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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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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回了下房,本想偷摸数数自己私藏下来的体己钱,再仔细思量一下逃跑大计,却不料屋内早就有人。
那人将自己蜷成一个影子,双手抱着膝,伶仃的脑袋埋入臂弯里。
苏月儿被吓了一跳,她颤抖着手点灯,一见装扮便知是玉娘,到底长抒了一口气。
玉娘见灯亮了,慢慢将头抬起来,小脸上犹挂着两道泪痕,嘴角也委屈地向下,她的眼睛被灯火刺得微眯,却又不言语,颇有几分倔强的神色。
苏月儿叹了气,玉娘刚被卖进素云阁不久,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不肯信任旁人,也不和旁人交心,吩咐给她的活儿倒是照干,只不过情绪都被风平浪静的面容掩着,谁也不知底下是什么。
佟婶子曾评价她,“像个木偶人”。
苏月儿很能理解她的感受,因为自个儿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这样的地方不能有过多惺惺相惜及安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抱团有时候不能取暖,反而只能引火烧身,做好分内事,不外露感情,才是应对良策。
小破屋内有三张床榻,都窄也不甚舒适,明面上厨房做活儿的三人是一起住,实际上佟婶另有个小间,也不常和丫头们一道。
玉娘平日都极晚才回屋,今日不知为何这么早。
苏月儿心里想着,慢慢在自个儿的床上坐下,玉娘在,自然是不好清点私房,她干脆神游,思索起逃走的一百种方式。
本来今夜也将在和平中度过,却不料一向寡言的玉娘先开了口。
她吸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月姐姐,您说,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困在这里了?张娘子,是这儿唯一待我好的人,可她今天说,她要去做姑娘了,我觉得等我长大了,我也是这个结局,等我做了姑娘,再过几年没了姿色,就会像个破褥子一样被人扔进臭水沟里!我这一辈子没有盼头了,我要是死了,会不会连累到你们?”
“说什么呢!”苏月儿哗然,赶忙制止她。
她不是冷漠的人,只是有些话在这里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她从床榻上站起,站在窗棱边,探头往外张望,又开了门,简单环视了一圈,而后又仔细将门窗关好,给刚点燃的蜡烛加了个罩子。
屋内登时黯淡了下来,烛火幢幢,将玉娘小小的身形映在墙壁上,那影子显得很高大,又衬得玉娘极其渺小,像世间的一粒浮沙。
苏月儿知道,那个张娘子,就是今日佟婶子跟她说的那个要去“享福”的采买丫头,张娘子与玉娘何时有交集,惭愧她并没十分注意到,她叹了口气,缓步走至玉娘床边,有些小心地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看到了张娘子伤心,所以把自己也代入进去了,但说实在的......你觉得我如何?”苏月儿柔声问她。
玉娘轻轻低了头,像是害羞般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听张娘子说过姐姐的事,玉娘觉得,您是很有办法的人。”
“我能有什么办法。”苏月儿自嘲一笑,又看向她,“你瞧我,论力气,我铁定比不过那些护院,单一个妈妈,都够我受的,何况身契还握在别人手里,这小厨房虽破,但对我们而言,却是摇摇欲坠可以庇佑我们的殿堂,咱们出去一次就多一次风险,张娘子顶上去了,下一个不就轮到我了吗?你还是个小丫头,天塌了也落不到你的肩上,干嘛要轻言放弃呢?”
玉娘嗫嚅,拽住了她的衣襟:“可是......可是,可是往后不也还是一样,姐姐走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仍要遭罪,我不就是苟活了些年岁吗?我根本没出路可走!”
