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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蹲守了好几天,聂江风还是第一次走进彩云天的大门,建筑内宽敞气派的大堂全是繁复的西式风格,两层楼高挑起的天花板,镶了足有上千盏明灯,顶天立地的通花圆柱刻上满精美的西洋浮雕;大堂里分了两个厅,一个是堵场,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游戏的赌桌,另一个是歌舞厅,闪闪发光的银杯银壶,水晶盏、鲜花篮,还有配置齐全的乐队,一色儿黑西装蓝领结戴手套的侍者,满厅衣冠楚楚的宾客。两厅之间有一条回廊相连,既不互相干扰,又很方便客人转场。
      如此的富丽堂皇,难怪是如今申城富商公子们最爱来的场所。
      聂江风被带进了位于彩云天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内,如果不是自己一路走来,他不会相信这样一间简洁干净到甚至有些简陋的屋子居然是彩云天老板那位人人口中议论的沈爷的办公室。只一张几乎有五六英尺长的红木书桌和一面满满当当的书架最是抢眼,虽是就在彩云天赌场的楼上,可场内的噪杂熙攘却一丁点都传不进屋内,屋子里点起的淡淡檀香反倒让人觉得是个适合安静用功的场所。
      “小风,今天的事情多亏我和振声及时赶到,要不然你吃了亏都没人帮你。”何兆文显然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进门后就自己动手泡了茶水,“来,喝点茶润润,刚才吓着了吧。这是振声让人从杭州带来的雨前龙井,别处可没那么容易喝到。”
      刚才聂江风都没好好地和何兆文说上几句话,他们也算旧识,甚至有过一段关系十分亲近的时期,此时想起自己之前强出头还被人欺辱的场景,颇觉得丢人,不好意思地对何兆文低头一笑:“谢谢学长,今天真是……让你看笑话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觉得这茶果真清润,就一鼓作气喝了下去。
      何兆文这个白白净净的学弟印象是很好的,聂江风是他在学生会当主席时招募进来的学弟,入会的考试中他就发现这位学弟在文学领域上是很有热情也很有才华 。后来听着会里的其他人也常议论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学弟,说是有好多学姐都特别喜欢招呼他做事,他性格安静,也不爱争抢功劳,带出去谈事还特别有面子,虽然在学生会里不属于声量特别大的同学,人缘确实很好的。毕竟申城的社交圈子也不大,他对聂家那些家务事也有所耳闻,如今聂江风真能离开聂家靠自己的能力生活,足见他和那些只想依靠家里的二世祖很是不同。
      “叫什么学长呀,都生疏了,以前不是叫我兆文哥吗,多好听,咱们都好久没见着了 ,在报馆的工作怎么样了,还在那个那个什么商报吗?”
      “是《浦江商报》,我就是能写点文章,其他什么也不会了,还能去哪里。不像学长……嗯,兆文哥,听说现在已经接手银行的生意了。”
      “嗨,就是家里的一份工,我倒羡慕你,靠自己自由自在不用家里管着。”
      何兆文说完这话自己没有意识到,聂江风却有些尴尬地闪开了眼神。自由自在?可这份自在的代价可真大呀。
      “说来也真巧,两周前我跟着家父一起去了趟聂府,见到了聂伯父,他知道我是南洋公学毕业的,还向我提起了你。小风,有些事就别这么倔了,亲父子哪能有隔夜仇呢?”
      聂江风撇开脸去低下了眼睛,仿佛突然对沈振声桌上的那盏砚台产生了兴趣,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低着头也不答话。
      “聂小公子还没说今晚怎么会光临彩云天,别跟我说你是来这跳舞赌博的。”沈振声刚才一直倚靠在椅背上听他俩叙旧,这时忽然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却也让聂江风刚刚落回原位的心脏又吊了起来。
      自己在彩云天蹲了三天,并没有等到太有价值的素材,险些还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现在既然有机会倒不如痛痛快快地问上一问,两人虽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沈振声大概看在学长的面子上也不会太与他计较。想定了这一层,聂江风也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他的疑惑。
      “我来这里是因为公事,不知道沈老板是否听闻了近来申城许多夜场的客人连遭抢劫的事情?”
