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達達

1、壹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朝生暮死的动物，名叫蜉蝣，生命虽然短暂，但却完整。

　　在十五岁之前，苏平冶的生活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家底殷实的他甚至比一般的孩子过的更加没心没肺。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一切，都在那个漫长的夏夜被改变，从此一去不返。

　　一九九二的夏天热的出奇，苏贞决定带孩子去南海游玩。
　　至少她对苏平冶是这样解释的，此次出游，算是送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苏平冶的升学考试成绩很好，顺利的考上了当地的重点高中，在这一点上他从来没让苏贞操心过。

　　那天是八月十一日，天很蓝，朗朗晴空，万里无云。
　　距离苏平冶的十五岁生日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苏贞带着他出海了。靠在白色游艇的船舷上，苏平冶回头看着自己出生并成长的那个小岛，看它慢慢变小，一点点下沉，隐没于蔚蓝色的天际，最终消失在海平线上。苏平冶的心突然慌乱起来，苏贞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的温柔，苏平冶疑惑的看着她，心里却惶恐莫名。

　　苏贞站在甲板上，猛烈的海风将她的长发都扯到了半空中，苏平冶看着它们在风中舞蹈，像坚韧的海藻般伸出长长的触手与海风抗争。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亚麻长裙，戴着麦色的宽檐草帽和□□镜，身后依旧站着如石雕般面无表情的尹立。
　　尹立是苏贞的得力助手，这次能与他们一同出行，苏平冶并不感到惊讶。他在童年时期曾抗拒过尹立，因为他并不想让尹立成为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尽管他也没有见过自己真正的父亲。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苏平冶开始希望有个人可以代替自己，在他成年之前照顾苏贞。
　　能让苏平冶接受的人——就是尹立。

　　事实上在苏平冶的眼中，苏贞的生活里只出现过一个男人，那就是尹立，所以说，他别无选择。

　　夏日里的海风粘稠而潮湿，夹杂着淡淡的咸腥味。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一段时间，觉得整个人就像被覆上了一层塑料膜，挣脱不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粘腻。
　　船行了一个小时，放眼望去只有烈日与汪洋，碧蓝的海水泛出刺眼的银光，蒸腾出的热气搅的波纹都扭曲起来，渐渐幻化成狰狞的图案。苏平冶一阵眩晕，有种异样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偷偷看了一眼苏贞，苏贞依旧悠闲，这让他更加紧张，因为他了解苏贞，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即使出游的时候也是电话不断，不可能如现在这样安静。

　　苏贞陷在甲板上的折叠椅里，草帽遮住了脸。尹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她的胳膊抹上防晒霜……苏平冶看着他缓慢下移的手，心底冷笑：下一步是要涂大腿了吗？他终于没能忍住，起身，气闷的向船舱走去……
　　“平冶，舱里有救生衣。”母亲在躺椅上缓缓开口。
　　“知道了。”苏平冶没好气的应着，此时的他尚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了。

　　苏平冶下到舱里，耳边隐约听到黑暗处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屏住气息揿亮壁灯凝神一看，不禁失笑，声音来源竟是摆在船舱中央缓缓摇动的小木马。
　　木马是枣红的色的，正随着船身的摇摆而惬意的晃动着，由于年代的关系，马身上的红漆已经斑驳了，可还是勾起了苏平冶的无限回忆。他在抚着木马盘腿坐在地板上，木马旁放着几本黑色风琴式相册，他随手拾起一本，细细的翻看。

　　黑白照片上的骑木马的小男孩便是他，那时候他刚满三岁，身下的小红马光亮鲜艳，那是苏贞给他买的第一个玩具，他很是珍爱。不用说，此次将木马带上船的也是苏贞了。

　　向后翻了几页，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举着玩具枪对着镜头瞄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他想要什么苏贞都会给他买。许是工作繁忙不能常常陪在儿子身边的缘故，苏贞对苏平冶可谓是有求必应，亦喜欢给他拍照留念，苏贞的办公室中就有很多儿子的照片，大大小小都被裱在精致的相框里，错落的摆满了整个办公桌。

　　相册很厚，苏平冶一时半会翻不完，但他很快对看照片怀旧失去了兴趣，因为他的注意力被一阵更细小的滴答声吸引。
　　苏平冶自幼生长在单亲家庭，母亲苏贞虽宠爱他却不能经常陪伴他。他自小在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长大，逐渐养成了与年龄不符的敏锐老成的性格。他孤僻喜静，时刻注意细节，同时他还有一个天赋，耳力惊人，听觉远在常人范畴之外。

