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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蜕龙 ...

  •   黑径于此刻忽然断尽,晕黄光华乍现。姜思齐在黯淡中行走许久,冷丁被这抹明亮攫取了视线,冷硬眉峰亦为之一扬,听得左淳淡淡道:“其实说到底推手是谁,或者有无推手都无足轻重。皇帝早在二十余年前就有杀你之心,你怎会全然不知?”
      姜思齐一怔,便见左淳身影蓦然一闪,已自曲径彼端消失于那片华光中。他疾步上前,眼前陡然宽阔起来,原来这小径尽头竟是一个极大极深的碗状地凹。这凹陷深达三丈,径达半里,由一圈断崖似的陡坡围绕而成,排排烛火高耸环立于陡坡之上,亮光便是由此而发,而他脚下幽径就此断绝,就似被生生拗弯汇入了凹陷,若非他收足及时,怕是要摔进这诺大深坑中。
      姜思齐不想陵墓中居然会建有这等深阔大坑,正自观望,左淳的声音已自地陷之中远远传来:“下来吧。”他探身望去,果见憧憧烛火里有人向这边扬手,当下全不迟疑,略略弯腰便自陡坡矮身而下。坡形虽峻,于他自是无甚难处,少顷已深至地穴之内,果间左淳正负手而立,见他来了,伸手指向前方铜烛,劈头就是一句,“阁下可知这是由何而成?”
      适才奔行匆匆,姜思齐只觉这些铜烛甚高,并未细看,此时顺着他手指方向端看那铜烛,见其由暗红精铜铸成,足有人高,刻出个宫装女子模样,其宫鬓高挽身姿婀娜,双手向上轻扬,托出一方极大的铜砚,砚中盛满油脂,燃起一捧光来。
      姜思齐目光四顾,见周围铜烛大致皆是如此,只是人物各有不同,或宫女或侍人或侍卫,均是栩栩如生,神态各异,最难得竟是无有重合,每隔数十步便置一烛,这深凹内怕不下千根之多,便如千人秉烛静守于此。以他见识亦是微讶:这火烛铸造得如此精巧,更是铜制,必定十分昂贵,却不知哪位帝王竟这般穷奢极欲?又见地穴内土地虽被夯得极为平整结实,然而其上空无一物,与这等精美铜烛颇不相衬。
      左淳似料到他心中所想,长袖向四周虚虚一扫,道:“依元帅所见,这里该是何等所在?”姜思齐嗯了一声,沉吟道:“如此地形,倒象是一处空水潭。”见左淳点头,不由摇头,“可惜这些铜蜡造价着实不菲。”左淳轻嗤一声,“元帅这话却是本末倒置了。费这诺大力气造此水潭,本来就是为了这些铜烛。”他手指坑陷高处,道:“幽怀河在此蓄积有年,待时机成熟,放下第一道闸,河水便缓慢降下,由高而低将七层烛火渐次淹灭。灯魂既晦,灭魂大阵即成。”
      姜思齐听着不像,蹙眉反问:“灯魂?灭魂大震?”
      左淳一声长笑,地穴空高寂旷,他的声音于其中回荡不绝,似是一副金铙拍在耳膜上,“杨元帅好大的忘性!莫非这些人你都记不得认不出了?”

      他言语叵测,姜思齐听得心中一抖,纵全不解其意,然而不知为何,背上竟起了层细汗。他一步一步自铜烛间挪过,眼神在每张暗红面庞上凝注良久。这最底一排多为宫娥,年纪各异,人人服饰端丽。他细看之下,也瞧不出半点端倪,只觉神情姿态说不出的真切鲜活,宛若生人,雕刻这些铜像之人当真是神乎其技。他皱了皱眉,举步到了第二层,这层内侍多了些,许多铜像弯腰弓背,神情恭谨,火盆多顶于头上。姜思齐绕了一圈,却亦半个不识,不由心中生疑,暗道莫非左淳大话诓我?转眼向他看去,就见他紧随在自己身后,见他望来,唇边泛出一丝冰凉又笃定的微笑。
      姜思齐知其中必有蹊跷,沉住气继续向上走去。这第三层内侍宫女各占半数,只是年纪多已半百,止态虽恭肃,却少有奴颜婢膝之状。他举眼环望并未觉出异状,向前迈开两步,忽地心弦一动,又缓缓退了回来,直直来到一座铜雕之前。这座铜烛所雕铸的乃是一中年宫女,虽年华不再,但仍旧眉目姣好,唇边一枚小痣,口角弯弯,仿佛随时都要笑出声来。他目视这副面容,越看越觉熟悉,恍惚间有个名字自渺远岁月中被徐徐勾起,“……卫……卫……”
      啊,他记得这宫女!
      他十岁之前为皇后抚于宫中,除了日常照拂看顾的蒋朱尤曹四位女官之外,尚有许多宫娥内侍,虽不若几位女官亲近,却也并不陌生。其中便有这整日里笑语不断的卫姓宫娥。时隔三十余年,儿日记忆早日模糊,而此刻这女子如花笑靥近在咫尺,那银铃似的笑声忽地穿破这许多年,又一次回响耳边。
      一时之间,前尘倒卷似袭,他立于铺天盖地的回忆里,那几以忘却的岁月被擦去了尘霜,再度明明白白的呈于眼前。
      “卫朵。”他听到心底那个声音叫出来,“你是卫朵!”
      他慢慢来到临近的雕像旁,这回乃是一年老宫婢,鸡皮鹤发目光慈和,他微一思索已自记起,“拾赋池上照看莲花的周婆婆!”
      他从一座座铜雕旁跨过,步伐越来越快,目光愈来愈利,无须回忆,那些名字就接踵而至,似自他心房呼唤而来,“廖宫女……张公公……裴公公……卞阿伯……”
      这些雕像……这些雕像……都是昔年照顾他的宫人!

