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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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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妈妈走后,沈棠慢慢转过身。
眼前的小院被昏暗的灯光照得影影绰绰。
这些年,除去刚到新野的时候父亲寄过两封信来,她没有收到一点来自沈家的消息。
没想到还有回来的这一天……
她抬步往里走,夜风带着寒意拂过衣角。沈棠深深吸了口气,京城里的风,不像新野那样清冽,带着一股晦暗不明的味道。
“吱呀~”
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消瘦的妇人走出来,迎面对上沈棠的眼睛。
那妇人一愣,木头似的僵住。
虽然八年过去,沈棠还是一眼就认出母亲李氏。
李氏嘴唇颤抖,目光盯着沈棠上下打量,却不敢主动相认。
沈棠眉眼平顺,蹲身施礼,“母亲。”
李氏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棠……棠儿。”
随着这声呼唤,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抢步走下台阶,拉住沈棠。
这双手炽热干燥,却让沈棠一阵不自在。
毕竟八年未见。
八年,她没有从李氏这里得到一言半语,无论书信还是口信。
李氏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都长这么高了,是个大姑娘了。这些年在外面不容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揉了下泪水模糊的眼睛,这才看清沈棠异常平稳的神情。
女儿早慧,心性坚毅,当初小小的一个人,便事事自己做主。不但如此,每次她这个做娘的在大房那边吃了亏,都是沈棠去替她讨还公道。
这些年她不在家,自己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想到此处,李氏一阵委曲,哭得更加凄惨。
沈棠由着她哭了一会儿,才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李氏抽了抽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看娘,光顾着哭了。”
她伸手打起门帘,领沈棠进了屋。
屋子里灯光昏暗,家具摆设陈旧暗淡,连桌子上的茶壶茶碗,都凑不成一套。
大门口白妈妈的话犹言在耳——这边可比从前宽敞多了——显然沈家是比从前发达了。
沈棠四处打量的时候,李氏已经招手叫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半大丫头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着道,“春晓,秋月,见过你们二小姐。”
两个丫头态度倒是恭谨,一起行了礼。
沈棠被李氏安置在漆面斑驳的罗汉榻边,榻上的坐垫已经看不出绣的是什么图样。她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这么大个院子,似乎只有李氏带着两个小丫头居住。
她心下奇怪,便问,“父亲还在临安任上?”
李氏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父亲……七年前就过世了……就是你去新野的第二年。”
她见沈棠变了颜色,声音忽地低下去,“我以为老太太会派人去报丧,谁知你竟不知。我……这些年实在是艰难……本来应该托人照顾你……可是……可是……”
李氏的话音越来越小,哭声渐渐高起来。
对于父亲离世这件事,沈棠只是吃惊,却并未觉得如何伤心。
她被带到新野庄子上的第二年,生过一场重病。病好之后,便不再想家。幼时的往事,也大多消散在记忆深处。
就像眼前的李氏,明明知道她是娘亲,可却感受不到任何与她之间的感情联系。
沈棠默默坐着,不发一言。
两个小丫鬟立在一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外又无错。
李氏哭了半晌,才借擦眼泪的功夫,偷看沈棠一眼。她见女儿不动声色,只能渐渐收了声。到这时,李氏也察觉出沈棠身上那股明显的隔阂和疏离。
她心中酸一阵,苦一阵;悲一程,悔一程,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沈棠终于开口,“家里为何叫我回来?”
李氏动了动嘴唇,还未出声,就听门外传来一道婉转轻快的嗓音,“这里是二妹妹的家,回来不是理所应当吗?”
李氏一惊,忙站起身,动作慌乱紧张,夹杂着与身份辈分不符的拘谨。
沈棠也跟着站起来,同时门帘一跳,从外头走进来一位妙龄佳人。
来人与沈棠容貌有五分相像,气质却迥然不同。她衣裳华丽,首饰贵重,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飞扬得意的神采和不可一世的贵人风范。连她身后的两个丫头,都是用鼻孔看人的!
“大姐姐。”沈棠顿了顿,屈膝行礼。
沈柠是大伯父长女,也是她幼时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玩伴,自然是认得的。
沈柠仔细端详眼前的女孩,勉强压制住心底的意外。
她本以为,八年时间足够让沈棠变成一个粗野蛮俗的村姑。
可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容色昳丽。站在沈府这样轩丽富贵的深宅大院里,浑身上下无一处显出怯懦无助。
唯一格格不入的只有她身上洗得泛白的粗布青衣。
沈柠不由暗暗咬牙。
上一世,沈棠嫁给卫霖为摄政王妃,成为大衍最尊贵的女人。她高高在上,风光无两的派头好像还历历在目。
而她,只是个命运不济任人鱼肉的可怜人。委身于一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废物,最后抑郁而终。
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却咽不下强烈的不甘。她之所以比不上沈棠,只是因为选错了男人!
