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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人生的转折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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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亚芙尼的耐心逐渐消耗殆尽,脸上绽开的笑容也愈发瘆人。
仿佛有无形的倒计时显现在地砖和墙壁,包厢中的气氛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糟。
在如此直白的威胁和催促下,贝克慢慢地开口了。
“那不是一个缩略后还能讲清楚的故事,要把前因后果交待得尽量详细全面,我肯定会说得比较久的——所以你要不把枪先放下来?呃,你不愿意的话就算啦……
“其实最早我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关于神明宝藏的传说。你知道的,上头的有权人再如何严密地封锁情报,也没办法彻底清除掉所有潜在的漏网之鱼;总会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散布出来,然后经由口口相传,最终演变成当地的传说啊、怪谈啊之类的。
“开始的时候我只当是听个乐子,毕竟我和这些人、这些事,压根没有太多的联系,直到某天为了逃课溜进小巷子里,不慎撞破俩黑/帮闹出的一出惨案;两边人气势汹汹地围着个什么东西站着,一看就是不能被外人看见的那种秘密交易场景。
“完蛋了,我那会就想,心里面跟五雷轰顶似的——再没脑子,看一群拿着手枪的人满身满脸是血地齐刷刷朝自己这看过来都该被吓破胆子,因为外面会这么打扮的很明显只有不受管控的黑/帮人员啊。我知道自己肯定会被人抓到,时间或早或晚,反正肯定是逃不了的。但站在原地直接让人当固定靶枪毙了也不可能,好歹是要努力一下吧,所以我当时牙一咬,一狠心,就拼命往外跑……家是不敢回的,人家保不准就顺着我逃跑的路线把我一家全灭了。大脑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往各种人多的地方跑,很天真地想,幸运的话,说不定他们会为了行踪的隐蔽性而放弃杀掉我。
“我想着这样最差就是一个死字,一边逃,一边不停祈祷他们能放过我,或者死得轻松点也是好的。结果不知是我正好撞了个狗屎运,还是我太弱他们懒得太搭理,后面他们等追上来以后,竟然真没杀了我,不过相对应的,我被要求给他们做事。
“我能拒绝吗?我有个什么选择权啊,拒绝了就是死。所以我很顺从地点头,说什么应什么,他们全程没太拿正眼瞧我,随随便便给我安排了点乱七八糟的事情干。每天要干的活倒不复杂,基本就是在跑腿和搬东西,共同点是都很费时费力,做完感觉躺床上都很累,反正学是没法学了,又没法直白地告诉家人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和亲人的联系也变得越来越淡。这样很混乱地过了些时日,在某一天,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一样,把我拉去做工的那个帮派突然消失了。底层人员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全跑了,高层更是不知所踪,听人说很可能是早早便得了消息,去投靠了其他的组织。
“管我的上级没了,我欣喜若狂地回去躲了好一段时间,发现真没人来找我,从前那些事情都好像是简简单单的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没有了。高兴是高兴,因为我自由了,可回过劲了,心里又不免觉得奇怪,或者说不太适应。所以我就到之前熟悉的地方到处跑,看到零星的熟人便去搭话。可能那场劫难里活下来的人确实不多,所以每个人都意外的好说话,在他们那很轻易就能要到情报。
“这么连蒙带猜的,我逐渐拼凑出了一些信息。那个事件怎么发生的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锁定了源头。那个密码箱。我不清楚箱子里面具体装着什么,但知道它一定很重要,这就够了。于是等后面积攒出来点门路,我便循着线索一路追去了希拉瑞莉的组织,企图获得真相。”
“……你既然不清楚这是什么,那还那么努力地去抢它来做什么?”洛亚芙尼问。
“话不是这么说的。正因为一直是一知半解,回荡于心的疑问久久得不到准确的答案,所以真相的吸引力才会越来越大,直至蒙蔽理智。然后就是一些较为私人的原因。你想啊,如果能成功地把它从许许多多的人那里抢过来,一定会很有成就感吧?虽然我不讨厌如今的这种生活方式,但说到底,威胁就是威胁;作为一个原本在表世界普普通通生活着的平凡人,到故事结尾却出人意料地抢夺走了他们虎视眈眈着的宝藏,不正是现成的、最完美的报复方法吗?”