      左淳在侧见他袖口颤动,知其他已辨认出来,正要开口,就见他猛然回头,目光如同冷箭,“原来是池霖铸造这些铜像?”
      左淳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元帅最亲近的宫女内监并不在其中,对也不对?”
      姜思齐方才已察觉出最亲近的女官内侍并不在此列,缓缓颔首,“不错。”
      左淳冷笑道:“那是因为文贤皇后去后,长公主以思悼母后为由,将皇后身旁的不少宫人接入公主府内加以照拂,不然今日元帅于此地会与更多旧人相逢。”
      他言下之意太过惊心动魄,姜思齐脑中轰然一响,霎那间喉口干涸得说不出话,“你,你说……”
      左淳淡淡道:“若喉中饮入一丝驻机液,虽生机不断五感犹在,然人身静止如雕,再自其上揭开天灵盖,自内向外灌以铜汁,人亡而魂魄尚在,是以生死难辨,天庭不顾冥泉不收,由此生魂灯便成。”

      姜思齐心头大震,身体也晃了一晃,一时神思成空,心头茫茫的什么也想不起,目瓜落在面前那座铜像面上,只觉这人似远似近,好像记得,却又分明想不起,眼前仿佛笼了一层薄翳,他想抬手拂去这层翳彰,然而手臂发软,似是周身劲力都被这番话语一点点抽去,化为烟雾霎那消散。
      左淳却还不放过他,冷冽的声音绵延不绝,“元帅以为这就算完了?嘿,你不妨登上最顶层去看。”
      他痛恨极了这把声音,似刀子割开了胸膛,将心脏也剜了出来,然后他觉得奇怪,明明自己早就失去了心脏,为何竟为何还会痛,还会冷?
      他不愿去听去信,手足分明力气全失,半分也难以挪动,然而双脚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向上攀去。
      他不再观望四周,生怕撞到更多更多熟稔的脸庞,生怕听到更多更多昔年的笑声。
      他只想掩起眼睛不看,只想捂住耳朵不听,
      不愿于此相逢,不敢于此相逢!

      从无一刻他希望眼前路永无尽头,然而尽管他走得很慢很慢,双足如坠千金,终于是来到最高处。
      只第一瞬,他就动弹不得。
      当先中年甲士跨刀屹立,他身形高大,可惜左臂自肘弯以下被削断,而他目光遥望前方,神情豪迈全不以断臂为恨。

      他当然不会恨,怎么会恨呢?他把小臂丢在战阵上,那亦是西北最后一场大战,自此后西北大地再无胡虏之虞,又何曾会有恨!
      他紧紧跟随在自己身后,断臂上还渗出鲜血,而他却在笑,笑得无比开朗,再无一丝阴霾。
      他本来可以留在西北做个小小的将领,却执拗的选择了与他一道回京。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自家是元帅的亲兵,当然是大帅在哪咱就在哪。元帅要回家,咱就做家将给你扫院子去!

