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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簪与影 ...

  •   百年时光在童磨指尖流得像神社瓦檐的融雪,顺着沟壑蜿蜒而下,快得抓不住半分痕迹,却又慢得足够让他从那个攥着银狐簪、在空荡药房里数桂树芽苞的少年,蜕变成鬼舞辻无惨座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弦之陆。

      他早已不再像最初那样,执着地踩着山道的落叶寻找十一魁的踪迹。或者说,他把那份藏在紫苏茶香里的执念,仔细裹进了袖袋深处——那里躺着颗被百年时光摩挲得干瘪发皱的青梅,青梅旁是那支银狐簪,簪头的蓝宝石被体温焐得没了棱角,却依旧亮得像雪后初晴的月光。如今支撑他在永生里走下去的,不再是“等一个人回来”的期待,而是鬼的本能,是喉咙里永远填不满的饥饿。他依旧爱笑,眼角弯起的弧度比当年在药房门口数芽苞时更精致,唇瓣勾起的角度恰好能露出几分温和,可那笑意落在眼底时,只剩一片冰封的漠然,像极了深冬里结满冰棱的檐角。

      极乐教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他依旧穿着浅紫色的羽织,发间的琉璃色珠饰在阳光下泛着剔透的光,像极了当年那个温润的“神使”。每到信徒聚集的日子,他会坐在本堂的高台上分糖,指尖捏着五颜六色的糖块,递到那些满脸虔诚的人面前。孩子们会踮着脚抢糖,老人会双手合十道谢,年轻的姑娘会红着脸接过糖块,小声说着“感谢童磨大人”。他笑着回应,声音温和得能融化初春的积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色降临,这些白天围着他唱赞歌的人,都会变成他口中温热的食粮。

      深夜的本堂褪去了白日的热闹,只剩下烛火在风里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会从高台走下来,指尖泛着淡淡的冰蓝,走向那些因“祈福”而留宿的信徒。第一个被他盯上的,往往是白天最虔诚的老人——老人的皮肤松弛,血液带着岁月沉淀的微涩,却足够填饱一时的饥饿。他的冰系血鬼术会先顺着老人的脚踝往上蔓延,冻结对方的尖叫,再轻轻捏住老人的下巴,让温热的血液顺着喉咙滑下去。那一刻,他偶尔会想起百年前市集阿婆晒艾草的味道,想起十一魁留在粗陶碗里的紫苏茶,茶膜结着浅褐色的印子,带着淡淡的涩香。可这些念头只会在脑海里停留一瞬,很快就被喉咙里翻涌的饥饿覆盖,只剩下吞咽的本能。

      最初吃人时,他还带着几分生涩。人类的尖叫会让他想起母亲捅向父亲的短刀,刀刃刺进皮肉的闷响,和此刻猎物的挣扎声重叠在一起;血液里偶尔混着的腐气,会勾回记忆里正屋那扇敞开的窗,窗缝里渗进来的臭味,和眼前的气息莫名相似。有一次,他在猎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时,妇人怀里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那哭声细弱却尖锐,像极了他从未听过的、春日里雏鸟的鸣响。他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冰棱差点融化,可最终还是咬着牙,将母子俩一同拖进了黑暗。从那以后,他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结束猎物的生命,指尖的冰系血鬼术愈发熟练,能在瞬间冻结对方的动作,让鲜血在低温里保持最鲜的口感,也让那些多余的情绪,连同猎物的生命一起,被冻成冰冷的碎片。

      他的实力在一次次吞噬中飞速增长。最初,他只能躲在山道旁猎杀单个的旅人,每次动手前都要观察很久,确认周围没有其他鬼或人类;后来,他能在深夜潜入村落,一次性解决十几个人,只留下满地的冰棱和干涸的血迹;再到后来,他甚至能正面对抗那些拿着日轮刀的猎鬼人,指尖的冰棱能轻易击碎刀刃,让猎鬼人的惨叫在山林里回荡。无惨派来的下弦鬼每次见到他,都会垂下头颅,语气里满是敬畏,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有一次,一个刚晋升的下弦鬼不服气,想和他争夺一块“猎物富饶”的地盘,他只是笑着伸出手,冰系血鬼术瞬间将对方冻成了冰块,再轻轻一捏,冰块碎裂成无数小块,连带着下弦鬼的哀嚎一起,散在风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鬼敢质疑他的实力。

