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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意浓 ...

  •   左淳在坑陷边缘绕行半晌,寻到一径满是青苔的石梯。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少顷便至石梯尽处,触目一片森然乌影,原来是一扇石门封于此间。此门色如乌墨,不知何等奇石所制,极为高阔,可容数人并肩而行。门上纹理深布,尘埃间猛兽形状隐约可辨,其旁皆累满砖石,将这条长梯封堵得密不透风,。
      左淳来到石门右侧,手从袖筒向前平平探出,也不知他如何动作,手掌触及砖石的瞬间竟会没入无踪。他手腕再悄然一旋,就听得咯吱吱数声,石门先是一震,旋即缓缓向旁平撤开去,宽阔入口自此显出。
      左淳收回手,回头向姜思齐道:“过得这道千钧闸,其内便是暠陵地宫。”话语间眼角已微微垂下。他本来嬉笑自若,方此刻却是眼神黯淡,满腔愁绪跃上眉峰。姜思齐早已料到他必与这些皇家密事牵连甚深,并不多问,只在心中默默估算位置地形。
      左淳痴立半晌,忽道:“但入此门,机关无数。阁下不擅此道,还望亦步亦趋,遇事莫要自作主张。”说罢也不等他回应,自己提步而入。
      见他身影消失在门后,姜思齐亦举步相随,待到石门口,足下忽而一瞬停顿,仿佛是被岁月与旧恨绊住了脚步,下一刻便要回首望向那重重烛光。
      然而他却终于未做停留,径自而入,不曾回眸。

      不必无谓嗟叹,我等再会之日,将是诸君往生之时。

      石门之后果然另有天地,原来这道门口竟是建于一片断崖之上。崖下潜涧为淤泥汇成,其宽达六丈有余,内有污沙翻淌,虽去势极缓,但波澜微卷时可见其中泥沙漆黑似墨,时有异光反出,莫测可怖;而对侧则是一片如镜光整的微黄平壁,似石似玉又似琉璃,将潜涧与对崖映得清清楚楚。
      涧上架有多座浮桥,距涧底不过数尺,浮浮荡荡宛如一线,若着片羽也将坍塌。
      姜思齐一眼望去,已点清浮桥共有九架,彼此几无二致。他知其中必有机关,只在桥头站定,静等下文。左淳目视崖下,黯然之色渐淡,慢悠悠的道:“此河曰白冥,其中沙石皆有剧毒,发肤触之则腐,”又指点浮桥道:“此乃极桥,只有一座勉强可过,其余皆是虚妄。”他说到此处,抬眼只见姜思齐立于彼处沉静如松,全无半点动容,不知怎地一股浊气涌上心头,牙痒痒的,老毛病又再度发作,只向姜思齐笑道:“元帅如此镇定,想来胸有成竹,不如指教左某哪座极桥为真可好?”
      姜思齐不答,径直来到最近一处浮桥前,见桥板由细窄竹片搭成,竹片间距离极疏,以细索互连。他瞥了一眼,突然拔剑在手,手起剑落将绳索砍断。一时哗啦哗啦之音大做,这浮桥首端登时崩开,桥身蓦地塌落,自崖岸上坠入涧内了滚滚泥沙,不过眨眼功夫,又是哗然一声,原来泥沙滚动间将浮桥另端也一并拽脱,不过片刻整座浮桥便被卷入浩瀚泥沙中,再无半点痕迹。
      转瞬之间,九数极桥只余其八。
      姜思齐长剑回鞘,回眸看向左淳,平静道:“我亦不知。”
      他行动迅疾之至,以左淳武功也被惊得怔住。他目光自那处刚刚空了的位置掠过,一时作声不得,情知姜思齐此举乃是警告自己莫与他再度耍笑,只是这下实嫌太利落了些。他有心出言责怪,却见姜思齐负手而立,明明无有动作,却偏气冲霄汉,令人莫能相视,一把无名火烧得着实不是滋味,僵立半晌,到底咬牙把这口气咽下,拂袖来至倒数第三桥边,冷着脸道:“我这便上桥。且看好了,每隔一节落步,否则桥塌人亡可莫怪我。”说罢冷哼一声,怫然上桥。
      姜思齐凝目相望,见他步履起落间果然相隔了一节桥板,步步皆如是。虽是桥身极狭,桥板又疏,这等行止风险极大,然而他信步闲庭,翩翩而行,仿似君子行于林下。他暗自点一点头,也拔步随行。

