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白》垚先生

48、第四十八章 神女姜婴

　　与沈泉商量好行程之后，小九立刻收拾了行囊，也不与宋衍竹母女当面请辞，只草草写了几句告别之话交与黍谷的下人，让他们代为转告。出谷之时，小九凝望着黍谷景色不发一言，直到池凡用湿润的小手抓住她的手背，小九才回过神，她低头对池凡一笑，缓缓说了句：“走吧。”

　　小九与沈泉一路向东，按照伏羲蓍草所卜之卦追寻《连山》的下落。

　　昔上古之时，众生瞢然，蒙昧未开，伏羲得河图而创《连山》，生灵万物这才得以开明昌顺。后伏羲离世，《连山》几经易手传承，渐渐失落于天地洪荒之中，千百年时光荏苒，到如今已是再无有人知道它的踪迹。

　　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伏羲帝俊之事又大多是人之传说，不可深信，小九与沈泉一路行来，虽努力探访询问，却一直未有所获。两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小九眼见《连山》寻访不得，眉宇间的忧虑渐渐显露了出来，她时常对着毫不相关的事物发呆发愣，与人不加言语良久。

　　此刻，在扶桑城内的酒楼之上，沈泉见小九又是对着楼外的景致沉默不语，嘴里的酸杏含了许久也不见她嚼食，他皱眉咽下一口茶，“早上你就没吃东西，难道到现在还不饿，连一颗杏都吃不下？”

　　小九没有回头，只是开始嚼起了嘴里的果子，酸甜的汁水充斥在嘴中，她忽然皱起了眉，囫囵将酸杏带核吞下，连灌了几碗茶后，才将口中的酸味冲淡，却转口变为苦涩。沈泉见了，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转了性了，爱吃酸的东西了。”

　　小九神态恹恹的，有气无力地问：沈泉“找了那么多天都没有消息，你说我们何时才能找到《连山》？”

　　沈泉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可能是明日，也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一切是命随缘，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窥测的，小九你实在是太过着急了。”

　　小九不再说话，神色中分明有些生气，沈泉却道：“听说这扶桑城外的扶桑山风景最妙，我们明日去看看吧。”

　　小九瞥了沈泉一眼，目光凝重而又疑惑，似是无法理解沈泉的闲情逸致，“不去。”

　　沈泉露出忧色，“小九你到底是怎么了，原本.......”

　　还未等沈泉说完，二楼的楼梯口风风火火地跑上一个人来，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张桌子旁，来不及将气理顺，便对着桌前一个中年男子大声道：“孙兄快去看看，这城楼之上又发皇榜了！”

　　中年男子横眼扫了那人一眼，没好气地道：“皇榜与我何干？”

　　那人一边用手扇着赤红的脸，一边笑咧咧地压低嗓门，“怎么没关系？孙兄可还记得前几张皇榜？那老皇帝病重，三番五次地广招天下名医，为他老人家瞧病......”

　　小九有心无心地听进这么一句，心头忽然一惊，连忙去瞧沈泉的脸色，只见他双唇紧抿，漆黑的双眸之中有些茫然无措，小九立刻侧耳去听那两人接下去说了些什么。

　　“那又如何？”中年男子又问。

　　另一人笑得越发谄媚，“如今恐怕终是到了群医无策、药石无用的地步了，才又想起发了那么一旨皇榜，寻找那些求仙问道的玄道中人，只求一个治病续命之方，这难道不是孙道兄飞黄腾达的最好机会吗？”那姓孙的道士听了立刻“噌”地站了起来，冲下楼梯，另一人立刻紧跟其后。

　　“小白......”小九将目光慢慢移向沈泉，只见他没有交代一言，默默地走出了酒楼，小九有些担心，连忙拉着池凡追了出去。

　　来到城门口，小九一眼就认出了站在皇榜之前的沈泉，她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沈泉背后犹豫了半晌，终于伸手拍了拍沈泉的肩。

　　沈泉没有转身，木讷讷地盯着皇榜，不言不语，小九转到他身前，点起脚尖，伸出指尖在他的额前轻轻弹了一下，随之挤出笑容，“你这个傻子，不是说要去扶桑山吗，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马上就去！”

　　沈泉一愣，“你......”

