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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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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儿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一睁眼,便见四周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来自木门上虚掩着的小窗。
她顿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借着光四下打量。
身下垫着发潮的稻草,手一抬,便摸上湿滑黏腻的石头墙壁,墙壁凹凸不平,极尽坑洼,再往上看去,就看到黑压压的屋顶,像一口大锅盖似的扣在她的头上。
这屋子不算宽敞,甚至可以说是狭窄的,她试着站起来挪动,脚上的锁链立马跟着哗啦一声。
那声音在黑夜里堪称震耳欲聋,也霎时将她的灵魂唤醒,她知道这是哪儿了,也知道后续该发生些什么了。
果然,一根棒子毫不客气地砸在古旧的墙壁上,屋内的回音让她的心脏跟着直颤。
“老实点!”外头的男人没好气地暴喝,仍是那个破锣嗓子的男人。
她中止了动作,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黑夜里,外头的男人渐渐入梦,而她蹲坐在地,将蓬乱的脑袋埋在膝盖里,正努力思索回忆着一切。
这不是真的,这也许是梦,更糟的事情早就已经发生了,可是怎么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呢?
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缝洒在她的头顶,像是极尽怜悯的善意抚摸。
苏月儿闭上眼,身边的情景随着她抖动的双睫慢慢消散,紧接着她感受到了被日光灼烧的痛感。
她讶异地睁开眼,面前是破旧的茅屋,手上感受到湿意,定睛一看,她又在浆洗衣服,这是洗什么衣服?
屋内传来阵阵香气,她忙不迭地将衣服放回木桶里,眼泪不自觉地流出。
苏月儿叫着婶娘,急忙往灶房里走,她的脚步慢慢加快,路过郁郁葱葱的枣树,她看到枣树枝桠上挂着的破落秋千,就像一晃又回到童年里了一样。
然后她眼见着面前的情形再度崩塌,小院子壮观地化为齑粉,她惊恐地后退两步,额间的梅花状胎记隐隐发烫。
苏月儿失声,而后场景二度变幻,这次成了旁观视角。
她看见貌似自己的幼童独自进城买用物,小小的手里紧紧握着几枚零散的铜板,刚出炉的饼用油纸包着,被她仔细抱在怀中。
小小的人儿,天不怕地不怕,大街上有人在摆弄杂耍,她跟着瞅了两眼,眼看就要到家,漆黑的小巷子里窜出一人,见诱哄她不成,干脆将她打晕。
铜板散落在地,蒸饼消了余温,渐渐蒙了尘。
乞丐摇晃着路过巷口,像鹰见了兔子般去拾起了铜板和饼,他狐疑地四下张望,巷里早就没人,但倘若细看,兴许还能在脏污的地面上寻到女童洒下的几滴无助的眼泪。
看到这儿,苏月儿胸脯起伏,那仿佛被扼住的喉咙真真切切地叫出了声。
她先是碎碎念,而后声调逐渐高了起来,可发出的声音依旧是破碎且难以分辨的。
“有......有拐子.......救......”
语未毕,一双慈爱的大手轻抚上她的脸,让她把未出口的几个字又生生吞了回去。
她迷蒙地睁开眼,对上关切的眼神,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是素云阁的厨娘佟婶,这证实自己仍身处魔窟里,不过有人照拂,好歹不算太糟。
“好孩子?又做噩梦了不是?”佟婶身上漫着一股热气与油香,似乎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不无怜爱地开口,“难为你忙了整日,我本不想吵你的,只是这天色暗了,等等便有客人临门,我一人,你知道的,很难忙得过来,见你魇着,就索性来唤你,这是梦着什么了?”
