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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迅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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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戴着扳指的手掀开帘子,落在烟幕下,也落在温清比雨更茫远的目光里。
  有碎雨溅了进来,温清微眯起眼,定定凝视着谢微知的面庞出现。那张她上一世见了很多次,总是高高在上的,她骨子里既忌惮又厌恶至极的脸。
  幸好,幸好你这世还是出现了。
  她扬唇一笑,恭顺垂目,行了个笨拙的礼:“拜见贵人。”
  头顶传来一声温笑:“这便是四儿吧?何必拘礼,快快请起。”
  “谢过贵人。”温清直起身,却还是垂着目。
  静静等了会,谢微知的声音重又响起:“听闻你是被父母自愿卖掉,刘婆为了银子自然是信。可我现下看着不像,四儿可是在故意诓骗人?”
  “骗”字落下,一道惊雷忽的划过天际,昏沉的天里,两人匿于雨幕后的脸,同时被照亮,每个细微都一览无余。
  谢微知是笑着的。温清的脸是决绝的。
  “敢问为何不像?”她询问,对方却是微笑不答了。
  温清默默将袖中拳头攥紧,抬眼道:“又敢问这个原因真的那么重要吗?若我觉得自己徒留家中,不过是一日日地成为爹娘的累赘,想把自己卖了呢?”
  上方轻笑了声:“不过七岁的丫头,把卖说得如此随便,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不过是从一个桎梏转到了另一个桎梏。”温清不假思索,“但眼下这个桎梏更令我心焦,无论爹娘对我如何,对我好,我怜他们,对我不好,我怜自己。两边都不得好,这算什么?这种生活我受不了了。”
  “不如没心没肺地逃到另一个桎梏里去,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让四儿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行。”她顿了顿,“另外,务必也要保我爹娘一生平安顺遂,这便足够了。”
  细雨依旧连绵下着,丝毫没有将息的意思。而谢微知的下一句如一滴格格不入的急雨,狠狠掷在地上:“你说什么都可以做,那我有一日要你取你爹娘性命,你又该如何呢?”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温清又垂目躬身,“若爹娘离去,四儿必会紧随他们而去,绝不会犹豫。”
  谢微知大笑两声:“四儿这孩子真让人摸不透,先是要弃你爹娘而去,结果到头来,还是处处想着爹娘。该说你心思奇怪呢,还是我想得太多?”
  “不是我弃他们,是他们弃了我,这点从未变过。”温清纠正道,“怪就怪他们活得太低,给我的也太少,可既然亲缘一场,我心里带着愧疚,是断断不能再辜负他们的。”
  “想必贵人的孩子就不会遇上被爹娘卖掉,或是自己卖掉自己这种糟心事。”她心思一动,又故意添了这句话。
  “哦?”谢微知声音平淡无波,一笔带过,“那他也得有这福分活到这岁数。”
  这句淡淡的话,恰如凭空的又一道惊雷,刹那间劈在温清心头,她重重一震,费了很大力气,才稳住了将要崩塌的面色。
  也得有福分活到这岁数?什么意思?难道——这世的谢明钰已经不在了?怪不得......他这几日迟迟不曾出现。但不对,不对啊......好端端的怎会连七岁都没活到,上世那个幼年即名扬天下,光彩夺目的小公子怎会早早就泯为幻影?
  明明,她还没来得及在他身上解开牢牢围绕在她心头的谜。
  定是有什么误会,她还得再问下去。温清强压心神,正快速思索着如何开口,另一边的谢微知却似无意再多留,倏然收回了手,帘幕哗的落下,宛如向她无声下了道判决,斩钉截铁。
  紧随着是谢微知的声音,冲淡了温清心头的最后一丝迷惘。
  他说:“明日这时会有一辆马车来接你,登与不登都在于你。但既登了,就回不来了。我不需要你的卖身契,因为没必要。过几日就不会有四儿这个人在世上了,官府也不会查到——”
  “请贵人慢着。”温清忽然出声,谢微知也没想到她会打断他,生生刹住了话头,继而陷入沉默。
  “四儿跟刘婆说过,要去便是富贵至极的人家,要飞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贵人怎就能证实自己就是我要的去处呢?”温清仰脸问道,声音清澈,仿若终归只是个天真莽撞的孩子。
  帘子重又掀开,只不过这次没有露脸,只伸出了只手,虚虚提着个玉镯,一副随时要被松手扔下的样子。温清下意识去接,镯子便落在了她的手心。
  一片温和的凉意瞬间延展开来,她定睛去瞧,白玉通体剔透,中间缠着镶金段,上面坠了颗翡翠,白金绿三色浑然一体,巧夺天工。就连玉体上的唯一缺憾——那缕裂纹,也裂得如云丝般柔滑。
  不巧,这个镯子温清上一世听过,其名为瑶光镯,传言是前朝神匠所造,价值百万金银。谢微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暗市上得了它。再然后......她又听闻谢明钰平生最喜白玉,这个镯子便给了他,“饲玉公子”的名号,也是这时候传出去的。
  按理说,瑶光镯的主人只会是谢明钰,怎的如今到了她温清的手上?莫非,这世真的有所改变,谢明钰已经不在了?