　　小九将沈泉拖拽着就往城外走，“快走快走，哪来这么多废话，自己闷了自己这么久，都该散散心了。”

　　扶桑城外层峦叠嶂，满目翠荫，踏着潺潺流水，寻着郁郁青松，尘世的纷扰牵绊仿佛渐渐离二人远去。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暗去，扶桑山中却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轻灵悦耳，恍如隔世，“女巫魂兮，灵游林兮；守我家兮，老祖尸兮。万年睡兮，帝俊生兮；子炅鸷兮，祖羲和兮。行人安兮，神赐福兮。”

　　明月涟散下清冷的光华，形成淡淡的光晕，干净清澈的嗓子让这样一个夜显得格外清寒明净，在一处积石堆积出来的墓冢之旁，有少女赤足而舞，披发长裙，宛如月宫仙子，她且笑且唱，全然没有留意身旁早已多出三人来。

　　或许是累了，少女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将长发与黄色的野花一并挽在耳边，鼓嘴吹迎柔柔的发梢，她忽然注意到了身旁诧异的目光，眨着如溪水般澄净的眼睛，奇怪地问：“你们是谁？”

　　“我们......”小九与沈泉两人都是语塞。
　　少女坐定在石头上，涨红着脸，微喘着问：“你们是路过的？”

　　小九与沈泉点头，小九低头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那少女，猛然踏前一步，道：“姑娘可否再吟唱一遍刚才那支歌？”

　　“你喜欢？”少女笑声如铃，仿佛十分高兴，“好好，我再唱一遍。”

　　“女巫魂兮，灵游林兮；守我家兮，老祖尸兮。万年睡兮，帝俊生兮；子炅鸷兮，祖羲和兮。行人安兮，神赐福兮。”少女的歌声越发清甜清晰，字字句句砸在小九的心头。

　　小九神色激动，兴奋异常，“姑娘既然自称是羲和之后，可知帝俊？”

　　少女点点头，“羲和是我族中先辈，又是帝俊正妻，我自然知道帝俊。我姓姜名婴，是这女巫之谷中地脉姜族的族长，你们寻帝俊何事？”

　　两人都没有料及会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遇上帝俊的后人，又见这少女天真浪漫，举手投足间对人毫无戒心，便对她的话深信不已。小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上前拉住姜婴的衣袖，激动地问：“那......那你知道《连山》吗？”

　　姜婴摇摇头，“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小九的眸子瞬时黯淡了下来，却依然不死心，“你再想想，是伏羲所创的一本书，伏羲离世之后应该是传给了帝俊......”

　　姜婴仍是摇头，“从上古帝俊时代到你我现今的年月，我们地脉姜族少说也传了一二百代了，倒是从未听说有《连山》这样东西。”

　　小九低头咬唇，只觉得心里又凉又空，沈泉见她这般失落，忍不住低声安慰：“这事原本就不易，既然答应了陪你去找，我们慢慢去探访就是了，不必急在一时。”

　　“嗯......”小九愣愣地回应着。

　　姜婴不解地看着小九，大眼睛扑闪扑闪，她握住小九的手，忽然惊呼出声，“你的手好凉，像是要病了，我都忘了这山里到了晚上露水格外重，是很容易冻出病的。现在夜也深了，下山的路又很长，我看你们今晚就不要下山了，就在我这住一晚吧。”

　　两人看向石冢，这石冢从外面看显得十分矮小，实在不像是能同时容纳几人的样子，又思及石冢本是仙逝之人长眠之所，不该供生人所居，于是沈泉正欲婉言推辞，姜婴却早已拉着小九钻进了石冢。

　　沈泉无奈，只能牵着池凡躬身而入，却没有料及，石冢之内并不是一间石屋，而是一条深邃的甬道，两壁光滑晶莹，在幽冥的烛火之下，倒影出绰绰的人影。池凡有些害怕，一路紧紧贴着沈泉的身子不敢离开分毫，甬道向着地下无尽地蔓延，于昏暗之中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
　　行了许久，四周渐渐开始豁朗起来，一间雄壮华美的地下宫室猛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面对两人的惊愕，姜婴掩嘴而笑，“帝俊在离开人界之前修了这座宫室，用来安置那些因地脉之气而无法渡化成神的姜族人，不过，我的族人大多已经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生活了，留在扶桑山的姜族人早已不多了。”

　　姜婴说着取了些膏脂在容器中，捻了灯芯，点上烛火拖于手中，又领着两人到了间石室。石室之中有张石塌，上面铺着一整张兽皮，姜婴对沈泉道：“你与孩子在这睡吧，我和她到我房里睡。”

　　说着便拉着小九往另一间石室里走去，依然只有一张石塌，小九有些拘谨，卧下许久都没有入眠，倒是身旁的姜婴，未过多时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小九这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之时，身侧早已没了人影。

　　石室之中昼夜无法分辨，小九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起身到另一间石室里去找沈泉，却发现沈泉早已不知了去向，石塌上池凡仍在昏昏而睡。小九心中有些不安，轻轻摇醒池凡，问：“你爹呐？”

　　池凡揉着惺忪的眼睛，含糊地回答：“小凡也不知道，好像是那个阿姨把爹爹叫走了......”

