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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拨云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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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苦肉心计
不出一个时辰,谭府上下都知道小玉因为刺伤少奶奶凤鸣柳而被关进了柴房,而且少奶奶还命令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也不许把这件事向外透露半分。
原本凤鸣柳与小玉的关系就十分微妙,此事一出,最可成为茶余饭后谈资,可是谭府上下却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说一句话。
他们不说话,是因为他们不敢得罪少奶奶——任谁都看得出这事是当家少奶奶诬陷小玉的。依她凤寨主的武功,即便是十个小玉也不能伤她分毫,更不用说一刀捅进她胸口了。如此明显的诬陷,谁替小玉开脱,谁就是与少夫人为敌。所以没人敢说什么,都只是静默等待少夫人裁决。
凤鸣柳躺在床上,眼望着床顶,思量着或许不久那个幕后之人就会出来了。这么明显的嫁祸,她相信那个“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小玉一心要维护“他”,可见二人关系不浅,那么想必“他”也不会冷眼看着小玉被自己折磨。如今小玉已经被她关了起来,又不准任何人探视,想来很快“他”就会来找自己求情了。
重新盘算了一下,凤鸣柳觉得这计划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她的心稍也微轻松了一些。可是饶是如此,凤鸣柳现在却真的高兴不起来。她虽是故意做戏,但是为了把戏做足,她这一下扎的很深,大夫和丫鬟忙了好久才把血止住。她这时候胸口有些疼,头也有些晕,种种不适冲淡了她此计生成之后的兴奋。
屋里的丫鬟在帮凤鸣柳处理好伤口之后就都被遣出去了,此时只有谭夫人坐在凤鸣柳的床边,看着她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色,心疼的眼泪都掉了出来。“你这孩子,这又是何苦?”
凤鸣柳扭头看着谭夫人,冲她笑笑:“娘,一点小伤,不碍事的,您不要哭坏了身子。”
“你这孩子真是傻,什么不好做,偏偏要拿自己的身子……”谭夫人抹了眼泪,却还是有些哽咽,“如果……如果言修知道了,他也不会开心的。言修的事……还是算了吧!”
“为了言修,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既是言修的妻子,该为他做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做。”凤鸣柳轻轻拍了拍谭夫人的手,“娘,您就不用操心了,一切有我。”
谭夫人看着凤鸣柳安慰的笑,欲言又止。看了她半天,最后起身帮她盖好薄被,叮嘱道:“你好好休息吧,什么也别想了,养好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凤鸣柳笑着点头答应。看着谭夫人离开之后,她瞬间又皱起眉来。
麻药的效力似乎要过了,寸把深的伤口越来越疼。她虽是习武之人,可是从小在兰林凤府过着小姐的生活,后来去了山寨也不曾与人拼杀,像今天流这么多血,她还是第一次。凤鸣柳倒不在乎流血,但这撕心裂肺的疼却让她难以忽视。凤鸣柳额头上冒着汗,指甲在被子里掐着手心,陷进肉里,她觉得指甲都要透到手背了。可是没用,胸口还是疼。
昏昏沉沉痛得恍惚之间,凤鸣柳觉得仿佛有个人进来了,在她床边坐下后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往她嘴里塞了个东西让她吞下。轻轻将她刘海拨开,为她擦了额头上的汗,一点一点的,很是温柔。凤鸣柳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可是眼皮沉重,她只能勉强睁开一点缝隙。屋里很暗,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有个颀长的人影。凤鸣柳觉得那个人似乎知道自己醒了,又是叹了口气,掀开薄被,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然后一股很暖很有力的气流从他的掌心传进自己丹田,连肺腑都觉得舒服了很多。
凤鸣柳依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从他为自己输真气的手掌大小辨认出他是个男子。是钟麟吗?她心里想着。想唤他,但是睡意让她张不开口。她只得残存着疑问重新睡去——如果是钟麟,他为什么不说话?如果不是钟麟,又是谁呢?