　　滴答滴答……在有异常声音干扰的环境里，苏平冶一定要找出声源，否则他无法安然自处。
　　卡西欧！这是苏平冶听到声音后的第一反应。这声音与钟表相似，却又略有不同，更像是某种精密仪器所发出的声音。
　　按照苏平冶的一贯思路，苏贞不会平白无故带他来出海，此次是为了给他庆生，自然是准备了礼物的，而卡西欧腕表，便是他一直想要的礼物。

　　也只有这时，苏平冶的眼中，才闪现出与之年龄相符的天真雀跃的光芒。
　　也许他自己都未发觉，母亲的一言一行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他看苏贞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渴望，可苏贞看他，却让他觉得有所保留。苏贞对爱表达方式永远含蓄，小心翼翼，这让苏平冶隐约感到在平和美好的假象背后，隐藏着一个让人惊惶的秘密。但不论这个秘密是什么，都是现在的他所不能承受的。

　　他闭息倾听，很快找出了声源的准确位置。苏平冶略有些得意的勾起嘴角，苏贞出的难题从来没有难倒过他。挪开船舱一角的橡木桶，他的确发现了那个发出声响的物件。
　　那物件很像一个钟，但却不是卡西欧。
　　生日礼物送钟是不吉利的，苏平冶这样想，但即使他这样想也不能使正在流逝的时间静止。

　　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啊。
　　虽然没有确切的见过，但他知道，装在船舱的这个玩意，是个定时炸弹。
　　多年以后，他那自诩为拆弹专家的情人北寒森曾戏谑的说到：“不要慌，它只是个闹钟。”不过没多久，北寒森就被他戏称为闹钟的东西拆解入腹，片甲不留。

　　然而此时的苏平冶是慌了，慌的很彻底。
　　还来不及细想，思绪就被一声更巨大的轰鸣震的飞向了天外，若不是自己手足俱在，苏平冶几乎要怀疑这炸弹已经提前爆炸了。
　　那声音从甲板上传来，挟着炙热的火焰，烧的苏平冶的心瞬间化为灰烬。
　　苏贞！……
　　他疯了似的奔上甲板，母亲正平躺在折叠椅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她胸口开了一个血洞，鲜血汩汩的往外冒着，将她的白裙子浸透……而尹立，则如他所料的不知去向。

　　平冶，舱里有救生衣。
　　母亲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苏平冶咬咬牙，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飞速向船舱奔去。救生衣放在显眼的位置，温暖的橘色在昏暗的船舱中如一盏灯，照的他心里发慌。他木然的套上救生衣，想着苏贞对他说过的话，她从不说无意义的话，只怪他当时没有察觉，他又想到尹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禁咬牙切齿，所有悔恨与惶惑在胸腔里聚集起来，如火炭般烙的他五内俱焚……可他知道，现在必须抓紧时间。

　　苏平冶在岛城长大，水性极好。他跃上甲板翻过船舷，海风吹的他的衣角呼呼做响，最后望了母亲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如离弦之箭一般扎入莫测的深海。

　　初入水中，巨大的浮力压的他周身麻痹，一阵眩晕，他迅速调整，并拢双腿向下潜去。海面上传来一声闷响，像掩在云中的雷声，在水下听的都不那么真切了。热浪卷着风暴般的涡流扑面而来，每一道水流刮在身上都如刀剜骨，苏平冶捂住嘴，忍不住呜咽，他憋不了多久，眼泪汹涌的漫出眼眶，与碧蓝的海水混在一起，消失不见。
　　海面燃烧的火光在水底看也算是奇景，如变幻的龙鳞，又折射出似彩虹般瑰丽的色泽。在他眼中，更像是炼狱般的穹顶，他挣不开，逃不脱，只有慢慢窒息。
　　周围的水不可思议般的温暖起来，涌进他的肺部，带出大量白色泡沫。他看着它们飞旋，上升……意识逐渐模糊，四肢就如同浸在母亲的羊水中一般，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全感像他袭来。

　　苏贞的影像出现在眼前，随着水纹扭曲涣散，他勉力弯了弯唇角……要是一直这样……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