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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为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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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挺大惊下便要出声,窗子已半掀跃入一人,手指他手中书信笑道:“薛总兵可是要将劫杀钦差之事昭告天下?”薛挺本就震惊,闻听到这句更加毛骨悚然,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总兵府?”将信朝胸口胡乱一塞,反手抽出佩剑,只见来人一身黑衣,面上覆了块黑绸,皂白分明的眼睛没入青幽幽的灯火中,说不出的诡异。
黑衣人对他手中宝剑视若无睹,只道:“连州雪夜劫银,磨粱坳剿匪一笔便是五十四万两,还需我多说?”说罢前臂稍抬,袖风中一枚玉钩跌落在薛挺身前案上。这枚玉环大小不过儿拳,光华内蕴,落入薛挺眼中,登时令他面色大变。
此刻近处家丁听到动静纷纷奔来,还未进门已被薛挺出声喝住。众人虽心觉不妥亦不敢轻动,刀剑在手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破门而入。
屋外剑拔弩张,屋内却一片幽静。
薛挺将玉钩握入掌心摩挲片刻,低声道:“阁下莫非打澈都来?”见这黑衣人点头,不由得惊疑交加,试探道:“这位……上使,可见过刘大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自然见过。嘿,何止见过。若非我见机快,怕是要这辈子都留在庆兹府了。”
薛挺听这话不对味,不由惶恐,道:“上使这话,我……末将却不明白。”
黑衣人摆摆手,一派懒得与他打花腔的神气,“有甚么不明白?刘子开这狗东西意图背主!”只这一句就将薛挺听得汗流浃背,诺诺不敢言,只听那人续道:“主上之意目下不可轻举妄动,只需静观其变就好,孰料刘子开为一己之私竟狗胆包天忤逆上命,意图对钦差不利。这分明是要坏了主上的大事!生怕此事泄露,欲杀我灭口,被我看出破绽星夜出城,这才夺得一线生机。倘若被他得了手,嘿,这笔赃不知要栽到谁的头上。”说着冷笑不已。
听得栽赃二字,薛挺只觉怀里书信似烙铁一般烫得皮肉生痛。他本来就对此事惴惴不安,此刻已信了大半,到底还存了三分狐疑,盯住来人遮面黑纱犹豫道:“这,这……刘大人赤胆忠心,又怎会这般大胆?可别是其中有甚么误会。”
黑衣人瞪他一眼,昂首道:“薛总兵是见疑了?嘿,见了玉钩还有疑心,果然谨慎。”薛挺陪笑道:“事关重大,末将也只能加倍小心,请上使见谅。”
黑衣人哼了一声,“这可怎么说,前阵子上头看我办事得利,前阵子赐了把匕首,想来薛大人还认识。”说着从靴筒里抽出见物事朝桌上掷去,入耳当啷一声,却是柄圆月型的短刃,其身如墨,乌沉沉吸进光华,柄处用银丝绞出“商泉”二字。
这柄短刃正是两年前薛挺奉上的珍品,他又如何不识?心中再无怀疑:若是他假冒澈都使者,又如何能知道这柄商泉乃是从前我贡上?当下再度郑重见礼,又大骂刘子开狼子野心,竟罔顾上命意图谋害上使,居心叵测蒙蔽自己,一面骂一面忐忑不安:看来刘子开是要倒了,这场风波怕是来头不小,只盼莫要查到我头上才好,想到这里更加用力奉承。
黑衣人挥手道:“闲话少叙。这趟我来就是怕薛总兵被刘子开谎言所诳,以为这是上头的意思,到时真出了事可不棘手?如今既然薛总兵得知真情,我也要速速进京复命。迟则生变,这就告辞了。”说着连礼也不回一个,直接闪身而出。
他身形极快,薛挺只觉眼前一花,屋内便只剩下他一人,连桌上的商泉刃也一并没了影,惊骇之余更对刘子开咬牙切齿:姓刘的是昏了头,竟要拉着我一起下水,若要真被他诳了我还哪来的活路?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保帅弃车,老子可得想个法子离了这场风波才好。
翌日待薛挺遇刺重伤的消息传来时,姜思齐正在招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听报后挥手让刑斌退下,向角落里那头戴斗笠之人拱手道:“虽然不知尊驾意欲何为,但这份人情姜某记下了。”
斗笠客从嗓子眼挤出一声笑,“只一份人情?”