      杨季昭踏前一步,颤抖的手抚上将领肩头,如同以往千百次那样。
      只是这次,无有回应。

      一滴泪水坠上了衣袂。

      原来你在这里,阿武。
      原来你们在这里。

      左淳紧随其后,见他脚步滞重,从一座铜像挪向另一座铜像,每座铜雕前都驻足良久凝目相望,似是追忆,又似悼念。他虽厌烦此人一副妇人心肠,然而见到那道僵直背影,却也不曾出口催促,与他一道默默在这石坑上绕行整圈,最后又再度折回先前甲士这厢,姜思齐再度凝沉不动,仿佛也化为千重铜雕中的一具。
      左淳本有些不耐,然而这寂寂空旷似含实质,沉沉流淌,令他一时难以言语,待眼角觑到他袍角簌簌而动,忽然有些担忧此人受创不过,此行便要半路而废。他正在思索对策,忽然面前传来一声长息,姜思齐已转过身来。
      两人目光相对,只见他眼中血丝如刻,面如铁色,却并无半点泪痕悲容。
      左淳稍怔,便听他缓缓道:“你适才提到灭魂大阵,到底要灭何人之魂?”语气异样冷峻,左淳本想待拿捏他几下,口中实话却自己讲了出来,“生灭本相息,有生故有灭,反之亦然。”姜思齐手抚长剑,道:“是以这阵虽名为灭,实为生?”左淳点头道:“不错,千魂寂灭,一魄即生。”姜思齐目光一紧,凛然道:“所以池霖不仅求自己长生,还要行那起死回生之术?”左淳尚不及回答,他下一问又至面前,“你可知此阵要如何破解?”
      左淳一愣,不料几个问答间他话锋已行到此处,不及多想把头摇了摇,“这我却不知,只知此阵并未大成,尚缺一处阵眼。”姜思齐却不理他这话茬,步步紧逼,“你不知阵法,可知到底何人布阵?池霖绝不通晓此术。”
      左淳哑然,只觉质问紧迫而来,全不容自己丝毫喘息,以他狷介之性本应立时发作,然而不知为何,身前人分明一如其前抚剑而立,他却清晰感到斯人战意凛凛,仿如正率领了千军万马,只一息便将江山色变,天地倒悬。
      以他这等绝代高手,霎那间竟亦不由心惊神动,只想远远退避开去。
      他攥紧了拳,感到掌心渗出的岑岑汗水,所有的轻视皆消失无踪,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千军辟易,名将之威!

      姜思齐见他不答,扬眉道:“你遮遮掩掩,莫非是紫微先生了?”他目光冰寒,说话间手掌已扣紧剑柄。
      左淳不知怎会攻守之势居然会于须臾之间倒易,在他目光逼迫之下,气息亦为之一阻,不由自主摇头,“不是他!另有其人!”
      姜思齐目光微闪,似在判断他有无说谎,旋即转开眼去环顾四方,轻轻点头,“不错,如许动静而百官不知,定是另有主事之人。此人务要简在帝心且手握重权。他要住持此事必不能时时在朝,想来行迹不定……是兰梓明?”
      左淳听他寥寥数句便将整件事梳理得一清二楚,手中汗水一片冰凉,牢牢定住足下不令自己退后,心中思潮起伏:魏平雨说得果然不错。杨元帅心智超拔,只是失于仁儒,又耽于世情,是以空误己身。
      不知不觉中,他在心里亦是默默换了称呼。

      姜思齐想通此节,将兰梓明三字在心中掂了又掂遂不再提,开口道:“你适才说这阵势未成,尚缺阵眼,不知这压阵之人可是杨某?”他淡然而言,却自有一股摄人气势。
      左淳不意他道破此节,只得应是,“不错。”
      姜思齐向他递去一眼,“如此说还要多谢你当年一碗断魂汤了。”
      左淳被他字字句句拿捏住关节,不由在心底暗骂:谁说杨元帅不擅口舌之争?简直胡说八道。实则之前他一百句也还了回去,可现下不知怎地,束手束脚的异常拘谨,默了默,道:“元帅不好奇皇帝欲得何人生?”
      姜思齐冷淡道:“又与我何干?”
      左淳噎住,半晌苦笑,又听他道:“你与魏平雨早知此事,是也不是?”左淳不语,姜思齐道:“尔等既知此事,却依旧诬我下狱,至我旧部被囚于此樊笼,死生难脱,甚好甚好。”
      他语气如常,左淳却直觉脊背生寒,他本自恃武功远迈此人,然而此时此刻,却是生不出半点交手的心思,忽见姜思齐目光如刺,径直向己而来,“杨某另有大敌。尔等之仇今日暂且放下,日后恩怨自会一一讨算,然绝不会有尽其前嫌之说。若左先生肯暂时携手对敌日后清算便罢,若不能,你我现下便可在此地行决死之争。”说着蹡踉一声,长剑出鞘。
      左淳一愣,万想不到他竟也会这般意气行事,道:“莫非元帅竟是如此不顾大局之人么?”见姜思齐昂然不语,手中利剑寒光闪闪,不由气闷无极,却也生出几分敬佩:千金一诺,从无迂曲,这人经过这许多事竟还是这般磊落!待想到魏平雨的盘算怕是终要成空,更加郁郁,半晌方道:“元帅说得不错,你我之间恩怨重重,化敌为友全无可能,且暂时同仇敌忾,日后刀兵相见不迟。”
      姜思齐向他深深凝视数眼,沉声道:“多谢。”长剑回鞘,伸出双掌立于身前,“愿为誓约。”
      左淳哼了一声,上前与他击掌为誓,就听姜思齐道:“可以走了。”不由一怔。
      姜思齐目光如雪清明,“你引我至此,当是另有目的,此间事了,这便可以走了。”
      左淳狐疑向他看去,见他神色平静,并未再向那些铜雕投去半眼,一时心中倒有些不忍不安,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们这就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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