拿乐谱,老师惯例地先闲聊几句活跃气氛。

      江粼谊在大人面前是个很安静的小孩,不过很讲礼貌,每句话都会回应。

      当老师说:“你一来,整个房间都变好闻了,是因为戴了黄桷兰吗。”
      江粼谊罕见地积极响应,摆好乐谱,偏头问:“漂亮吗?”

      老师点点头。

      不过黄桷兰这种花,人们或许一般不去谈论它漂亮与否。
      毕竟它瘦小,羞涩,幽闭,唯有香气浓烈。

      为了不显得敷衍,老师更仔细地看,惊异说:“中间这朵怎么这么白。”别的都氧化了。

      因为它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江粼谊抚摸它一下:“我也不知道。”

      钢琴课一节两小时,这是江粼谊一天中很无聊的一段时间。
      他曾经排过名次,练钢琴能排第二。

      不过心岛在陪伴他。
      他觉得时间过得快很多。

      课上完后,还有一小时,要去练习室。
      练习室是单人房间,隔壁都有人,磕绊的琴声闷着传来,江粼谊看漆黑的钢琴里的反光里的自己。

      它,这朵最洁白、最美丽、最馥郁的黄桷兰,慢慢融化,掉下去,消失进衣领,江粼谊低头。
      它从衣服棉质布料的罅隙钻出来,肉眼都看不见的缝隙,一个都不放过,密、细,像是从江粼谊身体里破出来的。

      迅速地,它又变成一团无可描述的水晶球。
      抖出两只触角。

      一只紧紧吸附江粼谊,一只好奇地攀爬上钢琴。
      “头部”高高抬起,沉沉落下。

      “咚——”

      江粼谊趴在琴键上,轻轻地,没有发出声响。
      他安静而仔细的注视它。

      他说:“这是‘哆’。”

      ……

      它学会了弹钢琴。

      江粼谊给他捏了88个触角,每一个都各得其所。
      很快,他从《小步舞曲》(巴赫入门曲)弹到了《黑键练习曲》(钢琴考级十级曲目),还学会了音乐符号和踩踏板(它主动用空闲的触角给自己再捏了3个新触角)。

      像91个透明的白玉菇在弹钢琴。

      江粼谊坐在琴凳上看。
      他起先觉得很有意思,鼓励它,教它,暗自地笑,又慢慢困了,趴在不怎么用得上的边缘的琴键上,眨眼越来越缓慢,睡着了。

      工位被占用的触手们轻柔地攀附上去,模仿幼时照顾过它的保育员,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

      ……

      江粼谊醒来时,抬头看时钟,离练习结束还剩五分钟。
      他仍趴着,不想起来,刚睡醒的表情很柔和:“无聊吗?”

      它收回91条菌丝,亲昵地缠绕他的手指、腰、脖子,在玩耍。

      江女士来接人基本会迟到几分钟,江粼谊准时下课,填签退表,背上书包,在路边等。
      奥数班在钢琴课下课半小时后,路上通勤要二十分钟,等江女士的车、下车后去教室大概要十分钟,江粼谊没有休息时间。
      他打个哈欠。需要悄悄地打,以免江女士疑心他昨晚没有遵照时间入睡。

      车上放了两颗核桃,一瓶牛奶。
      慢吞吞地拿核桃夹子开。

      碎屑掉在纸巾上。
      被心岛悄悄吃掉了。

      项链又转回去半圈,心岛还悬在他后颈上,落在第七脊椎的棘突。

      上完奥数班后要在外面吃饭,江女士没有排晚课的日子,江粼谊晚上不用再去托管班。
      今天周六,吃完饭就可以回家。

      回到家,进了房间,江粼谊阻止心岛慢慢融化的进程,悄声说:
      “卧室有监控的。你等我一下。”

      他拿上起居服,躲进浴室,把花洒打开。
      心岛在四处飞溅的水珠中安静等待,等江粼谊说可以,它又变回一个晶莹剔透的雪花水晶。

      “你喜欢水吗?”
      江粼谊弯腰把鱼缸的塞子堵住,把心岛放进去,再开水龙头。
      心岛随着水面线慢慢涨浮,环绕他的水流折射出特殊的微芒。

      它喜欢水。
      它喜欢柔软的、干净的、容易接纳它的东西。

      江粼谊跪坐在浴缸边,手伸进去,让手随着水流飘荡。
      心岛凑过去,像随波逐流的金鱼,吻部轻轻啄着眼前的尽头。

      它喜欢柔软的、干净的、愿意接纳它的江粼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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