凤鸣柳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稍微动了一下,胸口并没有昨日的那种痛楚,想来伤口是愈合得很好了。伤口既然不痛了,凤鸣柳便真的觉得轻松了许多,越发觉得自己昨天那样赌一把很是值得。一时的伤痛换一次机会,很划算,凤鸣柳微笑着躺在床上这样想。
谭夫人一早已经来看过凤鸣柳两次了,见她虽然没醒,但是脸颊却不似昨日的苍白便也放了心。这时候再来见到凤鸣柳已经醒了,她更是高兴,回头吩咐丫鬟道:“叫人把桂圆粥端来。”
凤鸣柳也看见谭夫人来了,小心翼翼地刚想要坐起身,谭夫人却着了慌,紧走几步到她跟前,扶着她,扯了枕头给她靠倚在床边。“小心些。”谭夫人弄好后,挨着她坐下,慈爱地问,“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凤鸣柳笑着说,“要娘担心了。”
谭夫人摇头劝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好啊!”
凤鸣柳点头答应:“以后不会了。”
凤鸣柳做小姐那会儿并不喜欢谭夫人,总觉得这个美丽的女人太庄重,太精明,不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温柔可亲。可是见她这次为自己掉眼泪,却忽然觉得谭夫人很不容易,她先是没了相公,现在又没了儿子,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确是应该要好好照顾她。
丫鬟已经将桂圆粥端来了,谭夫人想喂她,但是凤鸣柳却笑着接过来要自己吃。她端着云纹白瓷碗,忽然又想到了昨晚上来自己房里的那个人,便抬起头问谭夫人:“娘,我受伤的事,没有跟我爹娘说吧?”
“你不让说,我便没说。”谭夫人说完这句见凤鸣柳依然眉头未开,心里似乎有事,于是问她,“怎么了?”
“没事。”凤鸣柳微笑着敷衍了一句,然后舀了一勺粥塞进嘴里。那就不是钟麟了,凤鸣柳心里想,可是除了钟麟和父亲,这里还有谁会武功?家里的侍卫一定不会半夜来她的房间,那么到底会是谁呢?难道会是他吗?
“柳儿,你在想什么?这粥不好吃?”谭夫人试探着问。
凤鸣柳抬头见谭夫人紧张的样子,忙安慰她:“不是,我在想我昨晚做的梦。梦里好像有人来看我,不过现在,”凤鸣柳笑笑,“有些不记得了。”
凤鸣柳如此说本是想试探谭夫人知不知道有人来看她,却听谭夫人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你自己也说是个梦,那有什么要紧的?快点吃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她说完这话之后神色怪怪的,倒像是怕凤鸣柳想起什么的样子。
凤鸣柳笑了笑,听话的又舀了勺粥塞进嘴里,什么也没有再问。她只觉得谭夫人那不自然的神色似乎是在隐藏什么,莫非她知道昨夜的事?还是她心里真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第二节见疑而疑
凤鸣柳没有卧床休息,下午便出了房一个人到柴房去看小玉。
看门的以为少夫人过来是要审问小玉的,却没想到自少夫人进去之后,里面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众人一开始不在意,后来一连几天,凤鸣柳每天都到柴房来一次,而每次她来,柴房也都如此寂静无声。人们便越来越觉得奇怪,都在猜测少夫人到底在怎么折磨小玉。
这一日,午睡起来,凤鸣柳便教人搬了张藤椅坐到茉莉花架下。她抬头瞧着那满藤的白花。小花结的一丛丛一串串,横七竖八的给这回廊封了个顶。花很香,香的让人吃惊如此小的花为何会有这样浓烈的味道。
凤鸣柳不是真有闲情逸致在这赏花,她是在等人。她知道只要众人将她对待小玉说的越糟糕,那么她的计划见效就越快。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天,也是该来的时候了。
果然,大半个时辰之后,凤鸣柳闭目休息时,丫鬟过来轻声说:“少奶奶,二小姐想见您。”
又是她!凤鸣柳微笑着睁开眼,对丫鬟说:“叫二小姐来,再给她搬把椅子过来。”
丫鬟答应着,然后退了下去。
凤鸣柳很少见到谭绿彩出她的采馨苑。这位二小姐的确是冷性子,见到谁都是一副冰然的神色,即使是给谭夫人请安时遇到自己,她也只是微微躬身,连话也不说便避开走了。凤鸣柳以为,即使这府里人人都怕她,想这位二小姐也是不会的。
谭绿彩坐下后,绞着手帕,思索了许久,抬头对凤鸣柳说:“大嫂,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让你挂记了。”凤鸣柳也是淡淡寒暄。谭绿彩难得这样跟自己说话,虽然语气依然冷冰冰,但是已经算是客套许多了,可见今日的确是有求于己。
“大嫂,我知道我不该替小玉求情,”谭绿彩咬了下嘴唇,“但是她是我的丫头,我也不想看着她一直这样关着。既然你身体好多了,可不可以小惩大诫,放她出来呢?”