苏月儿轻轻抚上她的手,心中生出万千感慨,她心知,眼前的小丫头兴许也是极有想法的,能不安于命运,总比拒绝反抗要好,她想说更多,却在此时听到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是佟婶,除却佟婶,这腌臜地根本没人来,她站起来,打算回自己的床铺,在站起来的一刹那,她对着玉娘的耳畔低声说。
“你怎知没有出路呢?指不定你不会永远待在这儿,而我也不会。”
玉娘止了泪,木瞪瞪的,她本盯着苏月儿瞧,却在听到开门声时胡乱抹了脸,飞快地侧躺,佯装成入睡的样子,她好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心脏在胸腔中震颤,连着太阳穴都跟着突突了起来。
佟婶一进门,就看见一人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另一人则在床榻上发愣,她放低声音,对着发愣的那位说:“倒是赶巧,你二人都在,见你们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灶上煨了汤,净了手就去端来喝,玉娘既睡着便不要吵她,给她放桌上就是。”
苏月儿笑着说了声是,跑去揽住佟婶的胳膊,娇嗔道:“就知您对我们最好!婶子能这样惦念我们,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佟婶很受用,拍了拍苏月儿的胳膊:“外头起风了,你加件衣服再出去,我来就是为说这个,待久了也怕扰到你们,明早还有一大摊子事儿需要料理,我先走了,勿送。”
苏月儿目送佟婶出了门,还倚靠在门栏上做出恋恋不忘的模样,玉娘从小被里探出一个头,愈发觉得这个看起来机敏温柔的姐姐猜不透。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觉得惧怕,只是分外羡慕苏月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心里真切地觉得,苏月儿和她定是一边的,她们往后指不定要相携对抵千军万马,什么鸨娘龟公护院,她二人其利断金,不肖想别的,捡回一条命应当也不算很难。
佟婶出了小破屋,待走出苏月儿视线后并未急着离开,她对着黑夜冷声道:“别藏了,出来吧。”
夜色里,从一棵槐树后走出一个瘦长鬼影般的男子,他身量不高,背微驼,被戳穿后并未觉得无地自容,反而是昂起了只有几根稀疏头发的脑袋,他眼梢上吊,显得阴险可怖,有股要把人拆骨入腹的劲儿。
佟婶定睛一看,心中有些打鼓,她本以为是什么登徒子,正打算呵斥一番,没想到来人竟是龟公,他是鸨娘的男人,在素云阁拥有无上的权力,他在这儿,俨然如在为他独尊的小帝国,没姑娘敢反抗他,甚至鸨娘也不敢。
前些时段他消失了一阵子,据说是去赌了,佟婶在他回来后也撞见过他几次,人显得更阴郁瘦小,看人都是狠狠地扫视,尤其是看到了漂亮姑娘,那眼珠子都跟要从眼眶中滚落出来安在人家身上似的。
他为什么在这儿,佟婶边琢磨边心惊,脸上适时漾出笑意,打趣道:“我当是什么外人跑错了地儿,原来是您,怎么想到来这儿逛逛了,是找我的?有什么高见?”
“没别的!”他提着嗓子,却仍显得有气无力,他的声音在空旷中荡了荡,然后消失在呼呼的风里,“就随便转转!消食!”
“我说呢!”佟婶眼睛笑眯了,“还当您是想吃点什么,既然是消食!我就不叨扰了,您请便吧。”
她嘴上说着请便,双腿却未挪窝,笑眯眯的,极其恭敬地,摆出悉听尊便的姿态,却像展开双翼护住崽子的老母鸡一般,占据着通往苏月儿和玉娘的小屋前的那条道。
龟公哼哧一声,甩了袖子,没摆出好脸,他背着手慢慢走回繁华场,佟婶看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去,不知怎的鼻头有些酸涩,她在这儿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谁说素云阁里的姑娘都是待宰的羔羊?也有烈脾性的!不服管教,拿鞭子抽了头颅也昂着,初次卖给恩客,反倒挠花了恩客的脸。
然而,这些姑娘,最终还都是接受了命运,有的是被用亲族的命威胁,有的是见惯了残酷,觉得反抗无门,不愿白遭罪,也有的是被龟公进了屋子之后。
佟婶见过被进了屋子之后的姑娘,她们眼神呆滞,一室狼藉,有的身上还有血印子,她们衣衫破烂,眼睛里没了光,最后从她们自己变作了楼里的任意一位姑娘,再也不反抗,再也不跳起来骂人,成了鸨娘口中的好苗子,用生命做筹码,把待的地方变作了销金窟,把自个儿变作了摇钱树。
苏月儿的变化,佟婶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她就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人人渴求的美貌,生根发芽在不该生根的地方,就成了怀璧其罪。
苏月儿到底是被人看到了,而她就是一个厨娘,在勾栏里做厨娘,出去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就算想帮,用尽全身力气,又能帮她多少?
佟婶将苏月儿看作自个儿的孩子,她隔着小池遥遥注视声色之地,忽然有一种无力感,她折返回了小屋,并打算从此就与她们一道住着。
苏月儿正在榻上出神,她已想好,就要借着采买的由头探明路线,再给自己榨出些油水来,有了银子,至少出门在外能少些苦恼,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再过半月,就是一年一度的灯节,素云阁的惯例就是趁着灯节灼选新的花魁,到时热闹万分,鸨娘与护院都忙着,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她一个小小的帮厨。
她打定了主意,要靠这些时日让周围的人都放下戒心,待万事俱备,就偷了身契逃走。
至于带不带玉娘,她犹豫,不知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她,苏月儿还打算再观察观察,若玉娘值得信任,便带了她一道走,二人在外,也好有个照应。
她这么想着,却又听见推门声,一骨碌坐起,玉娘再次将头埋住,看着好似不愿面对任何。
见来人仍旧是佟婶,苏月儿讶异,忙问道:“婶子可是还有事儿要嘱托?”
佟婶面色灰败,却强撑着露出些不达眼底的笑意:“我本是走了,看这月色沉沉,不免觉得一人孤单,往后咱三人一起住,别怪婶子自私,你们小丫头若有体己话要聊,恐怕也是不大方便了。”
苏月儿忙安抚道:“本就无什么体己话,婶子能与我们一道,在这荒僻之地我们也能安心许多。”
三人各怀心事,熄了灯便草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