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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可刑 ...

  •   两人之间一瞬沉默都被殷浮筠看进眼中,谑道:“姜先生雅人,知柳大人诗画双绝,如今见到真人竟然呆了不成?”
      姜思齐稳住心绪,面上堆出片笑意,向前深施一礼,“果然是柳大人,却有些不敢相认。不敢相瞒世子和几位大人,晚生于少年时求学三省书院,曾有幸聆听柳大人教谕,不过事过多年,彼时又同窗济济,柳大人怕是早就识不得晚生了。”他明知这段官司瞒不过有心人耳目,索性就大大方方的讲出来。
      殷浮筠抿唇一笑,“原来如此,倒真是缘分。”姜思齐距他极近,见他言笑盈盈,羊脂玉似的面颊上如映朝霞,当真似珠似玉。不知怎地忽然记起了他被人压在身下衣衫尽褪满眼迷蒙之态,换做平时他不过一笑了之,怎奈此刻脑中偏偏塞满了无数活春宫,两下相济真真让人意乱神迷,他心头狠狠蹦了数下,一咬牙眼神迅速避开。
      柳砚笛不想他居然直承此事,一时惊愕语塞,俄顷才强笑道:“哦,是么?果真有此事?我有些记不清了。”
      游帧在旁见姜思齐眼神闪烁不定,正欲开口,池凤翎已笑出声来,“故人相逢真是美事。不过咱们只管在这里唠叨却忘了正事,想必姜先生这趟是专为宣总兵而来,眼下怕急得狠了,游将军,请你快些讲給他听。”
      姜思齐和几人讲了这阵子话早已收拢了心魄,不复初时的张惶茫然,闻言不由向池凤翎投去一眼,见他面上含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环顾众人,当下正色道:“多谢世子。不敢相瞒,上次晚生离开时宣总兵虽已脱离险境,但始终不由人不惦念。游将军,不知现在宣总兵如何了?”说着眼含关切,神态殷殷。
      游帧可不似眼前几人会做戏,见他忧心忡忡,忙道:“姜先生莫着急,宣瑚生……总兵如今已无大碍,现下西京来的贺神医正在后堂为他号脉。”
      姜思齐面露惊喜,连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眉头一皱,又道:请问游将军,不知那刺客……”
      游帧就怕他问这个,脸色有点发苦,老老实实的道:“没抓住人。”不知怎么的对了姜思齐坦承此事总是有点慌张,稍转了头不大敢看他,继续道:“姜先生所料不错。那唐铁的是他人假冒,在中途便被调了包,连同押解他来的几名军卒也是假的,事后踪影不见。那真的唐铁本人怕早就丢了性命。”
      姜思齐猜到实情必定如此,闻之叹息不已,“游总兵,晚生还有一事不明。难道那刺客的军司校尉身份也是假的?这种事情上做手脚怕是不容易。”他对此事确有些好奇,无论唐铁还是押丁都无人见过冒充不难,但假扮军司校尉之举殊为不易,又如何能瞒天过海?
      游帧面上有些古怪,手掌在剑柄上摩来挲去,颇觉不安,“这个这个,说来此事奇怪得紧。我当日已按户彻查,却捉不到此人丝毫踪迹,事后又得知并无人识得那校尉,再追查下去发现这人叫张为器,新晋升不久,月前才从关南府调入西京大营,是以西京营内皆不识。他的调令正是宣瑚生,嗯,宣总兵亲笔签证,上面戳的官印也找人验了,居然十足十的真。但关南府上下一词,均坚持说从未出过这道调令。而掌印主将当时人在外剿匪,这印当时就锁在他家中,又没有被盗用的痕迹。追查许久也查不出什么端倪,”说着挠了挠头发,显见十分烦恼,见姜思齐若有所思,更加小心翼翼,“我实在不擅长这种事,想还是等宣瑚……宣总兵痊愈以后自己查案的好,他贼得很……咳咳,颇有智计,想来定然能水落石出。”适才他对世子和两位文官语焉不详,这三位还是借了姜思齐的光才将个中情由听了个清楚详尽。池凤翎眼睛眨了眨,不过一笑。殷浮筠见游帧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姜思齐对视,竟纯然一副部下对上峰回报的架势,端起茶杯抿口茶水,隐下眼中掠过的一重笑影。
      柳砚笛在旁听得满不是滋味,又见姜思齐双目湛然有神,唇角眉梢十分凝重,显然全心思索游帧之言,更加气闷。其实姜思齐若摆出一副哀怨缠绵的苦涩模样,他定惊惶不已,说不准只言片语间便会寻个由头辞去;可偏偏这人言行自若,就仿佛两人真是不过仅有数面之缘的寻常旧识罢了,却让他觉得不快极了。不由端起眼角仔细打量这旧日情人,只见他黝黑高瘦精神奕奕,很是精干,哪有半分当初文弱模样?殊不知这副身躯自从换了魂后便夜夜习武练箭,一年多下来,虽依旧不能同真正将领相提并论,然而体魄已强健数倍,也自然而然带出武者之气。其实便是当年姜思齐亦不过相貌平平,可胜在青春单薄肌肤光嫩,在枕席间又闭了眼任他折腾,自有一番天真可怜。
      在柳砚笛回忆之中,当年那个羞涩少年比起今日这成熟稳重的成年男子不知可爱出多少里去。又想到他双目泪光滚动自下而上凝望过来,紧密湿热的身体将自己牢牢包裹,不觉喉头发紧,有股热流从胸膛直冲小腹。

