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灵》本溯

1、第 1 章

　　我是……谁？
　　李桂落的脑中一片混沌，她仿佛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走了很久，待她意识清醒时，她坐在一块焦黑的巨石上，周围荒草丛生，荆棘满地。
　　她没有任何有关这世间的记忆。
　　她安静地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但她却不觉得慌乱，在她的潜意识中，似乎从来都是如此——她不曾有过一段长久的记忆，她记不住任何人，任何事。
　　可冥冥中，她又觉得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但她越是去想，脑中就越是空白，她只得停下来，茫然又迟钝地望向四周。
　　她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坐了很久。
　　直到她迟钝的神经突然动了一下，她才慢吞吞地想到，我应该去哪里？
　　她无意间抬了一下手，看见了自己袖口上的血迹。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满身的血污，鲜红刺目。
　　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焦躁，她开始固执地擦试自己身上的血，可她擦了很久，也没能擦干净。
　　一抹白色的人影缓缓向她走近，她没有任何感知，仍低垂着眼，手费力地搓揉着衣角，直到那人温润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才迟钝又疑惑地抬起头。
　　“你想除去这污秽，是吗？”
　　那是一名宛如清风雯月的男子，他的眉目清润，有如落雪。
　　她点了点头，那人便捻了一个诀，将她全身的污秽都除尽了。
　　她突然感到很高兴，目光雀跃地看着他。
　　而那人依旧温和地投来视线，道:“我名唤悦离，是一介散神，偶然行至此地……”他话语未尽，似有几分叹息，又转言道，“你的心识尚且懵懂未开，可愿跟我一同离开？此后天高地阔，亦有归处。”
　　见她不语，他又温和地询问了一遍，目中含笑:“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看了他一会儿，再次点了点头。
　　一阵微风携着暖意拂来，人的记忆留不住的东西，这世间的草木又是否能够留下痕迹——记下人间的初见或离别。
　　他带她来到了人间的一处峰峦，此间云雾缭绕，水软山温，鸟兽虫鱼隐于山林，轻风吹得人暖意渐生，人间的风雪落在这里，是不同于天界的世外桃源。
　　她被牵引着进入了一片细密的竹林，又顺着石阶拾级而上，很快便见到了一处简易的屋舍，十分清冷。
　　这是悦离给她的去处，亦是他的来处
　　一连几日，他都保持着和从前一样的行事作风，并未因为屋中多了一个人，就弄出一副神仙架子来。只是他到底习惯了一个人，蓦地多出来一名女子，他竟除了给她空出一间屋子，再不知该如何安置。
　　如今她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做什么都要在一旁看着，而他又不知该让女孩做些什么，便也随她去了。
　　倘若李桂落通晓一些人情世故，在悦离身边呆了几日后便会想: 他明明是个神仙，却在人间寻了一处居所长久地住下来，如同一个凡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便莳花弄草，砍柴削木，哪里像个神仙？
　　但李桂落并不知晓这些，她只会默不作声地跟在悦离身后，他做什么时，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根本不知道除了眼巴巴地瞧着、守着眼前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像是一种本能。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曾经应该非常尽心竭力地想要记住一些人，一些事，但没能成功。
　　善忘是醒灵的天性，没有人能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无人不是过客。
　　某一日，李桂落如往常般盯着悦离清扫屋前的落叶，不知为何脑中蓦地闪过一个画面，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捧住头，不舒服地喊道:“悦离。”声音又轻又哑。
　　这是她几日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悦离松了扫帚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又捻了仙法在她身上，温声问道:“如何？”
　　她终于舒了眉，摇了摇头。
　　悦离这时反应过来:“原来你会说话。”
　　她安静地注视着悦离，又听见他说:“那你可有自己的名字？”
　　她刚想摇头，脑中却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女声，语气嗔怪:“李桂落，你又没听见我说话！”
　　于是她顿了一会儿，慢吞吞道:“李桂落。”
　　“桂落……”
　　她听到那人叫她的名字，明明跟脑海中的声音很不一样，却还是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她脑中的那些画面究竟是什么？
　　她想不出来。
　　然而这一天注定了非比寻常。
　　当天晚上，她在一场梦醒后渐渐泪流满面。
　　她想起了很多事——她想起了李芝芝，想起了带她回到村子里面容和蔼的陈娘子，也想起了那些曾与她说过话的村民。
　　连同那个染血的噩梦。
　　彼时的她刚从一片长久的混沌中脱离出来，宛如一张白纸，对周围的一切全然无知。
　　她在原地坐了很久，日升月落，岁月静逝，直到一个妇人在沟水旁发现了她，将她带回了村子。
　　她就坐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楞楞地看着眼前的那名女子，听着那个人温温柔柔地说着话。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家在哪里？好端端地又为何会坐在荒山上？”
　　她听不懂。
　　那个妇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模样，面容清秀，眉目间却尽是沧桑。
　　村里人都说这陈娘子性情温婉，知分寸，懂进退，指不定上辈子就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呢。
　　说到这里，村里人又噤了声，小声道:兴许是上辈子享够了福，这辈子才这么命苦。
　　陈娘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十三岁时，家中发生变故父母双亡，靠着好心的邻居给的几口饭才得以生活，十七岁，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刚有了几年好日子，二十二岁，她的丈夫又因失足摔断了腿，悄悄死在了山里。
　　彼时她刚怀了孕，却只能在夜晚流尽眼泪，无依无靠地带着孩子独自生活了八年，八年再未婚嫁。她吃苦耐劳，又勤奋肯干，硬是靠着自己十二年里琢磨出来的一点手艺，过上了既不富裕也不勉强的生活。
　　此时，她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第一次犯了难，因为无论她怎么询问，女孩都一脸茫然的模样，大概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未满八岁的李芝芝就站在一旁，像个小大人般打量着这个只比她大了四岁的女孩，心中打起了小算盘，最终却又撅了撅嘴，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怎么办了。
　　就在这时，女孩张了张嘴，几不可闻地喊了一声“雪。”
　　漫天飘雪里，一名布衣男子仰躺在厚重的深雪里动弹不得，他的温度正在渐渐流失，他已经撑了足足半日，此时他的呼吸微弱，他拼命地想要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像是在叫什么人的名字，然而周遭寂静无声，他被大雪掩埋的身躯形成了最后的无声的画面，也在往后的某日成了一只混沌的醒灵化形的某一契机。
　　陈娘子蓦地睁大眼睛，又看到女孩的薄唇微动，依稀可以辩认出两个字的唇形，又或者只是错觉。
　　十三年前，陈娘子曾和丈夫有过另外一个孩子，彼时他们满怀期许，终于在一个落满桂花的时节诞下了一个女婴，却还不待他们为她起名，那个孩子便因身体过于孱弱死在了一个冬日，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候。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大概也会是十二三岁的模样。
　　陈娘子心软了。
　　她看着这个孩子，竟在恍惚中从这个孩子的眉目间看见了一点她丈夫的影子，让她渐渐红了眼眶。
　　这是他丈夫将她送到她身边来的吗？
　　她不知道，只是后来，她将女孩留了下来，还给她取了一个名字，李桂落，正好应了她遇见她的时节。
　　陈娘子看见刚刚有了名字的女孩，双眸一瞬间亮如晨星，整个人充斥着难言喜悦，令她心生柔软。
　　她不知道她的身世，她的来历，可冥冥中一切皆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