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武宁秋

2、我◇第一次见到她

　　在那个极寒冷的午后，我提着刚刚煲好的鸡汤去看望外公。
　　明明已经三月光景，还是冷得不成样子，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又要下雪，医院的街道很冷清，甚至能听到积雪在脚下碎裂的声音，看见道路边缘微微化开的积雪时，才恍然明白，大概是在化雪吧，才会这么冷。
　　外公是肠癌晚期，只能稍微喝一些汤水，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进食。
　　我已经能看出外公的骨骼轮廓，因为他消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覆盖在骨骼上。他的颧骨高耸，脸颊两边像被抽离掉一样深深陷落下去，看见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一直颤抖的，我总觉得肠癌是这世上最痛苦的病症之一，因为得肠癌的人，最后都是活活饿死的。
　　我知道外公已经时日无多，所以倍加珍惜现在的每时每刻，希望他能够在子孙的关怀下安然地离去。
　　想到这里，我强行让自己做出一个笑脸，缓慢地推开病房的门。
　　然而推开门的第一眼，映入我眼帘的不是外公那张覆盖满褶皱的脸，而是一张年轻的，苍白的，和外公一样消瘦的脸颊。
　　我一直以为被病痛折磨成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好看的，可是她却很好看。即使已经瘦得如枯枝一般，那双大眼睛依然清澈干净。
　　是的，干净，那一刻我的感觉就是这个女生干净的像窗外的雪。
　　可是片刻之后，我见到她的惊喜完全散去——这是我在这个病房中第一次看见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可是她却是一个病患，一个濒临死亡、等待死亡的绝症患者。
　　只有任何药物都失去作用，所有理疗化疗都无效的绝症患者才会被送来的病房里，她那样淡然而平静地微躺着，在我推开门看见我的一刹那，她竟然还朝我微微地笑了笑。
　　我不自觉地感到悲伤，所以低下头，匆匆地走到外公病床边，将汤放在了床头上，那个女生躺在外公隔壁病床，应该算是外公的病友吧。
　　在这间房间里，和外公一起等待着死亡的病友。
　　“外公，我是曈曈，给你送汤来了，外公——外公？”我俯下身，在外公耳边轻喊着，他的喉咙发出叽咕一声，我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倒出汤水，然后将外公缓慢地扶了起来。
　　他只喝了一勺，但是这一勺，于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我将他缓缓的摆平，他很艰难地翻了个身，似乎急于睡去。
　　四周静得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和窗外寒风轻啸声，她在我身后，轻和缓慢地说了一句话：“你是他孙女？”
　　我转过身，始终不敢看她干净的眼睛，“是的，我叫秋瞳。”
　　“很好听的名字，”她微微地笑了，“我叫十日。”
　　十日？还真是古怪的名字啊。我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然后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的眼神很奇怪，没有对生命的渴望，对死亡的绝望，也没有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得知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会死去时的无助……很难形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平静如湖水，又透着些许的无畏，仿佛死对她来说并不难过，甚至像是……像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迟疑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她：“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问题出口了之后，才觉得这样问很不好，但她没有觉得丝毫的不妥，慢慢地说：“我是胃癌晚期，任何治疗都已经无效了，所以我来了这里。”
　　过了一会，她又说，“我还以为等死的过程一定很无聊，没想能遇到你。”
　　这语气真跩，让我想到了少年时候那些叛逆张扬的光景，立刻不再忸怩了，“可是你还好年轻啊。”
　　她沉默了。
　　沉默到让我一度以为我说错了话，正当我准备道歉的时候，她又忽然开口：“没关系的。”
　　“人过完一辈子，最后的结局都是死，我的一辈子虽然不长，但是想要经历的全部都已经经历过了，人像我这个时候一般都会渴望活得更长一些，对吧？”
　　“可是我不觉得，既然已经经历过我希望的东西，多活几十年和少活几十年，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觉得已经够了，所以我没有渴望，也不想挣扎。”
　　我看着她，觉得很不解，“可是你没有特别不想离开的人吗？你爱的和爱你的亲人们、朋友们，或者恋人……你不会觉得，舍不得吗？”
　　十日看着我，然后渐渐的，目光飘向了远方，“有的。”
　　我原以为她会说没有，这个答案让我很讶异，更让我讶异的是，她的嘴角慢慢挂上了笑容，“这也正是我觉得死并不难过的原因。”
　　我本来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手机铃声却忽然响起，我才意识到我该去上班了。
　　十日，你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