      这极桥本是地宫内最险不过的一处关卡,然而左淳既通关窍,两人也便有惊无险的过了白冥涧。待来到这一崖,姜思齐举目端看,只面前竟是毫无缝隙的一整块崖壁,色呈淡黄,溜滑匀净光可鉴人,显然并非天然而成。不仅面前如此,便是两人足下也铺满此壁,宛如置身镜室一般。
      他环顾四下,不见其他路径,唯有面前与足下一片壁光,不由心下沉吟。
      左淳行过极桥,气消了泰半,见他思索不语,笑吟吟的道:“元帅可小心了,无事莫要再挥剑弄刀。”说着手抚石壁,道:“这等蜜蜡来自百方城,最是柔软细腻,遇利物即被触破,到时候可要大事不妙。”
      姜思齐细品他言下之意,心中一动,亦伸手去摸那崖壁,但觉指尖平滑温润,果是上等蜜蜡。这百方城蜜蜡他亦有所耳闻,据说有驱虫避邪之效,历来珍贵,不想在此居然用做整个壁面。
      念及蜜蜡驱虫,他心弦轻拨,定睛细看,就见光滑蜡面之下密布了许多细小空洞,形如指尖,横排竖行,极为齐整,显是绝非天工,只可惜隔着蜜蜡看不真切其内光景。不过他心下早有两分计较,再联想到涧间极桥,一切已是昭然若揭:这百方蜜蜡封住的定是蛇虫等物,说不准还是什么剧毒的蛊虫,防的便是有人用铁钩之类物事勾住此岸,再架设绳索于涧上破关,这蜜蜡遇尖锐外力即破,到时候蛊虫齐出,任是怎样的高手也抵挡不住。
      待明白如此耗费巨大不过是为了防贼盗墓之流,他颇觉索然无味:身躯不过皮囊,人死灯灭,区区皮囊随他去便罢,又何必如此劳民伤财,罔顾生灵所需?更不免想到自身生前受尽折磨,待被身侧之人一碗毒酒送上西天,那副千疮百孔的残躯又不知被抛往哪片乱石岗?念到此处不由向左淳递去一眼。
      左淳全不知他所思,与他目光相交之下,只当他心存不解,正微笑着静待他来请教,却听他道:“时辰已然不浅。此涧既过,我等当全力速行。”

      左淳微笑登时僵在脸上,半晌才扭过脖子深盯他两眼。姜思齐只觉他目光奇特,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明知他性情孤拐,也不放在心上,只注目他一举一动。
      身旁人神色严正,姿态凝沉,瞧得左淳暗搓后槽牙。他一甩袖子,径直来到石壁尽处,双拳高高抬起。姜思齐还当他要如之前那般撬动机关,不想这人居然在石壁上咚咚咚敲击起来。他心下称奇,侧耳倾听。初时击打声尚轻重分明,节律铿锵,到后来却拳掌互变,击打之音兼有长短张弛,端的变化万千。他沉了心耐性聆听,如此又过上半炷香时分,最后一声闷声重击犹自回荡不绝,左淳已是退后两步,袖手而立。
      姜思齐心知方到戏肉,定睛细观,果见蜡壁先是几不可察的一震,旋即缓缓向上升去,宛如被巨力自上方拔走一般。他虽已料到早会如此,仍旧心中不解,暗道莫非此关竟全靠音律控制不成?这也未免太过玄奇。
      左淳见他眉头略蹙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心中只道:这下还不唬得你去?此时蜡壁全然洞开,露出道长长深廊来,其内灯火如晒,晶光闪烁,于石壁外望去,恰似琉璃梦境勾连世间的一筒桥廊。左淳向他一拱手:“元帅请了。”他嘴上有请,脚下却毫不停歇,潇洒入内。姜思齐见他面露欢容,更是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亦紧随其后。

      这一入内不打紧,他已瞧见蜡壁后侧一左一右两个人形!

