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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骑叩孤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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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天光,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青灰,湿冷,透不出半分暖意。
季桓站在小沛低矮的城楼上,一夜未眠。寒露凝结在他的发梢与眉睫,他却仿佛未曾察觉。自吕布领军南下的这十数日,他已习惯了在每个清晨,站在这座城池的最高处,去感受风的流向。那风里似乎夹杂着南方战场传来的无声讯息。
身后,传来甲叶摩擦的沉闷声响。高顺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先生,广陵大捷的信报,已于昨夜传遍全军。”高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练,却也难掩一丝被压抑的振奋,“将士们士气高昂,都在等先生的下一步号令。”
季桓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东南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名为下邳的土地。“士气如沸水,可烹食,亦可伤人。如今火候已到,是时候将这锅沸水,泼向它该去的地方了。”
他转过身,一夜的殚精竭虑并未让他显得憔悴,反而让他的眼神在清晨的微光中,淬炼出更冰冷的锋利。
“将军,请传令陷阵营即刻整备,半个时辰后于西门集结。另择精骑五千,由宋宪、魏续二位将军统领,作为策应。此行不带辎重,不带炊具,只备三日干粮与饮水。我们要的是一个‘快’字。”
高顺的眼中瞬间燃起了战意的火焰。“喏!”
他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的迟疑。
季桓独自在城楼上又站了片刻。他缓缓地将手拢入袖中,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十数日前,那人手掌握住自己手腕时,滚烫而粗糙的触感。
……
数个时辰前,议事厅内。
季桓的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精瘦、眼神沉稳的中年文士。此人名曰许汜,原是兖州名士,因不耻曹操之行,辗转投奔吕布,素有辩才。
“先生召汜前来,不知有何吩咐?”许汜躬身行礼,态度恭谨。
季桓将一卷早已备好的空白帛书,和一方小小的私印推到了他的面前。“许先生,桓有一事相托,此事若成,主公大业可定;此事若败,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先生,可敢为之?”
许汜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季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这绝非寻常任务。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先生但有所命,汜,万死不辞。”
“好。”季桓点了点头,“我需要你,单人独骑,即刻出城,前往下邳。”
许汜的瞳孔微微一缩。
“此行,你要见的是两个人。”季桓伸出两根手指,声音压得极低,“第一个,是下邳都尉,曹豹。”
他将一张早已绘制好的下邳城防图,在许汜面前展开。“曹豹其人,贪婪怯懦,又与张飞素有私怨。你见到他,不必与他谈论什么大义。你只需告诉他,我家主公已尽得广陵,不日将挥师北上,与小沛之军合围下邳。届时,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季桓的手指,在地图上曹豹的府邸处,重重一点。“你要问他,是想城破之后,全家老小与那张飞一同为刘备陪葬;还是愿开城以迎王师,保全富贵,甚至更进一步?”
“你要让他害怕。”季桓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蛇信,“让他看到那柄悬在他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屠刀。”
许汜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至于第二个人……”季桓的手指,缓缓移到了地图上另一处更为显赫的府邸,“陈登,陈元龙。”
“此人,与曹豹不同。”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此人乃徐州士人之首,胸怀大志,非是寻常威逼利诱所能动。你见到他,要换一种说辞。”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仿佛是在替许汜预演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凶险的游说。
“你见到他,要先恭贺他。”
“恭贺?”许汜不解。
“对。恭贺他陈氏一门,即将成为这徐州真正的主人。”季桓的嘴角勾起,“你要告诉他,刘备不过一织席贩履之徒,乃是‘客’;而他陈氏,才是这片土地世代相传的‘主’。如今,‘客强而主弱’,刘备以‘仁义’为名,实则行鸠占鹊巢之事,早已引得徐州士人离心,其心可诛。”
“你要告诉他,我家主公,乃天下闻名的猛将,是当世最锋利的一把‘剑’。主公无意久居徐州,所求者,乃是北归故里,与曹操再争天下。徐州,不过是暂借的踏板。”
“你要问他,”季桓缓缓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许汜,“他陈元龙,是愿意继续奉一个外来的‘客’为主,看他将徐州拖入万劫不复的战火;还是愿意与主公结盟,借这把‘利剑’驱逐外客,清扫庭院,将这徐州重新变回他陈家,以及所有士人的徐州?”
一番话,将一场赤裸裸的背叛描绘成了一次拨乱反正、重掌家园的“义举”。它精准地击中了陈登这类世家子弟内心最深处的骄傲与野心。
许汜听得浑身发冷,却又不由得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位素来以智计闻名的陈元龙在听到这番话时,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此二者,一为‘威逼’,一为‘利诱’;一为‘势’,一为‘名’。双管齐下,方能撬开下邳的城门。”季桓将那卷空白的帛书递给了许汜,“至于这盟约的内容,便由你看着他们的反应,临机决断,自行填写。”
许汜郑重地接过帛书,收入怀中,对着季桓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
“先生之谋,鬼神莫测。汜,此行必不辱命!”
……
许汜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离开小沛的。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季桓为他指明的乡间小径,一路向东南疾驰。秋日的原野,万籁俱寂,只有马蹄踏在枯草上的沙沙声,和风吹过耳边的呜咽。
行至半途,前方的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一队约莫百人的骑兵,打着张飞的旗号正在巡弋。
许汜心中一凛,连忙勒住马,闪身躲入路旁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之中。
那队骑兵越来越近,为首的一名军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勒马停了下来,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何处有异?”副将问道。
“不知为何,心头总有些不安。”那军官皱眉道,“三将军有令,务必严守此地。尔等都打起精神来,莫要出了纰漏!”
“喏!”
骑兵队并未过多停留,继续沿着官道向前巡去。
许汜伏在草丛中,直到那队骑兵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远方,才松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他知道,季桓的预判是对的。刘备集团并非庸手,他们已经将小沛视作了一座孤岛,正在用最严密的方式进行封锁。自己此行,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他不再迟疑,催动马匹,以更快的速度,向着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城池奔去。
……
当许汜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下邳城下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夕阳的余晖将高大的城墙染成了一片悲壮的暗红色。城门紧闭,城楼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弓箭手,旗幡林立,戒备森严。整个城池像一头蜷缩起来、准备迎接致命一击的巨兽,散发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绝望气息。
他知道,广陵失陷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到了这里。
他催马向前,来到吊桥之外,朗声喊道:“小沛吕将军帐下使者许汜,奉命前来拜见曹都尉与陈府君!有要事相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护城河上显得格外清晰。
城楼之上一阵骚动。片刻之后,一名守将探出头来,厉声喝道:“吕布反贼,人人得而诛之!安敢遣使前来!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等乱箭齐发!”
许汜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支令箭,高高举起。“此乃曹都尉信物。我此来,是为徐州存亡,非为一己之私。将军若因此耽误了军国大事,届时曹都尉怪罪下来,你可担待得起?”
那守将一时语塞,犹豫不决。
许汜知道,他的第一步棋已经走对了。曹豹果然早已心怀鬼胎。
许久,城楼上传来一声命令:“放下吊篮,让他一人上来!”
绳索摩擦的“吱呀”声中,一个巨大的吊篮缓缓地从高高的城墙上垂落在了许汜的面前。
许汜翻身下马,将坐骑系在城外的树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城门,毅然决然地,踏入了吊篮之中。
他如同一粒被投入巨大漩涡的石子,前路是生是死,已非自己所能掌控。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叩响城门的同时,高顺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也已如鬼魅般悄然出现在了下邳城外的地平线上。
那张由季桓亲手编织的大网,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地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