      姜思齐嘴上与游帧攀谈,脑中无数念头转个不停,余光窥测众人神情,心里约摸有了底。忽瞧出柳砚笛眼中情热,这等神情委实再熟知也没有,只觉周身有许多毛毛虫爬过,不舒服至极。在杨大帅这当世一等一的清正君子眼中,姜思齐本尊失身失意终至酗酒身亡,固因遇人不淑自暴自弃;柳砚笛这厮却行为荒诞玷人清白在先,负心薄幸始乱终弃在后,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此等道德沦丧之辈竟敢窃取翰林院学士之位,若不严加惩处,实让人不平。
      他念头甫起,忽闻得一声幽幽长叹。这声音乃是从他心底极深处响起,溢满了酸楚黯然,痛愧惊恨,他心头一震,随即明白这是那姜思齐一缕情思不死不灭,纠缠入肺腑,当下抱神守静心底一片清明:算来我欠下你好大人情,原该偿还。你既然不甘且不舍,也罢,你且慢走几步,我杨季昭在此许诺,定然送这无行无德之人去那九幽之处黄泉路,让你二人在奈何桥前再相见,是怨是仇自去断个干净。他一念横生,那叹息渐渐转低,终于消失无声,而一直强行压制的诸般抑郁烦乱亦同时无影无踪,五脏六腑俱是轻松无比。他明白那是真正的姜思齐已放下执念彻底消陨,有些许如释重负,亦有些悲凉惆怅。
      几步之遥的柳砚笛全然不晓得就在此时此刻,世间恨他最深,也牵挂最深之人已烟消云散,尚自神魂摇荡,眼瞅姜思齐对他不假辞色,不知为何心痒难搔,竟起了要与他鸳梦重温的绮念。
      姜思齐虽是持身极正秉性淳厚,但金戈铁马半生,杀伐果决亦世间少有。既然起了杀心,柳学士在他眼里已和死人无异,再不放诸心上。又见游帧眼神虚虚移走,不明这位大将已不知不觉间将他看得极重,神情变幻却因怕他失望责怪,只以为担心宣瑚生,抱拳道:“游将军何须自谦?此事本来繁难,如今知悉详情已是难得。天幸宣总兵安然无恙,却比什么都好。”游帧听他安慰,心头没由来的大大一松,还要说什么,忽闻脚步声起,有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从内堂转出,正是他请来为宣瑚生诊治的贺神医。

      贺神医也不卖关子,言明宣总兵如今已然大好,不过稍有虚弱而已,然而肢体虽然康健,肺腑毕竟有些受损,究其根底竟非这场刺杀而来,乃是长久忧愤至內伤七情肝气淤积所致。游帧听得发愣,他全当自己这位同僚胡虏心性狼心狗肺,倒不知他何时已担起这重重心事竟至有疾,回想起宣瑚生遇刺时那一番言语,仿佛有丝明了,又仿佛疑惑更深,不由气闷惶惑:这姓宣的到底在搞什么鬼?想了一通不得头绪,索性不再去想,又见姜思齐面带忧思,道:“姜先生可要去见宣总兵?”
      姜思齐想见的另有其人,脸上自然而然现出为难之色,迟疑道:“这……宣总兵如今尚在静养中,姜某又无要事,得知他无恙已是幸甚,不如改日再拜会不迟。”说着作势张望四周,“李大人可在这里?前几日他有家书送到。”
      游帧自然明了他言下之意。说起来这位李大人在西京大营一呆就近两月,也着实让他这位目下的最高将领头痛不已。虽并无大碍,但每日各色人等进出总兵府,看向李大人的眼光都有些不同寻常,连累得游帧也颇觉面目无光,更别提他那副春心萌动的痴相,直腻歪得游将军恨不得将他乱棒打跑,偏这位一副诚心诚意的模样,何况他纵是候补之身,毕竟是文官,身后还挺着两位周大人,委实不好撵人,是以此时游帧一听姜思齐之言便忙不迭的道:“在在在,原来李大人有家书来?太好了……哦,我是说他实在离家过久,本也该回去探望才对。”当即吩咐亲兵去将李一请来。姜思齐见他如此迫不及待不免一乐,跟着又是发愁,也不知此地有无蒙汗药,能否蒙翻死心塌地的李大人?
      过不多时亲随回报,却讲李大人眼下正在忙得厉害,抽不开身。姜思齐见那家丁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知必定是李一不肯来,又见殷浮筠垂头饮茶,眉目间微光涟涟,愈显出清丽无铸,更多出份担心,生怕李一不小心锚上这位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才是有一百个头都嫌不够砍,计较已定起身笑道:“游将军,想来李兄必有要事,还是小生去看看的好。”说罢又向其他三人躬身致意。
      游帧见他神色关切,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吃味,暗骂那好色愚笨的蠢货有什么好,值得姜先生这般关心,可不知为何又觉得姜先生这般对人才是情理之中,若是能就此把人带走倒也是好事一桩,两下患得患失,一时呆了眼不答,见姜思齐自顾自走了,待要追赶已然不及,不免大为懊悔:我怎地不同姜先生同去?