　　小九皱眉，揉了揉池凡柔软的头发，“走，我们去找找你爹。”

　　四周昏暗异常，小九只能拉着池凡沿壁而行，她凭着脑中模糊的记忆，摸索到来时的那个大殿。大殿之上，烛火昭晳，大约有三十来人分列成两排，立于大殿阶前。姜婴立于所有人之上，神态举止都不似昨夜那般自在随意，只见她目光严厉，眉头微锁，专注地盯着阶下的那群人。

　　小九正想从大殿的后方悄悄走到沈泉身侧，她一边蹑手蹑脚地接近沈泉，一边正在疑惑为何站在姜婴身后的沈泉俨然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姜婴忽然向底下一声呵斥：“我现在是铁了心了，任凭你们怎么劝，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们不是都要走吗？我也不留你们了，趁早走了我也省心！”

　　姜婴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毫无表情，语气中更是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气，小九察觉到此时气氛的特殊，不得不缩回刚刚跨出的脚，转而藏身在姜婴与沈泉背后的巨大石椅后面，侧耳探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族长，先前的事是我们不对，只是这一件事情是破坏祖宗规矩的，我们万万都不能答应。”阶下的一人道。

　　姜婴沉下一口气，“以往你们想走想留，或娶或嫁，我都不管你们，现在倒好，你们反过来管起我的事情来了。”

　　又有人说：“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族人，做事难免有欠缺考虑的，可族长不同，帝俊离开人界之时，将我们这些出身低贱的奴隶交付给族长的家族代为照看，千百年来未曾有一位族长像族长离经叛道，招外族人为夫的……族长所行所言该多为族里的族人考虑才是，如今实在是太过任性了……”

　　“若是你们的心还在这里，我自然愿意一直这样守着你们，守着这座宫室，只是你说，你们的心还在这里吗？还在吗？”姜婴的话中透着深深的无奈，那原本在规劝她的族人们也不再言语了，纷纷低着头，面露愧色。

　　姜婴缓缓走到沈泉身旁，用手挽起他的胳膊，沈泉的动作有些僵硬，神色并也不好看，他却并没有拒绝姜婴的这个亲昵动作，任由他摆布。只听姜婴用柔柔的语气向阶下的族人宣布：“我明日就嫁于他为妻……”

　　此时，一直躲在暗处的小九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的思绪如一团缠在一起的丝线，怎么也理不清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此后，殿上所说的话她一概听不真切，到最后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只是感到脑袋胀胀的，眼睛酸酸的，心里苦苦的……

　　不知过了多久，小九只觉得有人在她脸上胡乱拨弄，又觉得有人在推他，恍惚回过神来，池凡的脸凑得很近，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凉凉的小手在她脸上反复抹着。小九觉得眼前有另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沈泉，脑袋又是一蒙，微微扭动身子，竟发现手脚早就麻了。

　　“多大的事情居然躲在这里哭？”沈泉笑问。

　　“哎？”小九摸上自己的脸，果然是哭过的样子，偏偏自己竟然浑然不知，面对沈泉的问话，一时有些无措。小九见沈泉目光柔淡，脸上一副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样子，当即有些羞恼，正欲说话，却被沈泉用手贴在唇上，“轻一些，他们还没走呐。”

　　小九侧耳一听，姜婴果然还在同自己的族人说话，她眨着微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泉。沈泉随手撩起小九凌乱的额发，轻声道：“姜族内部分南北两支，自古便是不和，近年来两边的矛盾越发严重，两边之中都有一些好事的族人扬言，姜婴如若不选他们那方的男子为夫，便要带着所有的族人离开扶桑山。姜婴为这事情早已操透了心，今天他们又来闹，她实在没有办法才求我帮这个忙，和她演一场戏。”

　　小九心里一沉，低声问：“就算瞒得了今日，那以后呐？他们总会知道的。”

　　沈泉回答：“姜婴说他们迟早都是要走的，她只是多托一些时日罢了，她不想姜族就这样散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座石冢……”

　　虽然姜婴的话是由沈泉口中传达给给小九的，但是她能隐隐感觉到姜婴说这话时的悲凉，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却因为先辈的嘱托而不得不承担起族长的职责，守着一座空坟，守着一群想要展翅飞翔的族人，一辈子到老。

　　经过姜婴口舌上的一番决绝之词，族人们也只能无奈妥协，正当他们缓缓退出石冢之时，一只拥有绚烂羽翅的五色鸟钻入了大殿，姜婴抬起手，五色鸟稳稳地停落在了姜婴的手背。

　　“是玉乌大人的金羽！”族人高声呼喊，仿佛忽然找到了希冀一般，纷纷匍匐在地。

　　姜婴的脸色十分难看，她凝视五色鸟，听着它叽叽喳喳的叫声，随后一扬手，五色鸟又飞出了大殿。姜婴黑沉遮脸，一字一顿地道：“你们告状居然告到玉乌姐姐那里去了，当真是好得很！”

　　阶下匍匐的众人鸦雀无声，小九与沈泉缓缓走了出来，沈泉问：“怎么了？”

　　姜婴的眉宇间有些忧虑，面露歉意，“真是对不起，可能要劳烦你陪我走一趟赤水之南了。”

作者有话说

　　坑总是要填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