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惊动爱情》粉泪

29、第 29 章

　　丁灵向院里请了两天假，陪着丁汝平做各种检查。

　　其实也说不上陪，梅咏絮找了个相当靠谱能干的护工黎叔。他干了多年护工，对医院各项检查都非常熟悉，一路跑上跑下，丁灵简直没有用武之地，只能跟丁汝平大眼瞪小眼。

　　只是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丁汝平就闹着要出院。

　　他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但比第一天已经好上不少，他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眼，“我要……回去！”

　　他没有说“回家”，大概是怕丁灵引起误会，能被称之为他们的“家”的那套房子早就在七八年前卖掉。这几年房价升值不少，不知道他俩有没有后悔过。

　　丁灵比自己的想象冷静得多，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爸爸，你的检查还没有做完，为什么要回去？你要配合医生治疗，这是为你自己好。”

　　她说完才惊觉自己的冷漠，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梅教授，她绝不会是这口吻。

　　她心想，丁汝平最讨厌的职业恐怕就是医生。

　　果然，丁汝平听了这话并不买账。丁灵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好安慰道：“爸爸，你要回去拿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

　　吃了药昏昏欲睡的丁汝平给她一个地址。

　　丁灵按着地址找去，那是一个老旧小区，听坐在楼下打牌的老人们讲，丁汝平搬过来起码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只是平时几乎不和他们往来。听到丁灵自称是他的女儿，老人们啧啧称奇，“他竟然还有个女儿！”

　　仿佛丁汝平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

　　丁灵去房间里收拾出好几套衣服。临走时，看到房间角落里堆着一大袋木炭，大概是冬天用来煮茶的，丁汝平爱喝茶。

　　不知怎么的，丁灵多看了那碳袋一眼，袋子上印着“珍爱生命”，也许因为前些年烧炭自杀的人太多了。

　　检查结果很不理想，医生建议他们尽快手术，丁汝平却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肯，为此这几天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医生还批评梅咏絮，“你也是干这行的，怎么还劝不住？”

　　丁灵用上班快一年的收入买了辆二手车，每天从学校开车到医院来守夜，来回奔波很累，眼睛下积着厚重的青黑。梅咏絮要代替她守夜，她连忙阻止，“不是跟你客气，你白天上班已经够累了，我的工作好歹比你轻松些。要是你也累病了，那不还全堆到我身上。”

　　快到中秋节时，丁汝平破天荒地提议三人出去吃。丁灵只当他吃腻了医院食堂，一口答应下来，挑选了一家离医院近、环境清幽的私房菜。

　　她的脾气与丁汝平的病情好坏成反比。

　　黎叔请了一天假，丁灵推着丁汝平的轮椅往饭店去。

　　天气还很热，丁汝平却早早地戴上一顶防风帽。她看着丁汝平，这个人仿佛比她记忆中瘦小了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慢慢萎缩，大概是病中憔悴，他又不肯积极配合治疗，看起来还要严重些。

　　丁灵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只是在把丁汝平抬上车时，遇到些麻烦。只靠丁灵一人，她是无论如何无法把他抬上去，丁汝平气得不断用手拍着扶手，“让我起来，我能走！”

　　丁灵脸上背后全是汗，汗湿的衬衫紧紧贴着背心，像一层陌生的皮肉。他脾气越差，她反倒越耐心，“爸爸，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人来帮忙。”

　　她去找了医院保安，用两百块钱请他帮忙。

　　只是她回来时，丁汝平连人带轮椅侧倒在地上。轮子还在转，他的手杖丢出去几米远。

　　看见他眼角的一滴泪，丁灵像被针扎一样。这段时间她一切按部就班地做，仿佛履行公事，身体上的疲惫让她很安心，如此不过是保持她道德上的无瑕疵，她实际并不如何在乎。

　　可看到他无助地倒在地上，她心底终究是疼了一下。

　　在保安的帮助下，丁汝平终于被扶进了副驾驶座。

　　丁灵拿出手帕，给他擦拭肩上沾到的灰尘，“爸爸，我说过马上就会回来的，你何必这样呢？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丁汝平嘴唇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大概是不习惯不熟悉的女儿离他这样近。

　　梅咏絮到时，他们默契地没提刚才的意外。

　　饭桌上，丁汝平竟然还想喝酒，两人不留情面地拦住了他。还以为他会发脾气，但他最终只是笑了笑，不再坚持。

　　饭吃到一半，三人坐在落地窗前欣赏月亮。只是今天天气不好，连着落了几天的雨，月亮藏在雾气里灰蒙蒙的，不是个团圆的样子。

　　把丁汝平送回病房，他竟然破天荒地叫她：“丁丁……”

　　丁灵那会正在替他整理今晚换洗的衣服，一时没听清，“爸爸，你要什么？”

　　丁汝平只是摇了摇头。

　　回家时，梅咏絮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讲，“你爸爸怕死在手术台上，这是病人常有的心理。”