      沈振声不动声色微微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聂江风继续把连日来了解的情况说了部分:“在申城不管是青帮还是洪帮历来管教下属都很严格,无论做的什么生意总归是有个规矩的,从来也不胡乱□□烧。可是这些四处流窜的地痞流氓既不受大帮派约束,巡捕房也不愿意‘大材小用’来招惹这些人,如今搞得申城其他的娱乐场所人人自危,生意也差了不少。”
      “可是彩云天不仅没有受此困扰,反而生意兴隆,抢走了不少其他夜场的熟客,所以你就来彩云天蹲点想看看有什么料可挖?”沈振声放下手中的茶杯,身子向椅子后靠去,哂笑了一下:“更有甚者,你可能还怀疑这一切的背后会不会就是我沈振声搞得鬼,毕竟人人都说我就是一个混码头的地痞流氓出身,又是从船运行业踏足夜场,做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振声嘴角带着笑,眼里也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只是说这些话时一瞬不瞬地盯着聂江风看,似乎能把他心里的每一点活动都猜个透彻。
      聂江风反倒尴尬起来,他没有料到沈振声不仅把他们的想法猜到了,还一点不避忌地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出来。牛执耳和他或许可以这样猜想,甚至所有人都可以在心里腹诽,但他们谁都不能这么把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申城这样的地方,有国民政府的管治机构、有拥有治外法权的租界、有明火执仗可以不按规矩办事的军阀,还有像青洪帮这样的帮派势力,唯独没有的就是“法理”二字。各方势力牵绊着谁都不能尽占资源,要想握有优势在申城生存下来,谁都可以得罪,“钱”却是不能得罪的,像沈振声这样握着申城船运行业命脉又有钱的富商,自然是各方势力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如今在申城,谁也不会轻易触碰他的逆鳞。
      何兆文见聂江风被堵得话也说不出来,赶忙替他解围:“振声,你可别欺负小风,你如今这声势,哪家报馆不想来挖点料,人这也是敬业,你怎么就这么挤兑人家。小风是我的学弟,他的文笔我跟你说,可是我亲自检验过的,让他给你写篇文章,对彩云天是大好事,给点面子嘛。”
      最后那句话,何兆文眨着眼睛低声说的,他也清楚沈振声根本就没介意这事,甚至他能主动管聂江风这闲事说明他是不讨厌人家的,但他那张总是黑云压顶的脸却让与他不熟的人分辨不清他的喜乐,只好自己装个和事佬,在两人之间活跃下气氛。
      沈振声这才把目光从聂江风身上移开,他从抽屉里掏出里一只雪茄点上,说:“你是南洋公学的高材生,我相信你的报道一定会有最起码的底线,没有证据的猜想是不会出现在报纸上的,对吧。”
      聂江风镇定下心神,说:“那是当然。可是沈老板,你要怎么解释那些地痞流氓不仅不骚扰彩云天,还和你的手下人关系很好,经常在彩云天门口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这不是没有证据的事,我亲眼看见好几回了。”
      “我的手下人要交什么样的朋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要他们完成我交代的任务,我发工钱给他们,其余的事情与我无关。”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沈振声打断了他的话,玩味似地懒懒说着:“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自己去找出原因。还是说你找了很久,仍然找不到你想找的东西?”他靠近聂江风,淡淡的雪茄味道钻进了聂江风的鼻子里:“你很想我告诉你吗?”
      “我……”聂江风被压迫得不得不后退几步,沈振声这人!为什么每次见到他就总像是小孩被大人玩弄于股掌间,明明他也大不了自己几岁。他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件事上居然难得的和聂冰芸达成了共识,但他还是诚恳地答道:“这是我的工作,我非常需要知道,当然告不告诉我是沈老板的自由,但我希望沈老板能不吝赐教。”
      沈振声终于退了开来,露出了他那仿佛一切尽在他意料的神情,这让聂江风不自觉地感到有些不舒服,他说:“明白了,既然是聂公子的工作,那么还请聂公子自己去找出原因。现下也不早了,为了保证聂公子的安全,我叫人送你回去。阿威备车!”沈振声提了提声,对门外交代。
      对于沈振声的敷衍了事聂江风显然有些不满,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何兆文开口拦住,道:“小风,工作事小你的安全事大,今天我和振声还约了商场上的朋友谈事情,不能亲自送你回去,你要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呀。哎不行,你这人,让你来找我你肯定又没影了,这样吧,过几天我去你住的地方找你,咱们好好叙叙旧。”
      自从三年前参加了何兆文的生日会后,聂江风就慢慢疏远了这个圈子,若不是今天的偶遇,他还真快要想不起来自己这位学长了。何兆文言谈间还能如过去那样与自己亲和,这样想着自己,聂江风心里也感到微微的宽心。自打从聂家出来后,见惯的都是别人的冷眼,都多久没有一个真的关心自己的人了。他有些感激地对朝着何兆文笑了笑。
      他将满腔感激投向了何兆文,却没有想到这是因为在场的两个人里他更熟悉的是何兆文,在不熟悉的场合里,他下意识地将一切好偏向了他熟悉的那个人,而实际上帮了他更多的另一个人却被他忽略了。
      沈振声也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烦躁,出声催促着:“走吧,我看着你上车。兆文,你先去包间,曹领事他们估计快到了。”