“报复?喂喂,你可是差点因为这破箱子死掉一回啊。”
洛亚芙尼看着对方,脸上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倏然在自己面前长出了第二个头颅的怪物,张了张口,到底是咽下了快脱口的那句“幼稚”和“愚蠢”。
“我知道。嗯,上一次见到这箱子的时候我也差点命丧当场来着。”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如果暂时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就继续讲了?后面还有精彩部分很多没说到呢。”他催促道。
“你扪心自问下自己掺了了多少废话进去好吗?我是真不知道听你细致入微地讲逃课去看黑/帮交易现场到底有什么意义,请你下次说到这类内容自觉跳过,别浪费彼此时间了啊。”
举枪举得她手好酸,头也好疼。
“怎么能粗暴地跳过重要的节点呢!这可全都是必要的细节!”贝克坚持道。
“你难道非得让我开一枪给你证实下我手上的是真货?——等等。”
她皱着眉打断他的言语抗议,偏了偏头侧耳细听。
门外有微弱的脚步声传来,并且声源随时间推移越来越近,在包厢安静下来后尤甚。
虽然这种场景下最有可能的来的只会是上菜的服务员,但结合贝克刚才讲的那些故事,率先浮现出众人脑海的形象全是手持武器、秘密潜入任务场地中的黑/帮成员。
不过不管来的人是谁,眼前这幅场景显然都不是能随便展览出去的。
就如同是被激发了某种身体里的本能,洛亚芙尼动作极快地收回手中枪支,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连散落在桌子上的纸张都一张不落被她变魔术般地藏在了身后。
淡定的表情下,她在心底万分庆幸自己从前有好好进修过相关的课程。
待到基本完成全部的伪装,大门恰好在此时被推开。
小推车上放置的菜品热气腾腾地端上餐桌,摆在一起香味扑鼻。
等双方的距离再度拉近,洛亚芙尼不着痕迹地挪动身体,以更好地遮挡那些不便被人看见的资料,很有耐心地等着对方弄完离开。
贝克倒是没趁此机会溜走,就是眼神瞧着怪怪的,像在惊讶她怎么表现得那么纯良。
在所有盘子好好地放下后,为首的那人还说了几句她听不太懂的话,按照经验推断,估计就是“用餐愉快”之类的意思。
她点点头,一只手还放在口袋没拿出来。
两人随后就转身离开。
进来时他们所拉开的门在离开后同样给严丝合缝地重新关上了。
几乎是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呼——”三人不约而同地长呼出一口气来。
还好洛亚芙尼的反应够快。
不然就算是让里边资历最老的忽悠惯犯克斯科亲自上场,估计也一样要苦恼个好一会具体怎么解释吧。
“真是没想到能拖到这时候……你,过来。停停停,别给我演这种三分钟落泪戏码,我压根就没说要杀你,况且你胆子不是一直挺大吗?——你问我要做什么?菜都上齐了还能做什么,坐过来吃吧。说好我请客的,我不喜欢食言。反正你边吃,边给我讲好了,两不耽误。”
她早已放弃了继续用武器威胁,态度自然地拿了盘子边自己点的一杯冰饮喝。
贝克敢怒不敢言地重坐回位子上,苦着脸回忆自己刚刚讲到了哪里。
低头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表,她趁着这家伙还没开口的机会对同伴吐槽道,[莫非这就是擅长社交的人们所先天具有的强大天赋吗?]
明明点单时她已经有所准备地让他们推迟了上菜的时间,没想到现在看来,她还是预估少了。
“或许?”克斯科略为迟疑地附和道,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也有可能是他早就想把这些事情说给别人听了,过去在脑子里打了许多遍稿子,所以如今一下子能做到出口成章。”
[真的假的,整日活得那么闲?]