凤鸣柳看着谭绿彩,笑了一下:“绿彩,并不是大嫂不通情理,只是小玉这次已不是初犯,如果我再饶了她,那谭府的威严何在?你哥哥那时的事才过去没多久,我想你还记得的吧?那次如果不这么轻易饶了她,也许这次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谭绿彩的眼睛有些闪烁,低下头,却还是说:“大嫂,她既是我房里的丫头,我想把她带回去管教,可以吗?”
凤鸣柳又笑了:“绿彩,如果我没记错,上次你哥病重之时,就是你把她领回屋的吧?”她红唇微翘,“她若是肯听你的管教,又怎么会发生现在的事?”
“我……”谭绿彩抬头看了凤鸣柳一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得又低下头。
凤鸣柳一字一句地说:“既然我管这个家,我就不允许有人背主谋逆!若是这次再如此轻易放她回去,这个家还管得住吗?”
谭绿彩好久没有说话,似是考虑如何从凤鸣柳的话里找出弱点。凤鸣柳也不着急催她开口,神色淡然,仰头欣赏起架上的茉莉来。
终于谭绿彩又说话了:“大嫂,小玉很爱我哥,我想她不会害他的。”
凤鸣柳转过头,看着这位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一句话的二小姐,禁不住笑了起来:“绿彩,你这话越说,我越是放不得她了!暂不提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害你哥,单说这次,依你而言,她很有可能是因为爱言修而恨我继而要杀我,我现在没死不过是因为她一次失手,你觉得我可能放了她等她下次再找机会下手?”
“这……”谭绿彩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又被凤鸣柳牢牢困住,一时语塞,无法对答。
“如果每一个对我心有怨气的人都可以来捅我一刀,那我凤鸣柳不要说掌管这个家了,还能活多久都成问题。你说是吗?”凤鸣柳看着不说话的谭绿彩,觉得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好了,你回去吧,我也有些累了。”
直觉告诉凤鸣柳这个二小姐是没有嫌疑的。仅仅就是自己这么几句话,她都应答不来,她怎会有那样的心机去做如此计划长久的事?与这位二小姐谈小玉的事只是在浪费自己的精力。身体虽然比起那日好了许多,但是大病初愈,自己的精神却不如从前了。
“大嫂……”谭绿彩似是还要说什么,却被远处过来的人声打断了:
“二小姐,你不要再求少夫人了。少夫人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折磨小玉的,你再求她她也不会心软的!”说话的人是古临渊。
“哦,古侍卫也来了?”凤鸣柳抬起眼见他越走越近,又看着他一脸怒容,倒也不生气,“听古侍卫的话,似乎把小玉关起来是我的不对了?”
古临渊不避凤鸣柳的打量,依然说:“虽然少奶奶是主子,做什么都没人敢说,但是天理公道,大家不说,不代表大家心服!”
凤鸣柳听他这么说便笑了,她是从内心里笑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两个可疑的人都来了,看来今天自己还真是收获不小。她知道古临渊想要责备她,但是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反问:“古侍卫,你说天理公道,好,那我问你,你的职责是什么?一府头等侍卫,无论少夫人因何种原因遭了不测,难道你不觉得问心有愧?”