姜思齐不答,暗自掂量这神秘鬼祟的张为器所思所为,只觉无一不出乎意料,却又明摆着对自己有益无害——想到这里他思绪忽地一滞,没错,几次三番,获益的都是他自己,而非世子一方,虽然对方并无加害之意,可象他这种纵横天下之人岂会甘心受人摆布,偏此人武功绝顶,今世自己又无甚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来无影去无踪,着实令人不虞。
张为器似料到他心内所思,冷笑道:“姜大人莫要疑神疑鬼,实不相瞒,我有求大人的事还在后面,棘手得紧,眼下这不过是出些血本罢了。”
姜思齐又一抱拳,坦言道:“多谢尊驾明言。不过还是那句话,姜某我行我素惯了,阁下援手也好翻脸也罢,都大可随意。若要以此令姜某从违心之事那是万万不能。”他自忖不能全由此人摆布,索性将话摊开来说。
张为器从斗笠下向他扫了一眼,见他袖手而立,潇潇直如劲柏,全不在意自己一怒之下会取其性命,不由暗觉不忿,五指也渐勾如爪,然而就在这种恨意中,也不免升起丝佩服。他缓缓摊开摊开手掌,嗤笑道:“枉大人两榜进士出身,也这等死板板的没趣。也罢,今后事今后论。我虽在薛挺面前充了一把使者,可到刘子开那儿去的却不假,如今这正牌子已被刘子开关进了地牢,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完蛋,这笔烂账你自己看着办;澈都那头的确下令刘子开不许轻举妄动,不过如今刘大人命脉都攥在钦差掌心,他怎能不动?”见姜思齐点头不语,身手掸了掸衣襟,懒洋洋的道:“我这里的事都办完了,也到了该回的时候,这就告辞,咱们澈都见。”
姜思齐情知拦也无用,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想到此人实在助己良多,拱手道:“多谢尊驾援手之德,今后若有能相助之处,姜某自会酌情而为。”
张为器见他如此谨慎还不肯松口,不由嘿然一笑,忽地叹出声,“难得紧,难得紧,对了,这个送你。”说罢随手一掷。姜思齐只觉掌心一冰已多了某物,只他一愣的瞬间,面前人已失了踪影。他低头只见掌中一柄乌黑短刃,首柄处两个银丝篆字,正是商泉。
他手握此刃只觉一片冰凉锋锐,知是难得的神兵利器,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信手朝怀里一送。
这张为器神鬼莫测,三番四次下来他也有些惯了,只专心琢磨事态。
如今刘子开失了两府大营助力无异猛虎断牙,然而牙虽断爪尚利,虽无两府大营,庆兹护营尚在,这是庆兹知府的亲兵营,得他苦心经营多年非同小可,虽说调动护营歼灭钦差骇人听闻,然而刘子开狗急跳墙之下,又岂会做不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得知刘子开将有异动,两位钦差均觉危地不宜久留。依池凤翎之意当是一切从简是夜回京,殷浮筠则另有异议,只道自当如来时大操大办,需得令附近州县皆知才好。池凤翎略一思忖便明白个中深意,当即赞同,又遣人特地知会当地县令。翌日本地官员果然设下送别宴,大小官员来了无数,两府将士里薛挺卧床不起,秦粱却是一早率领众将赶到。
池凤翎因伤在面上,无法饮酒,又自觉不好与他人相见,只在后院闷头练武,全由殷浮筠一人做主。他容色秀丽谈吐风雅,这场晚宴当真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姜思齐座位在次席,前日两府不少将士亲眼见他勇斗巨蛇,对这位新科进士佩服不已,得了机会轮流上前敬酒,又见他酒到杯干毫无文人酸儒,更增亲密,对饮之人更加络绎不绝。到得最后秦粱邀杯之时,姜思齐已起了三分酒意。
一直等到了了最后,两府总兵才一手握了酒壶,一手端杯,挪到他身旁。
姜思齐起身抬头,在喧哗人声中向他望去。秦粱与他目光相撞,身体蓦然一震,面上刹那间血色褪尽,晦暗眼中却涌出一丝光彩,他低头避开对面投来的视线,举杯在姜思齐酒盅上一碰,低低的道:“大人您喝了不少。”几个字夹着颤讲出,说不出的恭谨与惶惑。
姜思齐垂视面前这双手,它分明在细细颤抖,青色筋节在老茧间根根绷紧似将断开,忽地想起亦曾是同这样一双手捧起玉牌送到自己跟前,姿态恰如此时同样的谦卑渴望,心口忽似被一把捏住,说不出的紧郁酸闷。
他定了定神,抬眼端详眼前人,见他双颊如削,鬓丛灰败,眼神唇色俱衰微至极,哪复当年立马横刀的将领?一时百感交集,眼角烧起了酸热。
他猛仰头痛饮满杯酒,只觉酒意似一丛野火,漫着咽喉烧过,直将五脏六腑焚成焦土。
他捏紧瓷盅,从前刀兵岁月似如风来,并肩浴血的日子流过重重的影,他被这样的风与影所环绕,纵万语千言都噎在喉口,唯有默默垂眸。
自他收回视线,秦粱便悄悄盯着他不放,见他低眼注视着在指间打转的酒杯,面色稍暗,扯出个笑,道:“该末将了。”说着仰面将酒水灌入喉中。他病体孱弱早已极少沾杯,此时被烈酒一激,登时大通止不住的剧咳,眼里更呛出满捧泪,旁边亲丁见了慌忙抢上两步为他捶背顺气。
姜思齐纹丝不动,酒杯满满停下,捏入掌心。
他感到旧将的泪水仿佛坠上了自己衣襟,直渗入了心口。
然而又能如何。
满腹酒意都化为长啸激荡他心头。
然而我能如何。
便是我许……然而亡者何辜。
我杨季昭又岂能代黄泉下的冤魂说一声你亦无辜?
