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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煞星 ...

  •   七月苦夏,入了夜依旧一丝风也无,只有蝉声叫得欢实无比。
      姜思齐额上汗水一滴滴坠上书页晕开墨迹。他皱着眉合拢书卷,发觉衣服早已被濡透,紧箍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此刻早过了二更天,可这斗室内燥郁闷热之至,又哪来的半分睡意?转眼见窗外天幕星河如瀑倒悬,漫天星斗盈盈荡荡,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静风定梦正长,竹叶露水初凝。他踱步而行,不知不觉穿过两重门外,瞥见墙角有口水井,走到近前探身汲起满桶水,慢慢绞动木柄,只听轱辘吱嘎吱作响,在幽夜中分外悠长,不多时一桶水已被从井中提起。他脱掉外衣把整桶水兜头浇下,顿觉周身凉澈说不出的痛快,又提起第二桶水浇透身体,这才抓起衣服擦擦打湿的头发,抬头望向天际星辰,依稀水光中北斗垂垂,素月落落,天似一池闪着金光的潭水,不禁瞅得出神,过了好一阵才回头欲走,忽瞧见不远处有人长身玉立,正负手与他同望这夜幕和流萤。
      那人闻声转眸向他一笑,眼中盛满了周天灼亮星光,正是世子池凤翎。
      正因世子和两位朝廷大员今夜歇在西京大营,姜思齐才没有强行拖走李一,不得不在此多逗留一晚,此时撞到到他不免一愣,披好外衣向他拱手道:“见过世子。”
      池凤翎摆摆手,“可别多礼,我最怕这个。”眼神又调回天穹,“姜先生也喜欢观星?”
      姜思齐摇头,“哪里,不过随便看看,比不得世子风雅。”
      池凤翎失笑道:“我哪里是风雅?不过每次有了烦心事就去看这些星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们总是升落不息。又总想到宇宙空阔,不知是何人开辟?相形之下,我等凡人俗子不过是蝼蚁,最终化为这宇宙间一点微尘,这般一想,烦心事自然就没了。与其说是观星,不如说自欺欺人的排忧吧。”
      天河浩瀚银河璀璨,又有谁不欢喜赞叹?只是无论前生今世,姜思齐都没有这份闲情和时间,听他这般说,道:“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世子还说自己非是雅人?倒是我等蝇营狗苟才是俗人。”
      池凤翎仰天一笑,向他弓了弓身,“姜先生太过自谦了,不过能做闲吟客却真是区区一生心愿,这里先谢过先生吉言。”
      姜思齐对了他虚虚一躬,心下沉吟。他对这位世子颇有些把握不住之感。此人既有望继承大统,却放着京畿重地不住,千里迢迢跑来西京,莫非是想借科考之机收天下士子归心?此事却是千难万难,先别说儒林中嫡长为先,太子既无明显错处,便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王爷之子出头,更何况日间攀谈后他已知这年轻人来到西京已七八日,整日里隐姓埋名游山玩水,这番做派若传出去,怕失天下士子之心还差不多。
      池凤翎回头看到他正定定注视自己,不禁一笑,故意凑近了小声道:“我知道先生在想什么。”说着眉毛一扬,向他飞去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得意眼神。这等神态换了旁人必显得十分轻佻,可这年轻人却让人只感风光霁月,满眼的和煦明亮。
      姜思齐忍俊不禁,“世子果然神通广大,请为我释疑。”他不过是随口一说,也并不以为章郡王世子能如实相告。
      池凤翎刚要开口,此时忽然一线星光从西边斜斜划过,将夜幕抹出一条亮色,啊了一声呼出口,“扫把星!真是好看!果然好运气!”又转过来看看姜思齐,笑道:“倘若世间了无牵挂的话,姜先生最想做些什么?”
      这下出其不意,姜思齐倒被他问得一愣。这题目看似简单,他却从来没想过。无论前生今世,他都背负太多,要么务虚匡扶门楣,要么矢志报仇雪恨。倘若无这重重牵挂,由来一身轻松,自己又到底会做什么?他默然良久,终于道:“我不知道。兴许整日里吃吃喝喝,然后再蒙头大睡也说不准。”这话却是他肺腑之言。
      池凤翎闻言一愕,旋即哈哈哈的打从心底笑出来,“姜先生果然不诓人。这问题我问了没有一千人也有八百人,人人都答要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之类的,就没有一个象姜先生答得这般实诚痛快。”
      姜思齐好笑的向他投去一眼:当你这位世子殿下面前,自然人人都这般说。杨氏祖上是大锦开国第一重臣,他自己又从小在宫中长大,日日和皇子皇女相见,私心里也不当他们真是凤子龙孙。且真论起辈分,这池凤翎还是他的子侄,左右没什么干系,索性直言相告,虽然不明白池凤翎为何笑得这般开心,不自禁也跟着微微一笑。
      池凤翎好容易才收住笑,道:“如今先生明白了么,我可不就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他伸手一指双足,“那就是用我自己的脚踏遍青山绿水,”向上虚点双目,“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天地寰宇。”
      姜思齐不料他说出这一番话,见他神情热切真挚,绝非作伪,忽地想起当年池熙也曾讲过相似言语,却苦于身体不好只得作罢,那时他尚年少对此仅微微而笑,真真假假不愿去想。难道这父子两果然一脉相承,这番心愿莫非竟是真心实意?