再睁眼,她回到九岁那年,全家正从临安迁往京城的途中。
这一次,她没有让任何一个机会从指缝中溜走。
如今,不但卫霖是她的未婚夫,沈家也成了她的天下。
此次接沈棠回家,自然也是她的主意。
这一世,该轮到她呼风唤雨,登上不可企及的高位,怎么能缺少沈棠这个最重要的观众呢?
沈柠慢慢绽开一个亲热的笑容,“二妹妹可算回来了,这些年姐姐我日思夜想,就盼着这一天。今后咱们天天在一处,日子长着呢。”
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去拉沈棠。
沈棠不露声色退后半步,蹲身福了一礼,“谢谢大姐姐。”
动作流畅,有礼有度,恰好避开她的手。
屋中的人,包括李氏都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沈柠落空的手顿了片刻,盯着沈棠瞧了一会儿。
对方表情平静,长睫微微下垂,恰好遮住眼底的神色,一点也瞧不出挑衅的意思。
不过,还是叫她早点认清局面才是。很快,沈棠便会知道,乖顺听话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妹妹不是问,为什么家里接你回来吗?”沈柠微微一笑,越过沈棠,打算坐下来。可走到四方桌前,才发现桌椅老旧,边角都掉漆了,她嫌弃地皱了下眉头。身后的丫鬟忙上前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又换来一块全新的帕子垫在椅子上。
沈柠这才落座。
“妹妹到了说亲的年纪,终身耽误不得。日前祖母才给妹妹相看了一家。”沈柠说到关键处,反而停下,看了眼空空的桌面。春晓连忙上前,给她斟茶。
斟满之后,小丫头才发觉茶是冷的,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沈柠并不是真要喝茶,吊人胃口而已。
她满意地看到李氏眼光不错地盯着她,眼中的紧张一览无遗。
沈柠明知故问,“二婶,祖母可曾跟您商量过?”
李氏偏开目光讷讷,“不曾说过。”
沈柠唇边的笑容逐渐加深。把对方的希望点燃,一块块添柴,一点点引它吞吐着火苗,越烧越旺,最后用一盆冰水浇灭。
这感觉,实在太美妙!
她又转眼看向沈棠,“这家人家啊,姓余,住在城西……”她存心从无关紧要的信息说起,慢慢消磨对方的心气。
可沈棠目光虽然放在她身上,却有种漫不经心的淡然,好像与她口中所讲之事没有半分关系。
沈柠暗暗憋一口气,“……虽然脚有些跛,但是生得高大,家里也有两间铺子。这后生嗜好多,交游广,京城里有名的戏园子都知道他。人呢,又十分随和,跟谁都能攀上交情!”
李氏越听越是心焦,满脸担忧,欲言又止。
而沈棠的神色从头至尾都没怎么变过,平静中甚至带着一点兴奋,“真如大姐姐所说这么好?”
沈柠:“……”
跛脚、小门小户、吃喝嫖赌,不学无术,交友不慎——所有这些暗示,沈棠都没听明白?
她喉咙卡了下,骑虎难下,只能道,“这个自然。”
沈棠眸子忽地一亮,“那我提前祝大姐姐和余公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你胡说什么?”沈柠拍案而起,指着沈棠,满脸通红。
李氏连同两个小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出。
沈棠扶起被沈柠拍桌子震倒的茶杯,不紧不慢地问,“我说错话了吗?”
“你——”沈柠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知道沈棠是故意的!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对付沈棠,从来不需要明刀明枪。沈府是她的天下,还怕教训不了这小丫头吗?
她心思转动,理了理衣裳道,“二妹妹今日一路辛苦,便早些歇下吧。明日我还有事要麻烦二妹妹呢。”
正在这时,寿安堂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匆匆掀起正堂的帘子,回禀道,“大小姐,老太太要见二小姐。”
沈柠十分意外。
自从祖父过世,老太太更加爱惜身子。为了静心调养,已经不太过问府中事务。
她还记得自己提出接沈棠回府的打算时,老太太颇为诧异,似乎好不容易才想起另外一个孙女。
接着,她便开始担心,沈棠的命格会不会影响自己日渐衰落的身子。
沈柠只有再三保证,沈棠的命格已经改变。
最后,老太太虽然答应接沈棠回来,但是多少流露出怪她没事找事,节外生枝的意思。
所以,沈棠前脚才到家,老太太后脚就叫人来招……实在太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