苏月儿撑起身子,泪痕干在小脸上,她抿唇摇头,状似轻松地说:“没梦着什么,许是最近太忙了,一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有。”
佟婶一双大眼似乎看清楚了她心中所想,但没戳破她,反倒是叹了口气:“既醒了,就把冷菜都拌了去,蔬果也尽切了,往后你要更忙些,从前负责采买的丫头再不久就要上去享福了,位置空出来前,我让她多教教你。”
苏月儿身子一颤,她被卖进素云阁多年,自然知道所谓“享福”是个什么说法。
她刚被带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从前也是帮家里做活儿的,所以肤色偏黑,人又干瘦,一开腔,就是稚嫩的童音,这副样貌,在青楼只能算下层。
鸨娘收了身契,皱眉看她,肉眼可见是嫌弃的,排成一列的姑娘一个个水水嫩嫩,单她黑瘦还驼着个背。
素云阁是有几分门槛的地方,鸨娘不知苏月儿这种怎么还能混进来,她手指指着苏月儿,眼睛却看着把人送来的龟公,没好气地问:“办得什么事儿啊?光顾着收银子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里带!”
龟公定睛一看苏月儿的样貌,也是臊眉耷眼的,他慌忙给自己找补:“这不!便宜!留着当个使唤婢女,也亏不到哪儿去!”
苏月儿的命运似乎就定了,她没能跟其他姑娘一起住上香喷喷的漂亮屋子,也没能往身上披绫罗绸缎,不过这些本身也就不是她想要的,苏月儿那时候年岁虽小,也知什么叫做因祸得福。
一开始谁都能使唤她,后来她见厨房的佟婶子大大咧咧,还老爱给她塞小食吃,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歹得有个庇佑吧?
她自个儿也是过惯苦日子的,做菜打下手也利落,佟婶管鸨娘要了她,一晃就是五年过去了。
五年,足够一个姑娘蜕变,灰黑的小脸变得净白,不施粉黛却清丽可人,为方便劳作,苏月儿将鸦黑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用根素木簪子定着。
脖颈线条流畅,下颚线也清晰灵动,尤其是眉间,从前不显的梅花样粉红胎记,如今看起来竟有几分灼目的旖旎之色,她对着铜镜端详自己,久而久之变得更沉默,不愿再出厨房门,更不愿碰见鸨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无法抵挡的残酷命运。
那个之前负责采买的丫头,与苏月儿也打过几次照面儿,也是黑黑瘦瘦,如今蜕变得惹人怜爱了。
而今世道不好,素云阁里的姑娘供应不上,那丫头就被鸨娘革了采买的职务,被顶上去做姑娘了。
不过也不是立刻就去,也得找人替代从前的位置才行,厨房里帮工的人不多,除却佟婶,就是一个整日郁郁不知所言的小丫头玉娘,玉娘做事儿不麻利也不够让人放心,似乎,也只有自己能接替这活儿了。
苏月儿觉得心中堵塞,她下了榻,挤出一个笑容,把自己的思绪从神游中拉回来,见佟婶仍看着她,苏月儿打趣道:“这倒不错!那往后我油水就足了,等把事儿做完,我就赶着去恭贺她去!”
佟婶也笑笑,又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顶,小姑娘发丝蓬松柔软,耳朵却是坚硬难弯折的,据老人言,耳朵硬的姑娘脾气倔,佟婶直觉苏月儿和旁的姑娘不同,有些事情她不能阻碍进程,但如果苏月儿有什么想法,她也不吝于帮她一把。
天色暗将下来,素云阁里的灯一盏一盏被人挑着杆子点明,霎时间灯火辉煌,好不气派,连天幕都照亮半边。
美人儿们水袖轻挥,三三两两斜倚在二层的美人靠上,芙蓉似的面儿朝下睥睨着人群,偶尔和路过的男子对上眼神,又是一派欲语还休,仿佛有万千情愫。
龟公将素云阁楼前的旗挑了上去,夏夜有风,那旗刚被忽地展开,就随着晚风猎猎摆动,旗上绣着好看的花样儿,来往的人看见这面旗,再看看二层的姑娘们,就知这地方是营业了的意思,熟客生客相携着往里进。
小跑堂一甩白布子,弓着腰眉开眼笑地迎接人光临他们的姐姐们。
“哟,张公子,您请好~”
“这位爷不怎么见过,敢问怎么称呼?”
“散客两位——!”