　　丁灵听了有些伤心，人老了就是这样，她偏过头去不说话。

　　中秋节收假，星期一早晨护工黎叔突然给她打来电话：“丁老师，你爸爸不见了！”

　　她吓一跳，丁汝平一个偏瘫了坐轮椅的人，能跑到哪里去？

　　她连忙开车赶到医院，果然空无一人。护士急得团团转，朝她大倒苦水，“丁老师，你爸爸脾气也太怪了，一声不吭就跑出去，这叫我们工作怎么做嘛！”

　　丁灵倒反过来安慰护士。

　　她一边在医院附近找，一边不断拨打丁汝平和梅咏絮的电话，都没有接通。

　　医院允许她看监控，影像显示今早六点左右，丁汝平一个人推着轮椅出了医院大门，此后再没有回来。

　　丁灵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准备拨打人生中第一个报警电话，电话却率先响起了。

　　看着那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丁灵的眉头狠狠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来，她颤抖着指尖按下接听键。

　　是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丁汝平今早在家中烧炭自杀了。

　　挂断电话，丁灵有些恍惚，她要往室外走，脚下趔趄两步差点摔倒。监控室里的人都来扶她，她摇摇头，重新站直了走路。

　　丁灵到殡仪馆时，梅咏絮、梅教授夫妇都到了。梅教授正在大骂丁汝平没出息，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丢下老婆孩子。

　　梅教授的这番话，当年丁汝平离开时他就说过的，如今丁灵竟掀不起半点波澜，她早就不是那个需要爸爸陪伴的女孩，梅咏絮也不是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了。

　　梅咏絮向她转告了警方的话。丁汝平一个人从医院出来，花了一千块请一个出租车司机把他拉回家，又搬上楼。报警电话是丁汝平设置的定时拨号，播放他生前的录音，录音清楚明白地表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计划。

　　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警方迅速通知了他们。

　　她从梅咏絮冷静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丝轻快，她猜梅咏絮肯定很早就猜到了丁汝平的计划，说不定在中秋节吃饭哪天她就知道了，可是她没有告诉丁灵。

　　丁灵有点想吐，为自己的卑劣。

　　＊

　　从前梅咏絮在催婚时，总是以收回这么些年送出去的礼金作为有力理由。没想到丁家头一回办事，竟然是丁汝平的葬礼。

　　人活着就不断在排队，死了竟也要排队，殡仪馆火化的号很抢手，丁汝平排在下午四点。

　　丁汝平多年前就从Z大数院辞职，数院竟然不计前嫌地前来吊唁，也许是看着梅教授的面子上。

　　不断有人向她们母女俩表达哀思，丁灵为了不叫旁人失望，只好做出一副沉重的表情来。其实她除了反胃头痛，并不怎么悲伤。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是加缪《局外人》的名言，丁灵心想她其实并男主角好些，至少她很清楚丁汝平是哪天死的。

　　江既白的出现打断了丁灵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思索。他穿一身黑衬衫黑西裤，两眼深深地注视着她，“节哀。”

　　丁灵请了三天丧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在Z大里听到有学生在谈论，丁老师的父亲以前是学院的教授，只是精神不稳定，多年前和学校闹得很难看，如今果然自杀了，“果然”两个字很刺耳。

　　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的框架眼镜也遮不住她眼下的青黑。她本来就瘦，月余不见更是瘦得出奇。

　　丁灵带着他出了殡仪馆，在门前荒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你有烟吗？”

　　江既白很少抽烟，但他做生意的身上总是备着的，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

　　丁灵把烟夹在唇中，微微低头，他划燃火柴替她点上，一缕青烟从两人之间缓缓升起来。

　　丁灵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她是读博时染上的烟酒，压力总要有宣泄的出口，听说某个学长收藏了上百部色｜情碟片，那玩意儿在日本的价格可不低。

　　丁灵指尖夹着烟，对着殡仪馆的上空出神，“我爸爸现在应该推进炉子里了。”

　　丁汝平活着的时候，从来不屑于任何人情往来，在Z大那样一个小圈子小社会里，竟然如此独来独往，她很佩服。

　　他在火里烧，宾客们在前面吃席，这点他可做不了主。人死了就是这点不好。

　　江既白张张嘴想说什么，丁灵突然笑了，“你想安慰我吗？我不需要安慰，我反而很羡慕我爸爸。”

　　丁汝平这样好强，自然不能接受自己下半辈子瘫痪，还不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好。纯粹的为自己而活，做到这个份儿上，丁灵不得不说十分佩服。

　　她也时常想完全依照自己的内心而活，可到底是俗人一个，摆脱不了世俗的限制。丁汝平做到了她没做到的，所以她羡慕。

　　丁灵把烟头扔到地上，黑皮鞋碾碎那点猩红，“走吧，我们去吃饭，听说这家殡仪馆的饭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