      姜思齐到得后堂,但见高墙深院,四周静悄悄的宁谧无比。独有一人双腿盘踞倚在合围大柳树下,正把着根粗枝杈一片片揪叶子,观之好不凄凉,不是李一又是谁?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揪住领口,将他整个人提起半尺,冷笑道:“你的要事就是給蚂蚁作窝么?”,
      李一脖子骤然被扯紧,正要发火,忽听出声音好熟,挣扎着回头见到姜思齐的黑脸,又怕又喜,“咳咳,放手放手,勒死我啦。咿,姜思齐,你你你怎么变黑啦?也瘦了不少,病了吗?瞧大夫没有?那个神医老头……咳咳,放手放手,我死啦……你力气好大,原来没事,吓死我了。”
      他几句话虽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却也至情至性。姜思齐啼笑皆非,一股火消却过半,松了手犹觉得不解恨,伸脚在他背上狠狠一踢,“你闹够了没有?还不快滚回去!”
      李一皱着脸连连呼痛,却不敢反抗,挺起脖子犟道:“二舅給你去信了?我不管,我不回去,你打死我也没用。”姜思齐只听得手心一阵发痒,恨不得打死他拖着尸体回去就好,想来周知府应该不会太过见怪,又听他嘟嘟囔囔的接着道:“可你得赶快回去,下个月不就大考了?舅舅也真是的,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給你写信,真是没眼色到家。”
      姜思齐沉默了少顷,长长叹口气道:“你人在这里,家里的小花小草又怎么办?”
      李一瞪他一眼,“是小翠!”
      姜思齐无奈称是,“不错,是小翠。”
      李一再瞪他第二眼,“你忘了可人!”
      姜思齐头大如斗,“是是是,还有可人。”
      李一头高高扬起,得意洋洋,“以后再说!”
      姜思齐从前身经的又何止百战,却没有哪一场战阵让他如眼下般感到全无半点胜算,定定瞅上这混账半晌,耳边传来四野悲风怒吼,眼中所见八荒泪海滔滔。敢情前生今世的业报这功夫全来了。
      他将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声长叹,再不多言转身便走。他如此痛快倒把李一吓了一跳,“你去哪?”姜思齐不答,下定决心把西京大营的蒙汗药一股脑全买来,今晚就送李大爷回老家。
      李一正自愕然,忽从室内走出一人,在盛夏天却身披厚氅,眉目深邃而艳丽,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宣美人?也不知他在室内已观望多久,不由失声道:“你,你怎么出来了?”须知李大人虽在此守株待兔许久,可见美人次数却实在寥寥,此时不由得激动不已。
      宣瑚生却不看他,向闻声转身的姜思齐点点头,“姜先生。”
      姜思齐见他头发蓬松,眼中血丝隐隐,人消瘦得几乎脱了形,联想到贺神医一席话,不免有丝怔忡,微微颔首,“宣总兵。”这次却未曾曲意示好,致意过后便欲离去。
      宣瑚生望着他转身复去的背影,忽开口道:“先生请留步。”
      姜思齐住步回头。
      宣瑚生目光茫然而空洞,从他脸上滑来滑去,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不想看什么,“姜先生是土生土长的付山城人?”
      姜思齐心头一凛,“正是。”
      宣瑚生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因不知名的期盼而有丝颤抖,“姜先生可曾去过西北?”
      姜思齐笑道:“晚生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坤乙府的三省书院。西北远在万里之外,却从来不去过。”
      宣瑚生注视他半晌,慢慢的低下眼睛,忽自一笑,“是宣某糊涂了。”他的笑容在颤抖着,仿佛一块琉璃自内部无声的破裂,愈是光彩夺目,愈昭示了碎片无比细琐。
      这碎片划伤了姜思齐的眼,这霎间他多么想一拳痛揍过去,大声喝问你当初为何会献上那样一份奏章,将主帅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如今又为何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似乎真对他杨季昭之死不会忍心不曾释怀一般,然而事到如今,这份来迟的不忍与不释又论价几分?

      所以他只是沉默的转过头,看天边晚霞炫丽旺盛,似如野火将燃尽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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