      但童磨渐渐发现了异常。

      第一次察觉不对,是在五十年前的大阪码头。那天夜里,他盯上了一群刚下船的商人,商人们背着沉甸甸的货袋,里面装着从海外运来的香料和丝绸,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腥味。他躲在码头的仓库后面,等着巡夜人走过,准备动手。可等了没多久,他忽然发现码头的灯都灭了,原本巡逻的几个巡夜人,不知何时都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伤口整齐得像被利刃划过,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显然不是普通的意外。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却没多想,只当是其他鬼抢食后留下的“馈赠”——毕竟在鬼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是常态,偶尔也会有鬼为了讨好上弦,主动让出猎物。

      直到他吸干最后一个商人的血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仓库的阴影里,闪过一道浅灰色的影子。那影子很快,像风一样掠过地面,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转瞬就消失在巷尾。他愣了愣,下意识地追了出去,可巷子里只有空荡荡的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旋,连一丝气息都没留下。他站在巷口,摸了摸袖袋里的银狐簪,簪头的蓝宝石依旧冰凉,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那道影子,似乎没有恶意。

      第二次遇到异常,是在三十年前的深山山道上。那片山林以险峻闻名,山道两旁都是陡峭的悬崖,鲜少有人涉足。他那天本是为了躲避日轮刀的追杀,却在山道上意外发现了一队采药人。采药人背着竹篮,篮子里装着刚采的柴胡和当归,身上沾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他躲在树后,正准备发动血鬼术,将这些采药人一网打尽,却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山道两侧的树木竟然齐齐倒了下来,粗壮的树干横在山道中间,正好挡住了采药人逃跑的去路。

      采药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试图搬开树干,可树干太重,他们的力气根本不够。童磨愣住了,他顺着树木倒塌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只沾着泥土的白色衣袖,在树后一闪而过,很快就没了踪影。那衣袖的颜色,像极了百年前十一魁常穿的藏青和服里,衬着的白色里衣。他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指尖的冰棱差点失控,可等他追过去时,树后只有满地的落叶和几根折断的树枝,连个脚印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后来越来越多。

      有一次,他在京都的一条小巷里盯上了一个富商,富商身边跟着几个保镖,手里拿着锋利的刀,警惕地看着四周。他正琢磨着怎么引开保镖,巷口的灯笼忽然灭了,黑暗中传来几声闷响,等他走过去时,发现几个保镖都倒在了地上,额头流着血,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打晕了。富商吓得瘫在地上,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吸干了富商的血,临走时,他在墙角发现了一朵枯萎的荠菜,花瓣已经发黄,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那是十一魁当年最喜欢采的野菜。

      还有一次,他在一座小镇里猎杀,准备对镇上的人动手时,小镇的房屋忽然失火了。火势蔓延得很快,浓烟滚滚,把镇里的人都逼到了他设好的陷阱里。他站在高处,看着人们在火里惊慌逃窜,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撞进他的冰系血鬼术里,心里却没有往常的快意,只有一丝疑惑——那火来得太巧,像是有人故意点燃的。他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山头,看见一道浅灰色的影子站在山顶,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可等他想仔细看时,影子又消失了。

      每次出现这些“帮助”时,他都能隐约察觉到暗处有气息。那气息很淡,不像人类那样带着温热的活气,也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只鬼那样,满是血腥和戾气,反而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冷香,像雪后桂树的枯枝味,干干的,却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他开始好奇,这道影子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他。

      他试过追查。有一次在京都的小巷里,他故意放慢了动作。那天他盯上了一个拿着日轮刀的猎鬼人,猎鬼人的实力不弱,手里的刀泛着淡淡的阳光气息,能对鬼造成不小的伤害。他假装被猎鬼人的刀划伤了手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果然,没过多久,巷口的灯笼忽然灭了,猎鬼人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像是藤蔓,又像是丝线,紧紧地捆着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童磨心里一喜,立刻转身,冰系血鬼术瞬间笼罩了整个小巷,冰层顺着地面蔓延,将小巷的每一个角落都覆盖住。他以为这次总能抓住那道影子,可等冰层凝固后,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却只在地上发现了几片飘落的枯叶,和一粒小小的、泛着淡绿的种子。那粒种子很小,比他指甲盖还要小,外壳带着淡淡的纹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荠菜的种子,和当年十一魁放在竹篮里的,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粒种子。指尖的冰棱忽然融化了几分,冰凉的触感里,似乎掺了一丝极淡的温度。他想起了十一魁,想起她穿着藏青和服站在阶前的样子,木屐上沾着融雪的湿痕;想起她笑着说“早春的荠菜最鲜”时,蓝眼睛里盛着的阳光;想起她碾药时,会把银狐簪放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指尖偶尔会碰一碰簪头的狐狸耳朵。那道影子的气息,那粒荠菜种子,还有那只白色的衣袖,都让他莫名地联想到她。