古临渊并没有料到凤鸣柳会先如此问他,一时间竟没答上来。他本来准备了满心的说辞,此时却像是找不到机会开口了。
凤鸣柳见他脸色铁青,表情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就知道这位古侍卫是有气而来,却被自己堵得无处可出。凤鸣柳倒不是真的不想让古临渊说话,她只是必须赢,要在气势上压倒别人,她不能一开始就输。而现在目的已达到,言多必失,她倒愿意听古临渊要说什么。
“算了,我也不想追究了。古侍卫似乎是有话想说吧?”凤鸣柳靠在椅背上,“有话不妨直说,无须多礼。”
古临渊听凤鸣柳允许他跳过不答,便稍稍松了口气。“少夫人,你在方田县栖梧寨的事,古某也听说了,古某佩服!”他说到这里,冲凤鸣柳一抱拳,表示自己是真心而言。
凤鸣柳微笑着,知他后面还有话要说,便也没有接话,只是淡淡的笑挂在脸上。
“古某本敬少夫人是女中豪杰,却没想到少夫人竟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去折磨一个弱质女子,真是让人失望!”古临渊此时冷冷地对着凤鸣柳,一霎那褪去了刚才的敬意。
“哦?”凤鸣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古侍卫这话,不像是来给小玉求情的,倒像是专门来兴师问罪的!你倒说说看,我如何用卑鄙手段折磨她一个弱质女子了?”
古临渊是个心直口快之人,想说什么便一定要说出来。今天即便是凤鸣柳不要他说,他也会说,如今既然凤鸣柳给了个机会,古临渊更是不客气。“少夫人一身武功,连诸多男子也不及,试问小玉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又怎能那么轻易地伤了你?若说伤在别处还可以说是偷袭,可伤在胸口,少夫人眼见着,她又怎能做到?”
凤鸣柳看着古临渊,觉得有些失望——古临渊说出了实话,可是这话本是不能说的。
因为无论是谁说出来,都表示着他对当家人不满,要与当家人站在两边。如此一来,一旦日后自己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那么第一个被人怀疑的自然是他!幕后人那样心思深沉,又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那么幕后人便不是古临渊么?
“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诬陷故意冤枉她了?”凤鸣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古临渊,想看出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古临渊冷哼了一声:“少夫人,事实到底怎样,你心里最清楚。做人最重要的是无愧于心,少夫人是明白人,又岂会需要他人指点!”
闻言,凤鸣柳哈哈笑起来:“如果我说我现在这么做就是无愧于心,你以为如何?”
古临渊与谭绿彩均是一怔,他们本以为凤鸣柳无论如何也会敷衍一下,却没想到凤鸣柳居然会这样说。愣了半天,古临渊回过神之后更觉生气:“少夫人既然如此认为,那古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连告辞也没有,转身便离开了。
谭绿彩站起身,看着闭目养神的凤鸣柳,觉得多说无益,也轻轻走开了。
凤鸣柳瞧二人都走了,心里又觉得乱了,似乎自己这一伤伤的毫无价值。现在分析起来,事实将她所有的疑虑都推翻了。
本来从钟麟那里听来的最有嫌疑的大管家——小玉的祖父,根本就是个整日里只会养花弄草不问世事的老人家,即便这次小玉被自己关起来,他也只说主子做事自有主子的打算,他人无须多嘴。他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喜欢骂人,但是他既然不管事,那条嫌疑便不能成立。
至于二小姐和古临渊,她刚才也瞧出了些端倪。古临渊是真的喜欢小玉,为了小玉他连身份尊卑都可以不管,只怕自己现在不放小玉,他也会找个时间将小玉放出来,但他到底是个耿直之人,恐怕不会有那样的心计。而对于谭绿彩,无论话语如何隐藏,爱慕的眼神是不会变的,谭绿彩分明就是对古临渊心仪已久。想必她来找自己,应该也是应古临渊之请。如此说来,谭绿彩的嫌疑也不成立了。
有这些明显的不成立,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为言修找出真凶?难道谭家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第三节信与不信
凤鸣柳回了房间,连鞋也没脱便躺在了床上。一个月前还可以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可是现在,什么也不可以了。自己的身,自己的心全都要为一件事努力,不知何时才能休息。凤鸣柳觉得累,心累。仿佛自己现在不是十八岁,而是三十八岁,四十八岁,甚至八十岁的心智。
凤鸣柳闭上眼睛,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来的那个人。温热的手心,浑厚的内力,会是他吗?他会千里迢迢从清芽山赶来吗?他还生自己的气吗?