她拉伸了下自己酸胀的半边胳膊,半闭起的眼睛好似国王巡视领土一样缓慢划过桌上物品,最后落在眉飞色舞着的对桌身上,稍稍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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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其实也没有说谎。因为那的确是个需要耐心讲述,方能使听者有望明白其中真意的故事。
二战以后,意大利经济逐步开始恢复生机,其统治阶级在获得其他派别的支持后,紧锣密鼓地着手进行对资本主义经济的重建,但在不久之后,这群人忽然变了副面孔,露出了伪装下的肮脏本性,过河拆桥地肃清了政府中与自己意见相驳的声音,还制定了不可胜数的缜密计划,用以压制各个工人组织。
与此同时,在更为贫困落后的南部城市,那里的农业事务被“合理化”为大农业并机械化,导致几百万人被从农村赶到城市。大量的劳动力储备正是当时的工厂老板们所需的,这意味着他们不用提高工资来吸引员工,毕竟这些活计供不应求,有的是人想干。而随着科技进步,越来越多新兴的自动化机器粉墨登场,取代了流水线上部分需要人力的环节,迁徙到富裕地区的人在变多,可工厂对员工的需求量却又没有那么多,所以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
光看这些定然会让人觉得这个国家面临过多的社会问题,情况必然糟糕透了,可事实上正相反,许多特殊的条件加持下,当时意大利工业在这期间竟是在飞速地发展,为上层阶级们带来了一笔又笔不菲的收益。
但凡事皆有代价。这种不可思议的发展速度说到底是由工人的低薪与差劲的工作条件作为代价的。
可谓是一种可怕的,可悲的恶性循环。
而这种堪比踩在民众尸体上吸血的发展也曾有过短暂的停滞,毕竟制造业一派欣欣向荣,总归能容纳下越来越多的人,这样有工作的人多了,再要找人来干活必然得上调工资,发现这一点后,这群意大利的老板们就迅速转换了方式;他们把资金流入国外,或是进军另外的更有前景的领域。
摒弃了机械,能交给人力的还是都用人力。但充裕的资金不再用在大办工厂上,用人的地方还是就那么多。
这样自然不会凭空地再多出许多给无业游民的岗位,更没希望让工人们薪水上涨。
于是社会的失业率就这么以不可阻挡之势不停上升,食物、房产和交通价格也跟随着它持续不断地螺旋式攀升。
资本家稳坐高台,工会和失权的议会发言人只想着如何让自己获得官方的重视,重新回到政治核心,却没有想到被逼迫着来到北方城市的他们眼中的“乡下人”完全不吃他们那一套;农村一向有着暴力抗争的传统,在这群人眼中烧毁当地市政厅、占有土地是常常发生的事情,很不好糊弄。无计可施的大老板们挣扎着做出了让步,这无疑让许许多多的普通民众看到了希望。
一系列埋藏在阴暗处的矛盾接二连三的被引爆。
罢工、拒付租金、占据空屋、阻碍交通……事态愈演愈烈。
直到诞生跟政府激烈对抗的恐怖组织。
…………
外边刚下了一场大雨,地面湿漉漉的。
彼时尚且只有十来岁的贝克站在巷口。
他一手扒拉着砖墙,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往里看。这种场景,贸然闯入的话会死掉也说不定,他暗想。
穷极青少年想象的暴力血腥场景塞满了脑子,呼吸声在焦虑与恐惧中下意识地放轻,而心脏的跳动却反之变得沉且重,他眨巴着眼睛,像在等着什么。
巷子的尽头,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因为不是枪响,所以他没有立刻跑开。
内心迟疑了一会,他最终还是决定寻着那奇异的动静过去,看看尽头究竟发了什么。
他脚步很轻,路上连点水花都没被溅起。
在同龄人里,他存在感一向不高。
事实上,在如今这个世道中,他就好比是随波逐流的一捧杂草。
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有必须亲自去做的事情。他们为了伟大的理想与破碎的现实努力地奋斗着,为了不公平的一切义愤填膺着。
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使命,那他呢?
太奇怪了,为什么唯独他没有?唯独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生不起一丝的兴趣。
安定平和的生活里他是平平无奇的路人。
可时局一旦混乱起来,仍然过分淡定的那个人就沦落成了异端。
他四肢僵硬地,不断地向前走去。
悉悉索索的争吵声被风吹拂到他的耳边。
如同从地狱中伸出的无数只苍白的手,一边诱哄着男孩再近一点、再靠近它们一点,一边企图把人拉拽进至暗的无底深渊。
无数负面情绪扭曲着盖满全身,每一条神经都痉挛着发疼。
他几乎能嗅到自己死亡的味道。
可下一秒,随之而来的却是整个人快要燃烧起来的强烈兴奋。
——就好像是,他灵魂上一直空缺的那部分,短暂性地被看不见的某些事物填充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