      池凤翎举目望向星辰,忽地咿一声,“破军竟然大亮,莫非适逢七杀?”他声音甚低,眉宇间初次侵上了些许沉重。
      姜思齐对紫微斗数一窍不通,只听过破军之星主将帅,其余见池凤翎神态凝沉,没了那份洒脱肆意,道:“那是什么?”
      池凤翎摊了摊手,苦笑不已,“我就是个半瓶水,只看得出破军星骤亮……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他叹了口气,“不过父王常言当世中配得上破军之号者唯有一人。此人早已不在,但破军星一直明亮如昔,今夜更加暴亮数倍,实在令人费解。难道父亲竟然错了,破军星另有他人?”到了后来纯属自言自语,抬眼见姜思齐正盯着自己,挥手道;“其实是我自吹自擂。哪有半瓶水?根本连个底都没不过,就是偷看过几本书而已。”他面露悠然向往之色,“听说世间曾有紫薇先生,掌天机通未来,神通莫测,当真好生令人羡慕,要是能见上一面可有多好?”
      姜思齐面上带笑,心中不以为然:这世子往好了说是旷达,若刻薄些就是不知死活了,如今这个时候还这些闲情逸致,哼,那什么紫薇先生,九成九是个骗子,这种凭两寸不烂之舌就搅乱世间惹下弥天大祸之徒最可恶不过,要是抓到就该一个不剩统统砍头。

      翌日午后姜思齐雇了辆大车,将呼呼酣睡中的李一塞上车,向游帧告辞而去,夜晚到了西京城,又把还在沉睡不醒的李某人交給等候多时的周府家丁,目送一行人等回转大宁这才回府继续读书。再有十数天便是会试之期。他对四书五经颇有把握,至于策论一节更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上却颇有不足,只是此乃天授之才,却非恶补所能济事。担忧也是无用,照常白日读书,夜晚习武。这般日子波澜不惊,匆匆间已过去十日。
      之前他曾在街上顺手救了个名叫刑斌的潦倒穷汉,这刑斌原本是个镖头,因惹了事流落他乡,不想身染重病,若非姜思齐搭救,不出几日便会一命归西,因此对他感激异常,待身体大好了便要投在他门下以报救命之恩。姜思齐见他意志甚坚,且身上功夫不错,自己手头又无人可用,盘查过底细便应承下来。不过这刑斌忠厚是忠厚的,却不是他以后要栽培重用的那类人,只吩咐他做些无关紧要的杂役。
      这日傍晚刑斌送来张帖子。姜思齐将帖子接在手中,鼻间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再瞧素色笺上镂空竹梅相间雅致非常,打开帖子只见其上寥寥数行小楷,请他去歆园一聚, 笔致圆柔秀丽,看落款乃是柳砚笛。他将请帖在手中端来调去,心中委实难决。那日柳大人离去时,依依不舍的眼色可再清楚不过,而这歆园又是西京城内一处幽静酒楼。这份请帖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持帖沉吟,虽不解此薄幸之人为何对姜思齐如今这副皮囊居然还会有色心,却知道这趟鸿门宴着实去不得;可真若不去……这柳砚笛乃是今科副主考,纵有主考和其他同考,可他有心作梗自己必定落地无疑。他思忖许久,还是决心要赴这一趟鸿门宴,当下叫了刑斌随行。
      歆园在西京城南,姜思齐两人行了许久好容易寻到这处酒楼,却发现早有人守在此地。那人乃是柳大学士贴身长随,满脸堆笑的言道柳大人雅兴忽起,现下正在一艘画舫上夜游宣湖,特邀姜先生一人同行,说着又在“一人”两字上重重一顿。姜思齐心中冷笑,想不到这姓柳的这般狡狯,先前倒是小觑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这一年因习箭舞刀结出的薄茧,点头应允,嘱咐刑斌守在此地,自己随那长随而去。

      这一路穿街过巷,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宣湖岸边一条数丈高的画舫旁。这画舫描金绘彩遍地绮罗,端的是富贵非常。那长随领姜思齐到二层最里的雅阁,伸手叩门,听到里面有人应声,便拱腰请姜思齐进去,神态极为殷勤,自己则守在门外。
      姜思齐推门而入,见有男子一袭青衫,正背对了自己,负手立于窗前。花窗半掩,江风阵阵吹过,卷起斯人飘飘衣袂,翩然若画中嫡仙。
      他毫不迟疑,拱手见礼,朗声道:“姜某来迟,还望柳大人勿见怪。”
      柳砚笛回身一笑,眼中脉脉含情,“小姜你何出此言?你总知道,无论你来得多晚,我总会等你。”这小姜之称却是昔年二人在枕榻间的调笑之言。
      姜思齐呵呵一笑,直如不闻。又见室内只燃起一支幽幽红烛,暗影流动,桌上四五碟菜肴,竟都是这身体本尊所喜之物,余者更有两副竹筷玉盅一壶美酒,心下暗嘲;看来这姓柳的能在几年间爬上大学士之位,倒也是不仅仅靠了妻家之力,确也有些小聪明小手腕,可惜品性太差,越是有才华越是糟糕。