嘴里咸咸的,凤鸣柳抬手一擦,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居然流眼泪了。若是不知道还好,一知道自己还会流泪,凤鸣柳便哭得越发不可收拾。
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
在兰林凤府的时候,她是大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人欺负她,她不需要哭;在栖梧寨的时候,她是寨主,手下百十来个人唯己马首是瞻,她要带着大家做到最好,她不能哭;对着齐孤鹄的时候,她是冤家对头,齐孤鹄人聪明什么都做得好,她逞强要比个高低,她不肯哭。现在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没人看她,她又何必再忍着?凤鸣柳翻了身趴在枕头上,放任自己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
“你都哭了好久了,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她的哭声完全淹没了她的耳力,直至这个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才停下哭扭头去看。
居然是齐孤鹄!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歪歪斜斜地坐在窗台上,靠着窗框,侧着头略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凤鸣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发现他依然坐在那里,并不是自己在做梦。她陡然间像是回到了在方田县那时无忧的日子,心里高兴极了,刚想问他那天晚上是不是你来了,却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又想到了琴姑娘,赶紧别过头擦了眼泪。
“哭够了?”齐孤鹄坐在窗台上并没有动,只是看着凤鸣柳摇头数落她,“人家成亲都欢天喜地的,你倒好了,成亲三天半,又是受伤,又是哭成这样。早知如此,你当时还不如不要嫁了,做你的寨主,这会儿依然风风光光!”
齐孤鹄就是齐孤鹄,永远是这种于己无关吊儿郎当的样子,凤鸣柳见到他本来是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的,可是现在什么也不想告诉她了。擦干眼泪之后,便瞪着他:“人家成亲是嫁人,自然欢天喜地。你若成亲娶了牌位,你会有多开心?”
齐孤鹄扬起袖子摆摆手:“这种事,我齐孤鹄是万万不会做的。生人嫁死人,没这种道理。”
一说到这个,凤鸣柳原本的一点好心情也全都烟消云散了,脸顿时垮了下来。“言修的死,我要负责任的。”她低头说。
“说到这个——”齐孤鹄一抬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随意地坐在了凤鸣柳梳妆台前的圆凳上看着她说,“你当然要付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又怎么会死呢?”
凤鸣柳很惊讶,她实在是没想到齐孤鹄会这么说。虽然齐孤鹄平日里少有正经,总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慵懒,但是说话做事却极少开玩笑。如今天这般郑重的事,依齐孤鹄的作风,断不会无根无据随口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凤鸣柳看着齐孤鹄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齐孤鹄随手将倒在台上的铜镜扶了起来,不再解释却笑着问,“女为悦己者容,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
凤鸣柳下不喜欢齐孤鹄的那副腔调,下床走到他身边:“我问你,那天晚上来的人是你对不对?”
齐孤鹄没有否认:“易二哥到清芽山给我送信说你下山成亲去了,央我来代他向你贺喜。我是真没想到谭家成亲会如此仓促,结果来迟了,喜酒没讨到一杯不说,还见到了你大智大勇地流血牺牲。”他笑笑,“我以前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凤鸣柳听他这个口气更是不高兴:“那你以前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任性、狂妄、刁蛮,还有什么?”