姑娘们满面糊着嬉笑的面具,底下是不是血泪,也无人可知,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个,他们只要看到姑娘面上带笑,便会暗暗点头。
客人一多,鸨娘更是乐得牙花子也看不见了,寻常的脾性收敛住,三角眼也温柔地垂成一条缝,红唇涂得规规整整,偶尔有她的姑娘路过她,她就拍拍人家扭动着的腰。
这可不是信手一拍,这意味着无声的褒奖与鼓励,也意味着把客人哄高兴了,姑娘们就能从她的指缝里抠出点小恩小惠,人总得有盼头不是?
这一切都与苏月儿无关。
她忙完净了手,又草率地将手擦干,佟婶让她去送菜,这活儿本有人干,但那人今天恰好不在,就轮到了她。
苏月儿应了一声,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往自己的脸上不留痕迹地抹了点锅灰,又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粗布小衣,对着铜镜望了望,镜中的少女姿态婀娜。
她又做出含胸的姿态,一切准备完毕,她近乎是视死如归地往外走,并在心中默念:“别注意我,别注意我。”
于衣香鬓影中穿梭,苏月儿狼狈得格格不入,许多人已是微醺了,他们的眼光黏在这个身量不高的少女身上,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
苏月儿把头低到最低,嘴巴一开腔,就是故作沙哑的嗓子,像是被烟呛坏了似的。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故意拦她,她面上笑嘻嘻的,胃里却翻江倒海,她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怪异病灶,那就是不能与任何异性接触,哪怕当面谈天,都会有想呕的冲动。
她时时克制着,并未曾将这件事告诉他人,她想着自己也许会孤苦一生,不能有常人应有的夫妻和睦子孙多福的体验,不过也巧,她并不羡慕这些。
在素云阁待了这么久,她看多了男人的惺惺作态,假意流连,她不愿做糟糠之妻,也不愿给自己安上相夫教子的无趣名头,若有可能,她极想为自己而活,晚年买个小院儿,再收养一个女婴,过不用看他人眼色的生活。
苏月儿的身子却如一尾鱼一般,灵动地溜走了,待她挤出人群,将菜送到了目的地,脑门上已出了一层细汗。
回小厨房的前一刻,苏月儿忍不住回首张望,戏台子上是靡靡之音,戏台子下是酒酣耳热的耳鬓厮磨。
她擦擦额上的汗,不免涌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苏月儿心想,就算自己再不愿,不久以后,指不定也是其中的一员,要被人揽肩偷香,就连反抗的资格也没有。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该怎样她心里有数,既然被安上了采买的活,就要尽可能地给自己增加缠头,她被看管得不算严,指不定真能偷了身契逃出去!前提是千万别让鸨娘注意到,不然成了姑娘,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她这样想着,慢慢旋身走上木桥,小厨房地处偏僻,与客人所居的楼阁更是隔了半亩池塘。
夜里漆黑寂静,苏月儿走在桥上只听闻蛙声一片,见小厨房的在夜色中渐渐显形,她的心也安定了下来,慨叹说这一天终于也要过去了。
然而,高楼之上,一男子正遥遥注视着她。
“年岁相当。”男子轻摇玉杯中的液体,仰脖一饮而尽,美人黏缠地倚过来,他信手揽了,可仍旧在出神。
这夜的月亮很圆,他望着那滚圆的玉盘,于蒸腾的酒意中想起京中流传着的那件事儿。
而今圣上荒嬉怠政,事事不管且信任佞臣,宫内宫外的事儿均由内侍一手打理,其中司礼监掌印顾景延更是权倾朝野,位于万人之巅。
此人狠辣霸权,却不与任何人近身,明明身居高位,却频频走访民间,据说,是遗失了什么人.....
他可是打探清楚了,据传,九千岁所寻的是位女子,若说有什么特色,那便是眉间的一抹朱红梅花胎记。
他常流连勾栏,也算万花丛中过,有的女子喜好欲拒还迎,也有女子擅于藏拙,但他自信自个儿的眼神,刚刚那位,虽一身粗布,但粗布下裹着的,必定是个极为妖娆的身姿。
“歪打正着,果真是老天眷顾于我。”他有些兴奋,“官运!这不就说来就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