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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给 ...

  •   在感知城市光噪、饥饿困苦之前,它先感知到疼痛。
      被马路来往的皮鞋车轮踢开碾去,它迷茫孤苦地在市区徘徊。

      起初,它只是一段信息,一个念头,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突然它陷入狂暴的轰鸣,被古怪陈腐的气味笼罩,巨大的、由无数坚硬刚毛构成的恐怖壁垒将它席卷,它陷入黑暗冰冷的深坑。
      在发酵的馊臭腥酸中,它成长,汲取,胀大。

      然后它跌落。
      它被垃圾车带离城市,又飘、又滚,到了郊区。

      它嗅到尘土与草木交杂的粗粝味道,听见陌生突兀的哭嚎。
      它警惕地匍匐。

      午夜过去,天光到来。
      哭嚎声渐渐停息,彻底消失了。

      它被某种不能捕捉的无法抗拒的无形力量(后来它知道这是风)推动,来到发声物的面前。
      安静地注视这个“东西”从通红变得灰白。

      又一阵风。
      然后它的视野里不再是这个死去的弃婴。
      而变成紧闭的高耸的漆黑铁门,和拂晓的天空微不可察的紫色光晕。

      从此,他开智,有了思想,来到人间。

      工作人员来上班时发现了他,把他抱进去。
      院长给他取名为“心岛”,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他一切健康。
      他在福利院有了床铺、饭碗、一些婴儿玩具。

      他躺在小木床里,瞪着天花板的灯泡,院长举着一块黑色板子对准他,同时晃着拨浪鼓,他看过去,板子闪烁两下。
      两天后,他离开他的床铺、饭碗、拨浪鼓,被送到陌生的新地方。

      健康又年幼的小孩很抢手。
      江家夫妇多年求子不得,坚持给福利院捐款,和院长熟识,这才让院长卖个面子,把心岛预留给他们。

      心岛是福利院里最好看的一个。
      他不哭闹、不笑,毛发浅淡,但五官又大又漂亮。

      江太太拿相机给他拍了很多照片,欢欣鼓舞。
      大家都认为心岛是个幸运的孩子。
      妈妈是大学教授,爸爸是企业家,心岛以后会富裕又幸福。

      但两个月后,领养手续都还没办下来,江太太出现了孕期症状。
      她是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把心岛送回福利院的。

      心岛依然只是盯他眼前出现的事物。
      院长和江家夫妇在办公室闲聊,保育员叹着气,推着他的婴儿车回到他原先的房间。

      以上,是江粼谊见到心岛之前已发生的事情。

      ——

      “喂。”
      江粼谊叉腰,叫地上蹲着的人。
      心岛从水盆里抬起头,仰头看他。

      江粼谊戴了顶小草帽,脖子上编了串黄桷兰项链。
      他跟着蹲下:“你在干嘛?”
      心岛盯着眼前晃悠的黄桷兰看:“吹泡泡。”

      “泡泡机呢?在哪里。”
      “什么?”
      “泡——泡——机。”

      心岛摇头。
      江粼谊说:“那你在撒谎。”
      “我在撒谎吗?”
      “有吗?”
      “不知道。”心岛问:“泡泡机是什么?”
      “吹泡泡的东西。”
      “那我是泡泡机。”
      “哇。”江粼谊说:“给我看看。”

      心岛一头埋进地上堆满肥皂泡泡的水盆。
      再抬起头,眼睛往下看,鼻子处的泡泡被他吹起来,变大、变大,快有他的脸那么大。

      江粼谊一戳就破了。

      江粼谊很感兴趣:“真厉害。你教教我。”
      心岛就伸手,一巴掌把他拍进水盆里,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心岛说:“你数三秒。”
      江粼谊:“咕、咕、咕噜!”

      心岛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
      江粼谊跌倒在地,挣扎地呛咳,没等他发怒,心岛又捂住他的嘴巴:“鼻子用力。”
      湿漉漉的江粼谊在湿漉漉的心岛手里惊恐地喘气。

      他的确吹出了一个泡泡,但它很迷你,随着急促的呼吸忽大忽小。
      心岛不满:“不是这样的。你看我。”
      他重新栽下去。
      “看。”

      江粼谊就撑着脑袋看。
      心岛很擅长,比脑袋还大的泡泡荡漾着七彩水光,很漂亮,他显然很喜欢,盯着它两只眼睛都快成斗鸡眼,看上去像傻蛋。

      江粼谊嫌弃:“不好玩。”
      心岛委屈:“怎么可能,这个很珍贵的,我都很少玩。”
      “你说肥皂水珍贵吗?”
      心岛跪坐在树荫下,像小狗那样甩干头发的水,沉静地看他:“嗯。”
      他补充:“我给你玩。”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一些周六的下午,江粼谊的妈妈会和她的朋友,也就是福利院的院长相约见面,有时做些帮工。
      某天家里保姆请假,妈妈不得不带上他。
      在那天,江粼谊碰到了心岛,之后的每一个周六,他都一定要一起来福利院。

      因为第一天他就在这棵大树下碰到了心岛。

      因为江粼谊有很多朋友,但心岛只有他一个。
      这是他同情、一厢情愿的笃定。

      “......”
      江粼谊被打动了,鬼使神差,重新埋进水盆里。

      ......