“我以前以为你起码还是个聪明人。”齐孤鹄衣袖拂过楠木台面漫不经心地说。
凤鸣柳渐渐听出齐孤鹄的意思了,他是从一开始就在暗示自己有什么事做错了。“你是知道了什么吗?”凤鸣柳低头问齐孤鹄。
齐孤鹄抬起头笑着看她:“你果然还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比较聪明。”
凤鸣柳没搭理他,只是催他:“知道什么就快说啊!”
“那你来谭府一个月了,你都知道些什么?”齐孤鹄反问她。
一说到这个,凤鸣柳又蔫了下来,颓然地靠在梳妆台边,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原本钟麟说可疑的三个人,我看着一个也不像。其他人,我也看不出什么。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我也不知道自己下面该干什么。”
齐孤鹄看着凤鸣柳颓丧的神色,问她:“你是真心想找出害了谭言修的凶手是吗?”
“那是自然,不然我也不会嫁进谭家了。”凤鸣柳叹了口气,忽然想到刚才齐孤鹄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又问,“你刚才说言修是因为我而死的,为什么这么说?”
齐孤鹄将铜镜转向凤鸣柳,让镜中映出她的人影。“阿柳,在清芽山你就跟我说过,人是不能相信别人的。”齐孤鹄说着微笑站起身,“怎么你自己现在反倒忘了?”
凤鸣柳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无精打采的,眉眼间全是憔悴,却没有病西子的妩媚。她自从知道谭言修的死讯就满脑满心都是愧疚,嫁入谭家之后除了缉凶,更是没有想过别的。如今乍然看到自己的脸,她觉得确实好久没有注意过自己了。可是这与相信别人有什么关系?
“齐孤鹄,你不要再跟我打哑谜了。我以前在清芽山说不能相信别人还不是因为你!你不生不响的就把寨主之位给我,原本寨里的兄弟都以为你有要事不得不这么做,可是没想到你是撇开大家自己逍遥去了,我当然说不能相信别人了。”凤鸣柳没心思与他闹,闷闷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你以为除了我,其他人就都很可信?”齐孤鹄淡淡一笑,“话说尽了就没意思了。我可以教你个办法帮你达到目的,但是事前你谁也不可以告诉。这次你敢不敢信?”
第四节云开雾散
凤鸣柳一身缟素站在后院的池塘边,看着雨后漾满池子的水,心里夹杂着解脱与留恋,也不知究竟此时哪一方占上风。
池塘里的睡莲开得很好,大朵大朵的,白色卵圆形的叶片层层叠叠,热闹地浮在水上。凤鸣柳看着这昼舒夜卷的白仙子,想到也许今晚自己就会和白仙子一起睡去,心里忽然静了好多。齐孤鹄又走了,他只说结果马上就会出来了,可是却不肯告诉自己结果到底是什么。既然如此,还是自己来找答案吧。
凤鸣柳一只脚踩到池塘边的石头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又想到了刘兰芝。那个美丽贤惠却被遣回家的女子,最后却依然还是守着爱情如这睡莲一般落入水中,为自己寻一个纯净的去处。
凤鸣柳曾经觉得刘兰芝很可怜,觉得焦仲卿不值得她这么做。那个男人仅仅是为了尽孝就一纸休书将她送回了家,刘兰芝为何要为他守贞不嫁?可是现在,凤鸣柳才明白其实在许多东西面前,爱情是最脆弱的,明明被人割舍不下,却还是第一个被放弃。比起自己因为无力帮言修找出真凶而带着无奈与愧疚而去,刘兰芝还是幸福的。
凤鸣柳另一只脚还没有随之踩上石头,谭夫人房里的丫头星月刚巧路过,看见她站在那里就叫了起来:“少奶奶小心,刚下过雨,石头滑!”
凤鸣柳回头冲她笑笑,没有做声,只是迅速将另一只脚也踩在了石头上,伸开双臂身子一沉,直直往水里坠去。
星月吓了一跳,更是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来人啊!不好了,少夫人想不开跳水了!”