纵你不曾负。
秦粱慢慢平息了咳嗽,挥手令随从退下,目光自他身边错过,“末将失礼了,请大人见谅。”又缓缓的道:“末将记得大人并不善饮。”他声音压得极低,在满堂欢声中近似耳语。
姜思齐沉默里抬起眼望过去。
这一瞬周围觥筹远去,杯光无形,充斥人声的堂间忽转清寂肃穆,再无余者。
不知何时他已摘下这顶乌纱翅,除去这绿色官袍,重又换上旧日征甲;甲下他的战衣猎猎,盔顶他的红缨亮争灿霞;而座下他的战马喷着响鼻,鬃毛在晨风中飘飞。
他身后群骑争争纷纷,扬蹄挥首只待令下。
铁鞍上无数兵将目不转睛望向旗下的主帅。
西北道元帅曾无数次想过这一日,当最后一群胡虏也被逐出西北,他该会何等快意,然而这到了这一刻,他只能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唯恐让人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
这里的沙永远如海,沙间的风咆哮不休,风上的日亘古寒冷,日上的云淡薄如缕……和出兵西北那一年相比,又可曾有半分不同?
纵使他征尘满面,容颜暗换,始终都着了同样的甲,持着同样的刃。
唯有他身后的人,只是他身后的人,早不复当年。
他失去了多少?记得的有多少?多少人又倒在中途只剩白骨?
此刻这些能留在他身边的人,战袍下的创口数也数不清楚。
他没有时间去追忆悼念,也说不出冠冕堂皇的嘉奖之语,更无法为他们许下可儿孙满堂的将来,只能自深夜里亲手写下一封又一封信。
为亡者,亦为生者。
虽然他已窥见乌云不祥的边,也隐约预料到自己将会如何终局,然而他仍下定决心纵身死名灭亦要抗住西北这片天。
那时又怎会想到会有这样难以进退的一日。
那时血誓铮铮耳边。
家与国,孰重孰轻?
前为恕,后为怨,左为忠,右为叛,而我踟蹰当中。
有那么一瞬,杨季昭轻轻闭上了眼,那些深藏在西北将士灵肉中的旧伤,隔得多远多久他也嗅得到。
西北将,西北将,纵声名尽碎,又可掩千载荣光!
他睁开眼,从飞荡黄沙间重回这交错锦袍间,醉意涌上头,然而注目秦粱的目光却分外清明,“那是从前在军中的规矩。”他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道:“然而时移势易,如今就是不相干的人等也要喝上几杯。”他从秦粱手上接过酒壶为自己斟满,回望着昔日旧将,终于展颜一笑。
“何况是你。”
秦粱身体狠狠一震,所有神情都被剥得干干净净。他张大嘴,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眨眨眼,又似不信自己的眼睛,就这般怔怔瞪着前方,直到一点红色从眼底逼起。
就这样罢,杨季昭自顾自饮下杯中酒,满口苦涩辛辣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下。
死结无解,手起剑落可矣!
秦粱咬紧牙关,仿佛张开嘴就有撕心裂肺的喊叫从胸膛里激出,他苦苦忍耐,直到眼睛变得血红仍觉难以置信,身体摇摇欲坠。
他与秦粱相距不过半步之遥,却无法再同那时一样,喊上句秦兄弟,再拍着他肩膀告诉他峪北的杏子等他亲手去摘。
他唯有沉默的饮下烈酒,然后大踏步走开。
就这样吧。我无怨,你无悔。
黄泉路上多珍重。
此杯为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