      “你骗人!”
      “我没有。”
      “根本吹不了你那么大,你肯定作弊了!”
      江粼谊恼羞成怒,他扑过去,要扒开心岛的嘴巴,找他的作弊工具。

      “你每次都做错,把泡泡吹大又吹小,才会这样。”
      “怎么可能不变小,我要呼吸的啊!”

      江粼谊把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两只手把他的嘴巴狠狠掰开,把眼睛凑进去看。
      他听见心岛含糊不清地重复一句:“......呼吸?”

      与此同时,江粼谊突然聪明地察觉到:心岛的身体冰冷、柔软,像一滩水,没有温度,没有骨头。

      心岛迷茫地问:“‘呼吸’是什么?”

      江粼谊松开手,坐起来。
      他的小草帽在刚刚打闹中掉了,落到心岛的耳边,心岛细软的发丝散在帽沿。
      心岛的头发比草帽的颜色还浅,皮肤白得像雪人,眉毛、睫毛都浅得几乎看不见。

      心岛是福利院里最漂亮的小孩。
      正如江粼谊意识到这个事实一样,心岛同样也说:
      “你又好闻,又好看。你可以打我。”

      “我打你了吗?”
      “你让我痛。”
      “啊。”
      江粼谊想从心岛身上起来,被心岛抓住按在原地:“你可以让我痛。”

      这时,江粼谊手腕戴的电话手表响了,他接电话:“妈妈?”
      “小谊,要准备走了。你来大门口吧,我们在门口等你。”

      通话是外放,心岛也听见了,他一把抓住江粼谊的手腕,把手表声音捂住,瞪视他。
      江粼谊说:“好的,妈妈。”

      电话挂断。
      因为有人催促,江粼谊的语速快了很多,他有要讲的事,于是抢过心岛的话头说:
      “你这样不对。你得学会呼吸。我教你。”

      他把心岛握他手腕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吸,这里鼓起,呼,这里陷下去。”
      他的手带动心岛的手往下移:“然后这里会跳动。”
      “一直?”
      “一直。”

      江粼谊指向一旁溅溢出很多水的水盆:“你要学会让泡泡变大又变小才行。”
      “为什么我要学?”
      “不然会有人报警抓你。”
      “什么?”
      “报——警。你知道警察吗?他们会抓你走,因为你不是人。”
      “我是人。”
      “你不是。你不会呼吸。”
      “我学会以后呢?就是人了吗?”
      “不。”

      江粼谊又疑惑:“你为什么这都从来没有露馅过?”
      “露馅?”
      心岛躺在地上,盯着他思考,江粼谊是他眼前的事物。
      “我不会露馅,我很聪明。”
      “骗人,你吹个泡泡就露馅了。”

      心岛反过来牵江粼谊的手,让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心脏”位置,告诉他这里会跳动,又将他的手往上移,来到“胸口”,告诉他这里会起伏。
      他对江粼谊解释:“泡泡是珍贵的。”
      “你是我第一个分享的人。”

      “这是你的秘密?”
      “嗯。”
      “我没有我的秘密告诉你。”

      心岛轻轻摇头,安静地凝望。

      江粼谊说:“其实有一个。”

      “我们不是碰巧遇见。”
      江粼谊说:“我来福利院是专门找你的。”

      “......喔。”
      心岛脸上浮现害羞的神情。

      “你知道你还是婴儿的时候被收养,不到两个月就被送回来的事吗?”
      心岛摇头。

      “知道为什么吗?”
      心岛盯着他看。

      “因为妈妈怀了我,所以丢掉了你。”
      江粼谊俯视心岛茫然无辜的表情:
      “你的人生被我代替了。”

      江粼谊低下视线:“我在家里相册看到你的照片,上面有你的名字。”

      心岛问:“你看见我的照片,好奇,所以来找我吗?”
      “......”

      江粼谊突然笑起来:“是啊,不过不仅是好奇。”

      “我是因为怨恨所以来找你。”

      电话手表又响了,这次江粼谊没有接。
      但心岛仍然伸手把它捂起来,好像能阻止什么似的。

      “想要这个吗?你总盯着它看。”
      江粼谊拽了拽脖子上的黄桷兰。
      这是来的路上,有老奶奶在红绿灯口敲窗叫卖,妈妈买来的。
      心岛点头。

      江粼谊低头,把手绕到颈后。
      没等他取下,心岛仰起身体,一口叼住最中间那一朵,咬断。
      又重新跌回去,嘴里含朵瘦弱的花。

      “送给你。”江粼谊站起来,说:“再见。”

      心岛仰躺着。
      养育他长大的保育员知道,心岛是个怪胎,他看东西从来不肯转头,只愿意盯眼前的事物。

      心岛躺在滚烫的地面,他的胸口起伏,心脏跳动,安静了会儿,慢慢偏过头,注视江粼谊远去的背影。

      米白的电话手表,稻草色的草帽,湿漉漉的衣服。
      心岛的视线追随它们。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也悄无声息地追随过去。
      无知无觉,咬着花梗,生疏地提起嘴角,发动笑肌,作出陌生的笑的表情。

      江粼谊刚刚似乎是这样笑了。

      ……
      漂亮的江粼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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