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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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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一九四八•昆明
昆明市政府公寓。
一夜温存也无法抹去他们之间的既定事实。史今的决定是把伍六一摁在这里直到全国解放,伍六一自然无法容忍。他的长官即将进城,即便能够安全离开也不能挽回败局,他唯一想做的,只是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做最后一击,哪怕是最后的溃退,也要在这样的战斗中死去……或者,哪怕他至此永远也再看不到史今,否则即便是当了史今手底下的俘虏,他也不能够安心存活。他就是要离开。
可是史今怎能允许。
……
史今听到身后的钝响。
惊得回过身来,瞧见伍六一已经重重地跪在地上。心下一窒,“六一——”说着要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挡开。史今怔怔。
伍六一直直地望着他,眼睛发红,“这么多年我一直听你的,一直信你的。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听你的信你的会害死那么多我的兄弟!”
一字一句,血淋淋地,从心里抠出来。
史今心里阵阵发紧。他的脸色很难看,语气生硬而平淡,“伍六一你给我站起来。”
“我跪,是因为城外还有成千上万个曾经为国家流血的冤大头!他们不能死在这种窝囊仗里!……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伍六一梗着脖子,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一样。“算我求求你,让我走。”
史今的声音有些嘶哑,“站起来,伍六一,这么多年,你长了一双腿不是用来给□□下跪的!”空气里脉动着一种微弱而坚决的压抑,“你来不及告诉他们,况且你即使杀了我也不可能从这儿出去。”
伍六一的动作快得让史今反应不及——从枪套里拿出枪来打开枪机瞄准,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要不试试。”伍六一的枪口已经稳稳地指着史今。
然后他另一只手拄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若是史今对他有防备,本不该被制住的。
史今静静地看着那个枪口。他感觉自己有点不易觉察地发抖,可绝不是因为害怕。或者正是因为害怕,他怕看见伍六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愤恨和失望,而它们在不久之前还那么一往情深地看着自己。
想来竟无比悚然可怖。
史今苦笑了一下,握上了伍六一的枪口。“可以啊。”将那枪口拉了过来,顶在自己的脑门上。
伍六一任由他摆布着。死寂。伍六一并不难过,他只是越来越愤怒,他愤怒于自己被彻底忽视的尊严,以及昭然若揭的他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杀死面前这个人的事实。
而后伍六一干巴巴地开口——
“内有奸细长驱直入,叛臣贼子临阵倒戈,这样的仗怎么打。连姓卢的姓曾的都是你们的人。”声音几近空洞,“别再让我欠些假惺惺的人情,我救不了他们,我难道不能和他们一起死。”他的枪正慢慢地垂下来。
史今冷眼瞧着他的动作,然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使上了膛的枪仍旧稳稳抵在自己脑袋上。
“你救不了他们,可是还有人想救你。……但你如果不想活,我奉陪。”史今顺着枪一路望到伍六一的眼睛里去。
“你搞什么?!”伍六一挣了几下挣不脱,枪还指着史今,眼睛急得发红,开始怒吼——“这他妈是上了膛的你想死啊!”抬起手一巴掌扇过去。
史今的速度该是可以立即抬手格开后退自卫的。然而他不闪不躲挨了伍六一一巴掌,而后脸都微微地侧过去。“谁想谁死。开口闭口死了活了的,嫌我命长?”史今有些生气,半边脸有点红,估计会肿——那家伙下手着实不轻。
打人的那个不知早把枪扔哪儿去了。只愣愣站在那儿。动了动嘴,但现在的他什么话都可能说出来就是不可能道歉。
史今走过去抬起手,像是要拥抱他。
然后伍六一就被当脖颈来了力道正好的一手刀,眼前黑了。
最后晕倒前他的眼睛里还是那种愤怒,任何一丝毫的温情都悉数转变成暴戾的血丝。
不忍看,史今偏开了目光。
忠心耿耿的恋人用一把匕首在没入自己的血肉。不外乎如此。
——而很多年前的不知是哪一日,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深情地拥住他的老师,然后说,我是会喜欢你一辈子的,史今,而且我不会后悔。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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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后。
史今已然先知会过小程,如果伍六一要走,就安排车让他离开。
李弥们还没有进入昆明城,正是在这段时间可以轻松穿过防御。伍六一的最高长官李弥如果带着邓克保进城了,那么昆明城将被防守得滴水不漏,要再想走就难了。
而史今上午赶回去的时候,见那衣服已然是穿走了。却见桌子上留了一张纸。
最初以为是临别要交代的话语,然而走近了看,潇洒字迹竟是抄了一阙词。不知撕了哪日的日历,洁白的背面给他乱写了。
细瞧。
新荷叶,赵长卿。
冷彻蓬壶,翠幢鼎鼎生香。十顷琉璃,望中无限清凉。遮风掩日,高低衬、密护红妆,荫荫湖里,羡它双浴鸳鸯。
猛忆西湖,当年一梦难忘。折得曾将盖雨,归思如狂。水云千里,不堪更、回首思量。而今把酒,为伊沉醉何妨。
原是当日伍六一违抗师命不愿默写上黑板的词。
字写得倒很是漂亮。
史今脸上没有表情。他拿起了军帽,对着镜子严整地戴了,扶着帽檐认真整理。他看着镜子里那个人的眼睛,不过三十二岁的人,眼角就有了纹路。
而后他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正苦涩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手里复又拿上的那一张纸,看着自己仔细地将它叠起来放进军装口袋。看着戎装加身的他终不及那人神采飞扬。
史今转身,开门离去。
许多年来,他以为他只欠了他这个吗。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昆明郊野开始响起零星的炮声,而后连成一片,战役已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