      柳砚笛自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目光从几道精心准备的佳肴上一扫而过,不免有几分得意。他记心极好,对诸般旧事记得一清二楚,便是细枝末节也纹丝不差,此刻见将姜思齐垂眸沉吟,心中更加笃定他果然对自己死心塌地,再怎么于人前装出一副冷淡模样,其实不过是欲擒故纵之术罢了。他既做如此想,眼中幽情加重几分,声音愈发的悠长缠绵,“小姜,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姜思齐正色道:“我已经不是少年郎,柳大人还是称姜思齐就好。”说着一笑,“这些年还过得去,多谢柳大人挂心。”
      柳砚笛眼中情思流淌,声音有些发抖,“小姜……”却见对面青年面色转冷,眼睛一霎不霎的盯过来,神气却是从来没见过的生硬,不得已改了口,“思齐,”长长叹了口气,嗔道:“怎地一口一个柳大人,就如从前一般叫我清时就好。”
      姜思齐深施一礼,“从前晚生年少无知,今已明白事理。晚生乃后进,又岂敢称柳大人表字。”
      柳砚笛蹙眉望他半晌,叹道:“小姜,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脾气这般的坏?”
      姜思齐心道我脾气就是太好才容得你这般啰哩啰唆纠缠不清,换做从前早一箭过去射个对穿,面上神色依旧恭谨,道:“晚辈失礼,柳大人请勿见怪。”
      柳砚笛见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哪有昔年半点温存小意?不由动气,挤出个冷笑:“你可是怪我了?”
      姜思齐低头道:“这话晚生却听不明白,还请柳大人指教。”
      他垂头时露出一节脖颈,黑是很黑的,可毕竟是读书人,又正值华年,肌肤十分光滑,跃动烛光间更现出几分润泽。柳砚笛看在眼中,心头一动。他正妻虽然出身显贵,相貌却颇类夜叉,脾气也一般的暴躁,这些年看他如同禁脔,连个通房也没有,床笫之间偏又大家风范十足,怎能让柳砚笛这等风流才子餍足?偶尔午夜梦回时,那少年眉眼盈盈流波,身段柔软堪折总是不由浮出水面。这些日子他虽离开母老虎身边,却一路与世子和侍郎同行,丝毫不敢放肆,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空,邀得这旧日小情人于此相聚,见此情景只觉旧梦犹温,又怎生忍得住?当即上前一把将他揽在怀中,颤声道:“小姜你就这般狠心,竟舍得怪我?”
      姜思齐万万不料此人胆大包天,寥寥几句就敢对自己动手动脚。饶是他身经百战,这一刻也完全懵住,待醒过味来已被他牢牢箍在怀中。想他前世何等盖世英雄,纵秀逸英挺举世难寻,可就算身陷天牢惨遭荼毒时也无人敢稍存此心。即便今生身化为这个寒酸书生,旁人也大都敬重顺从,哪个居然会这般放肆?一时怒火激荡,抬肘便朝他胸膛击去。
      柳砚笛正满怀绮思,冷不妨胸前剧痛,登时便撒了手,连退数步捂住心口,气也喘不上来,手指姜思齐说不出话。
      姜思齐怫然道:“柳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酒喝多了?”
      柳砚笛怒目相视,难得的几分温柔顷刻间烟消云散,在心口揉了半晌,依旧疼得难受,咬牙抽气道:“你好狠的心,好,好,好!”
      姜思齐听他语气森然,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虽多看他一眼都觉糟蹋眼睛,还是不得不沉下脸深施一礼,“晚生得罪了。不过柳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行事亦该稳重才好。”
      柳砚笛缓过一口气,冷然一笑,“你果然稳重端方,只不知当初又是谁人口口声声念着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难道如今全忘了不成?”
      姜思齐恚怒之至,当真恨不能手刃此獠,忽听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再度开口,这次更是一字一顿,“不过想来姜举人这般做派也是有道理,如此端方君子,定能会试高中,博得今上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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