凤鸣柳被人从池塘里拉扯出来时,意识尚清醒,虽然灌了些水,但是却也不觉得怎么难过。只是胸口的伤口有些疼,似乎又被撕裂了。她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齐孤鹄走之前会留给她一瓶药了,恐怕他是早料到会有这一遭。
凤鸣柳吐了两口水,睁开眼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躺在谭夫人怀里。谭夫人的袖口与胸前衣襟都已经湿了。
“柳儿,你这又是干什么?”谭夫人声音急切,“身子都还没好,你怎么又这么作践自己?”
凤鸣柳右手捂上胸口,半闭着眼睛回答:“娘,我以前对不起言修,这次就想为他做这么一件事,可是也做不好。我心里难过。如此倒不如跟了他去,也许到那边,我还可以照顾他。”
谭夫人给凤鸣柳擦了脸上的水,一边擦一边劝她:“你这傻孩子,谭家娶你是要你做媳妇的,除了这个,什么都不重要。”
“娘,”凤鸣柳张开眼睛,“既然是言修的媳妇,生不同衾死同穴。”
听到凤鸣柳的话,谭夫人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脸上现出怒气:“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凤鸣柳对于谭夫人此时的表现也很是吃惊:谭夫人现在脸上尽是恨不得将她摔出去的怒色,与上次心疼她时的温柔宠爱截然不同。齐孤鹄的这个主意,真是收到了她没有想到的结果。
两方都沉默了。直到一个人从后面走过来,慢慢在凤鸣柳身边蹲下身,将凤鸣柳抱了起来。
“娘,我先送阿柳回屋了,她伤还没好,身上又湿透了,不能总呆在这里。”说话的人正是死去了多时的谭言修。
众人都在议论这位大少爷到底是人是鬼,可是凤鸣柳却一句话也没说,任他抱着自己向雅善别苑的卧房走去。凤鸣柳能感受到谭言修温热的手接触着自己的身体,她就知道他是活人,他并没有死。怪不得齐孤鹄说自己错就错在相信了别人,的确,人没死又怎么可能找出凶手呢?只是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父母与谭夫人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谭言修没死,即便是一切都解释不通时,她也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被人骗了。
谭言修吩咐要丫鬟帮凤鸣柳换件衣服后便从房间退了出去,直到丫鬟出去跟他说“少奶奶请少爷进去”他才又踏进了那间本属于他而他却连新婚之夜也不曾进过的新房。
齐孤鹄留下的药见效很快,凤鸣柳刚服下没多久便觉得身子舒服了许多。她看着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谭言修,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谭言修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人。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依然如此。白衣胜雪,沉静儒雅,那是与齐孤鹄不同的气质。虽然齐孤鹄也很白净俊美,甚至可以说漂亮,但是凤鸣柳就觉得齐孤鹄身上有一种灵动明媚的吸引力,似是他的灵魂一动,自己就能感觉到,就能带自己动起来。可是与谭言修,她却总觉得茫然。谭言修太安静,安静得让她觉得自己处在他身边就像是个多余的人,连说话仿佛都会打扰他一样。凤鸣柳也知道谭言修并不是讨厌自己,他什么都愿意听,只是什么都不愿意说,什么都埋在心里而已。
“言修,”凤鸣柳看了他半天,终于问,“你这么做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想娶我是吗?”
谭言修抬起头看着凤鸣柳,眼神中含着一丝后悔:“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你娶我不就是为了和我生活在一起吗?那为什么娶了我还要躲着我?”凤鸣柳心里很平静,事到如今,自己并不怨恨他。
“我骗了你,怕你怪我,所以就想等你再在谭府住一阵子,只要你真心把这里当成家,你爱上这里了,你也许会原谅我。”谭言修垂下头,“如果我知道你会这样伤害自己,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躲起来不见你的。”
凤鸣柳嘲弄地笑了。齐孤鹄说谭言修是因为自己而死果然是对的,若他不如此骗婚,自己一定不肯嫁给他。齐孤鹄说跳这水塘可以达到目的果然也是对的,如果不是自己受到伤害,谭言修一定不会那么早出来见人,那么自己一直追查的东西只会玄而又玄,也许一年半载也不会有结果。
凤鸣柳叹了口气:“言修,我还想问你,这件事有多少人知情?除了你娘、小玉,还有别人吗?我爹娘知道吗?”