      此景委实出乎意料到了极点,饶是他胆气雄壮,又曾在黄泉路上兜过一圈,此刻也不免骇得连退两步,霎那间拔剑在手,喝道:“尔等何人!”话音未落,回应已响,“元帅勿惊,手下留情啊。”话语急切,口气却悠然自得,正是左淳。
      变故陡生,门侧两人却是纹丝不动,直如木雕泥塑一般。
      姜思齐定慧凝神,已将这二人看个通透,见他们均着墨色衣袍,头上璞巾亦呈乌黑,面朝壁后侧,身体亦距离极近,不语不动,恰被阴影遮个密不透风,也难怪他不曾于最初发觉。
      左淳笑眯眯的来到他身旁,慢悠悠的道:“让元帅受惊,皆左某之过也。”
      姜思齐见他一脸津津有味,甚为厌烦,全作不闻,宝剑擎在手中,走上前探看左侧那人情形,就听身后左淳闲闲的道:“元帅可小心些,切莫一个失惊斩了这二人,到时候你我可再不得归途了。”
      姜思齐心中一动,已觑见那人身前有个凹洞,内里圆形绞盘,这人双手正抓住绞盘不不放,右侧那人亦是同样情形,不由恍然:原来这石壁并非由音律所控,而是这两人在内听得外方节律传来,用力绞动圆盘,方才开启此壁。他想通此节,又着意打量黑衣人,见他目光方脸大耳样貌平平,无甚特出之处,只是神情呆滞,目中神采全无。他心下生疑,剑光一闪已递向那人胸口。
      眼看命丧顷刻,这人依旧僵立如尸,莫说身形,便是眼神也未翕动半点。
      剑锋在这人胸前半分停驻,姜思齐目生利寒,钢刀般将其自骨至皮刮个尽,慢慢开口:“离魂症?”
      左淳凉凉笑应:“元帅目光如炬,短短一瞬就看破端倪,实在让左某佩服之至。不过这并非离魂症,不过失魂人罢了。”
      姜思齐眼见此人口鼻呼息如常,失魂云云亦不知从何谈起,不免将信将疑,回头向左淳望去。
      左淳微微让身,手臂向长廊深处展去,唇角仍噙着半真半假的笑,“元帅不妨随我来,一切自有分晓。”

      姜思齐扫他一眼,长剑还鞘,与他并肩深入廊间。
      近了才发觉,此廊竟无半根火烛,而远望晶莹璀璨,全赖廊壁打磨得光滑精细,每数十步更悬有一斛珍珠。珍珠粹若露水光华自生,将廊内映出一派莹光,竟是至宝夜明珠。
      这等奢华景象当真是闻所未闻。姜思齐愕然无几,半日脑筋才回转过来:这些夜明珠价值千金,仅此一条长廊之数即可倾国。池霖岂会有如此身家?
      左淳在侧似猜到他所想,笑道:“当今天子可没这等本事。前朝武帝覆灭晔国之后尽得其所藏,这便是了。”昔年晔国依水而立,立国四百载有余,奇珍异宝无数,有这许多夜明珠亦算不得稀奇。
      姜思齐沉吟道:“史书有载,此等奇珍皆随武帝入葬,然而武帝并非葬于暠陵。”又细思暠陵内还有哪位武帝重臣宠妃。
      左淳仰天长笑,笑声在廊间回绕往复,千重风荡起万重浪,“元帅迂腐了。到了此时此地,难道还猜不出你那义兄缘何调入京城?”
      姜思齐心头巨震,霎时脑中雪般清明,“他竟敢妄动武帝陪葬之物?”
      这个“他”所指何人再分明不过。左淳缓缓收了笑,冷声道:“又有何事他不敢?”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极大的夜明珠,正是他照亮水下的那颗,淡淡道:“这也是从此处取来,算是借花献佛。倘若武帝地下得知,只会拍手称快。”
      前朝武帝拓国开疆,功在千秋。杨季昭从前便对极其心折,常与池霖论其功绩,不想有朝一日却于暗无天日的地下邂逅他墓冢之物。他对自家尸身下场如何倒不大关心,然而想到一代雄主怕是骸骨有损,不由得郁悒难言。

      左淳不动声色,道:“元帅何妨继续前行。”说着施然而往。
      姜思齐知此非是多思之时,收拾心情与他同行。此廊深邃,中有数折。待其弯过一弧,旁边忽而黄影拂动,却是数名黄裙宫女悄立于转角,见两人前来,盈盈下拜。
      饶是姜思齐已有准备,仍不免吃了一惊,见其粉面柳腰,颜色正好,头上金步摇无风自动,福身见礼时腰间环佩叮当,数名宫女皆是如此,装扮举止毫无二致。他一见之下,眉头紧锁。这些宫女虽然青春娇俏,然而目光僵直,面容呆板,显与之前所见者相同,都是左淳口中的无魂之人。
      他收回目光,疾步而行,眼看着要转入下一折回廊,忽然开口:“这些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还是死了?
      左淳为此一问,蓦地无限感慨起来。他叹了口气,再无戏谑心思,“先前地陷中人,虽然人亡,魂魄未歇;此处恰好相反,人息犹在而魂魄无存,不进滴水,不需五谷。依元帅所见,他们这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良久良久,轮到了姜思齐长长一声叹息。

      二人不再言语,转过几道弯,在俯身见礼的宫人中默然前行,也不知见过多少宫女,终于来到一间耳室之前。
      左淳收拢步履,眼望耳室,双颊一瞬绷得极紧,面上伤疤仿佛在轻轻跳动。
      他轻声而言,仿佛耳语,“这条路我走过千百次,然而每次皆止步于此,总是不能前进半步。”他调还目光望向姜思齐,涩声道:“都说元帅乃大锦军魂,今日且借元帅虎威一回罢。”说罢目中莹光一滑而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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