  温清正思绪翻涌,车内谢微知淡道:“这镯价值百万金银,现下就赐予四儿了。如此可否证明?”
  温清装作一副不识货却逞着强的模样,将镯子翻转,上上下下都看遍,才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这样便好。”谢微知似乎又笑了声,“四儿想要飞上枝头的愿望,我也尽可以满足,只要你带着颗忠心便好。”
  他敲了敲车窗,车身重新开始缓缓移动,随着鞭声两下,庞然大物加快速度,从左往右疾驰而过,溅起水花一片。
  直到消失在巷道深处,不过少顷之间,它好像从未来过,连同谢微知最后那句仿若劝诱的话语,也从未响过。只有手心连带心底的凉意,仍旧不息。
  温清凝视镯子片刻,隔着一层内衣袖子将它套在了腕上,又拉长外衣袖子把它掩住。
  然后,她便愣愣地站在雨幕前,冲着屋檐发着呆。雨中忽而有人踩着水花经过,身影近了,原来是方才归家的柳寡妇。
  同往常一样,她的目光刚与温清对上就转开了。她正要进门,温清急忙出声去唤她:“柳姨!”
  柳氏止住步子,不耐地扭过头,却见温清罕见地朝她行了一礼,那点不耐当即僵在脸上。但她很快回过神,冷哼道:“小东西无事献殷勤!”
  “错了,我这是有事献殷勤。”温清尽力展颜道,“四儿知道柳姨向来不喜自己,可这事简单得很,我还是得斗胆问一问。”
  她朝门前地上砖缝一指:“我往这里面埋了树种,以后每日里见到我爹娘一次,便恳请柳姨帮我浇一次水。如若中途见不到其中一个了,便不用再浇,树苗长出了也直接砍掉。”
  这要求很奇怪,柳氏很是费解了一阵。良久她才大声骂道:“小东西不会自己浇吗?尽搞些奇奇怪怪的事!”
  “四儿就要离开这里了。”
  温清眼中闪过一丝迷惘,柳氏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她向来讨厌她,不仅是因为温清是女孩,柳氏也有过个女孩,但后来被婆家卖了,硬要她生个男孩,她便自暴自弃般,讨厌别家的女孩。
  而且也因着温清小小年纪,却总带着傲气在眼里,神采飞扬。与这条暗巷格格不入,像是块蒙着尘的珠玉,无意从天上坠到此间。她这是算什么?养出来的异类!
  “你不要你爹娘了?狼心狗肺。”
  “以后再要。”温清轻声道。她的笑忽然一转讥诮,音调扬起来,“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不答应我的话,我若是寻到仙山得了道,回来就狠狠治你!”
  “我呸!我早知道,你是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柳氏兀自嚷嚷着。面前的温清却止了笑,声调也陡然冷下去:“柳姨,你不信吗?”
  柳氏嘴上越毒辣,背地里就越胆虚,她见温清摆出如此表情,极为认真,也知道这丫头向来是敢说就敢做的性子,腹中一堆骂词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最后挤出来,变成了:“哼,不就是浇水吗,小心树荫长起来遮了你家气运!”柳氏话出口,顿感气势猛增,又多嘴道:“看你家可怜,得了你这种女儿。罢了,你家爹娘我平日也会照应照应。你呢,就赶紧离开去寻你那仙山吧!”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颇阴阳怪气,本以为对方会气急,可温清只是面色无波,又躬身行了一礼,诚恳道:“四儿在此谢过柳姨了。”
  随着动作,她耳旁的发丝垂下,掩住了面庞。柳氏再也看不见她的神情,鼻子里又哼一声,径直进了屋子。
  隔壁这四儿,看人的眼神一向野得很,心思也是,透过嘴巴那就是讲话狠直。就刚刚几句看来,还是死性不改,四儿还是往日那个四儿。
  可柳氏隐隐又觉得不对,一丝怪异感从心底勾缠出来。兴许是隔着层雨幕,今日看那四儿,竟平添了几分弱气。
  柳氏重新想起温清说的话,她方才听了还不太信,现在联系起温清的反常,越琢磨越觉得不对——这丫头不会没诓她,真要离开这儿,去寻什么仙山?
  真是傻得没天了!下意识般,柳氏陡然回身,大踏步跨出门外。
  目光扫去时,温清站着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大门也紧闭上,独独这场好像永远也下不完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