谭言修抬头看了凤鸣柳一眼,又避开不再瞧她,他怕凤鸣柳会因此和凤家二老闹翻,便回答说:“他们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央求我娘的,与别人无关。”
凤鸣柳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言修,你是好人,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说话能骗到我?我知道这件事你虽然知情,但一定不是你提出来的,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主意应该是谭夫人想到的。”见谭言修愕然地看着自己,凤鸣柳又笑了,“提出让我嫁进谭家找出真凶的人是她,我进了谭家让我不要找真凶的人还是她,你说她怎么可能不是主谋呢?”
“我娘是因为我才这么做的,她知道我喜欢你,所以……”谭言修想要解释,但是却被凤鸣柳打断了:
“你不用说了,事情到现在这样,我谁都不怪。其实能来谭家经历这么一次,我很高兴,我会觉得起码我努力去为你做了什么事。我知道我爹娘也是参与其中的,我爹早就想让我嫁给你,只要可以,他不会介意用什么方式。而我娘若是不知道,就一定不会让我嫁给你。没有一个母亲是眼睁睁送女儿去守寡的,所以她一定知道你没死,只是她没有跟我说。至于小玉,”凤鸣柳顿了一下,“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么帮你把这出戏演下去?她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从她答应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谭言修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对着外面不知在看哪里,木然地说,“我的消渴症一直被小玉照顾的很好,可是我娘却说如果我假死,也许你会肯嫁过来,要小玉先委屈一下。她这半年多受了很多苦。是我辜负了她,我对不起她。”
“你想过要补偿她吗?”凤鸣柳也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站在他身旁,“你何苦要让我们都不开心?如果你试着接受小玉,你们两个一定……”
“阿柳,你要离开我?”谭言修转过头看着她,眼睛里尽是惊讶愕然与不舍,“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谭言修的妻子,你是谭少……”
凤鸣柳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和我成亲的是你的牌位,既然你没死,那么这个亲就可以不算数。我早说你是个好人,而且你也一直对我很好,这次能不能再纵容我一次?”
谭言修看着凤鸣柳,心里终于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做,凤鸣柳依然不会爱上自己。她肯嫁进谭家完全是因为她责任,没有丝毫的爱。还是同从前一样倔强的大小姐脾气。“你是要去找齐孤鹄吗?”谭言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凤鸣柳,“你很爱他?”
听到谭言修这么说,凤鸣柳觉得很惊讶,又像是被人窥破了心事一般,霎时间羞红了脸:“你怎么知道齐孤鹄的?”
谭言修见凤鸣柳脸上泛起了少女的羞涩红晕,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转过头说:“你受伤的那天,我去看过你,你在睡梦里叫齐孤鹄。连梦里也会叫他,你一定很喜欢他了。”
“我还以为只有他来过,没想到你也来过,”凤鸣柳双手撑在窗台上,“怪不得谭夫人不愿让我想起来。”
谭言修倒是没想到齐孤鹄也在这里,转过脸问:“齐孤鹄也来谭府了吗?”
凤鸣柳点点头:“他说栖梧寨的兄弟要他来看看我。”凤鸣柳故意省去了他说的“贺喜”,她觉得那两个字此时说来真是太讽刺。
“我可以见见他吗?”谭言修停顿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很想知道凤鸣柳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自己与他到底差多少。
凤鸣柳低头叹了口气:“他已经走了,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谭言修倒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有些错愕地看着凤鸣柳:“他和你之间……他既然会来,不是说明很关心你吗?为什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他却又走了?”
凤鸣柳摇摇头:“或许他只把我当成朋友,我们之间——我也不懂。”
谭言修看着凤鸣柳那一脸迷惘,没有再说话。要不要放她走呢?放她走了,就会两人都有幸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