      可他又不敢确定。十一魁是人类,就算当年她没有死,就算她躲过了那个红眼睛的男人,百年的时光也足以让她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连走路都需要拐杖,不可能有这样快的速度,更不可能在暗处帮一只鬼吃人。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是自己太想念十一魁,所以把其他鬼的影子,都错当成了她的痕迹。

      他把那粒种子放进了装青梅的小袋里,和那颗干瘪的青梅、银狐簪放在一起。袋子里的三样东西,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却成了他永生里唯一的牵挂。从此,他不再追查那道影子。他依旧按时向无惨汇报自己的“战绩”,依旧在白天扮演着温和的“神使”,在夜里化身成冰冷的猎手,只是每次吃人时,都会下意识地留一丝注意力在暗处。

      他能感觉到那道影子就在那里。有时在树后,有时在屋顶,有时在巷口的阴影里。她从不说话,也从不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像个沉默的旁观者,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帮”着他。有一次,他在猎杀一个年轻的姑娘时,姑娘的发间戴着一支银簪,和他袖袋里的银狐簪有些相似。他的动作顿了顿,那道影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吹了口气,一阵风卷过,姑娘的银簪掉在了地上,姑娘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正好给了他动手的机会。

      百年的时光就这样慢慢流逝。当无惨通过血鬼术联系他,宣布他晋升为上弦之陆时,他正站在当年那间空荡的药房里。药房里积满了灰尘,案上的紫苏茶早已干涸,留下一圈浅褐色的印子;药臼里的苍术碎粒结满了蛛网,深褐色的碎末和白色的蛛网缠在一起;檐角的水滴依旧在“滴答”作响,声音清脆,像在数着他变成鬼的日子。

      他抬手摸了摸袖袋里的青梅、银狐簪和那粒种子,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让这三样东西都染上了一丝暖意。他忽然笑了起来,眼角的弧度依旧好看,只是笑意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有成为上弦的快意,有永生的麻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懂的、淡淡的期待。

      暗处的那道影子,此刻正站在药房的窗户外。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衣袍,衣摆上沾着泥土和草叶的痕迹,长发垂在肩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看着童磨指尖泛出的冰蓝光芒,那光芒比百年前更盛,带着刺骨的寒意;看着他脖颈上刚刚浮现的、象征上弦的纹路,纹路泛着淡淡的黑,像极了当年药臼里的苍术碎粒。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发间,那里本该戴着一支银狐簪,簪头的蓝宝石会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可如今却只剩空荡荡的发梢,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她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风卷着她的衣摆,轻轻晃动,像极了当年十一魁站在桂树下,看着樱花瓣飘落的样子。然后,她转身,脚步很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山林里,只留下一缕冷香,缠在药房的窗棂上,像一段没说出口的话,像一个藏了百年的秘密,被风轻轻裹着,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

      童磨没回头,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手摸了摸袖袋里的银狐簪。簪头的蓝宝石被他摩挲了百年,依旧亮得像冰,只是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凉意里,似乎掺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某个人的温度——那温度很轻,很暖,像当年十一魁笑起来时,蓝眼睛里盛着的阳光,像她留在粗陶碗里的紫苏茶,带着淡淡的涩香。

      他不知道那道影子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帮他。或许是另一只鬼,或许是某个被他遗忘的人,或许只是他的幻觉。但他并不在意。只要能继续活着,只要还能握着这枚银狐簪,只要那道影子还在暗处陪着他,或许总有一天,他能找到答案,找到那个让他等了百年的、关于“回来”的承诺。

      檐角的水滴依旧在“滴答”作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药房的案上,灰尘在光里飞舞。童磨站在原地,指尖泛着淡淡的冰蓝,袖袋里的青梅、银狐簪和种子,轻轻贴着他的皮肤,像三个沉默的伙伴,陪着他,在这漫长的永生里,继续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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