      今天的牌局事关沈振声这些日子来运作的电影公司开业的事情,这件事情沈振声在背后付出了大量心力,如今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阶段,今天请来的人都是在这个行当有着重要声望的人。何兆文原想提醒沈振声一句今天他才是主角,不合适把客人晾着,人,让阿威去送就成了,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向来对沈振声所做的事情是很放心的,也知道他是一个心里把轻重分得很清的人。沈振声几年前曾经和自己的父亲有过几次合作,他的眼界、判断,还有那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的手段,明明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却比他这个商科出身的名校生老练了不知道多少,何兆文是从心底里佩服沈振声的,若非如此,自己那老辣的父亲也不会主动提出让自己跟着沈振声学习经商。这些年何氏表面上看着风光,其实几番时事的动荡让银行业内损了不少,再加上自己那只会吃喝玩乐的大哥做砸了好几笔大的业务,何家如今只能勉力维持着一个表面的风光。
      何父早已对大儿子失去了信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名校毕业的何兆文身上。可他一直对自己的孩子疏于管教,感情上也不甚亲近,并不知道何兆文在南方的学校里学了些新知后,便嚷嚷着要追求自由,要独立之人格,怎么也不肯直接进了家族生意里帮忙。若不是后来,何父以何母的体弱多病作为要挟,何兆文甚至不想回到申城来。好在自己的孩子软肋在哪他清楚的很,何兆文虽有各式理想,却有些优柔寡断,何父软硬兼施地逼迫后,终于还是进入了自家的银行。毕竟是知识青年,何兆文在银行里学起东西来让周围的人都交口称赞,这让何父又燃起了些期待,尤其结识了沈振声后,在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那种在生意场上狠辣的风格,他笃定沈振声未来定能在申城翻手为云覆手为云,便让何兆文跟着他学做生意,一方面是希望何兆文能从他身上学来那股子狠劲儿,另一方面他也存了个私心,让何兆文跟他交好也是为日渐衰微的何氏买个保险。
      “那好,我先过去,小风,回头我再找你。”说着何兆文就随下人一同去往彩云天的包间。
      沈振声抄起放在椅子上的西装,对聂江风说了句“请”,便领头走出屋去。这一路聂江风和沈振声两人走在前头,其他人跟在后面。聂江风的腿没有刚才那样痛了,可是走快了还是会牵扯着撞伤的地方,他却忍着痛也想要能走得快些。沈振声不说话也不看他,聂江风倒是有很多话想说,可刚才听人那意思,他想问的人家并不想答。来时尚有何兆文与他搭上几句话,可这会却连空气都仿佛凝结了,短短百步的距离,走得聂江风百转回肠,左右都觉得不自在。聂江风想着又有些好笑,只不过半个钟头之前,他还是狼狈地蹲在彩云天外的不速之客,琢磨着怎么给沈振声递个拜帖名正言顺地采访他,现在彩云天的大老板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还亲自送他上车,这一天的境遇,可真是奇怪至极。
      “想什么呢?又走神了!我说的话都没听见。”沈振声的话语突然在离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
      聂江风这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沈振声打量他几时,突然就笑了:“我发现你跟谁说话都那么客客气气的,怎么每次见我就总没好颜色,连个‘您’字都不用。”
      “啊?”
      “我刚才说,把手伸出来。”
      聂江风愣愣地看着哂笑的沈振声,不明所以地伸出来自己的手。沈振声轻柔地执起了聂江风比自己小的多的手,在手腕的青紫处揉压了起来。
      “哎哟,你,你做什么?”聂江风不禁喊出疼来,这是刚才那些男孩踩着他的手时弄出的伤,此刻已经时青紫一片了。
      沈振声夺过聂江风因为疼痛而缩回去的手,说:“今天不把淤血按压开,你的手一个月都别想拿笔,到时候,聂大记者写不出精彩文章可别又怨到我的头上。”
      聂江风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刚就连何兆文都忘了自己的手也受了伤,这个人却注意到了,可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和沈振声这样的人拉拉扯扯的,被有心人瞧见了也不知道要编排出些什么桃色新闻,何况他与这个人一点也不熟。可沈振声仿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聂江风的挣扎,手上微微使劲把人给锢在了自己宽厚的手掌中。聂江风这才感觉到沈振声的手上有很多坚硬的茧子,和自己柔柔嫩嫩只识拿笔的手完全不同,不知怎么得,聂江风就觉得这是一双能握紧刀枪、捍卫山河的手。
      “阿威,一会路上你顺路去药房买瓶跌打药给聂公子,让聂公子带回家去涂”,沈振声终于松开了手,对身边那个少年郎交代着,说完又转头看聂江风:“我还有事不能亲自送你,这几天,每天都要上药揉压,消肿了就没事了。”
      聂江风还愣愣地盯着被揉捏半晌的手,忽然沈振声蹲下身掐了掐他的小腿骨。
      “哎呦,你干嘛!”
      “你的腿也得上药,会叫痛还能走动,应该没伤到筋骨。你家在哪,告诉阿威,他会把你平安送到的,明天医生上门给你检查。以后在彩云天再遇上麻烦,直接找李必,英雄救美这种事你少出头,我也不……”沈振声好像突然察觉自己这席话说得有些过于亲密了,顿了顿接续道:“兆文也不是次次都能救得你的。
      说罢,沈振声便把车门打开,让聂江风坐进了车里。这一切动作那么自然,如果不是聂江风知道自己和他只有过三年前那次很不愉快的相遇,他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和沈振声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了。
      可他这些年还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无利不起早,天下间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聂江风猜测着,难不成他真是在这些夜场治安案中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脚,担心自己调查下去会揭露出来?摇了摇头,聂江风在车前的后视镜里看着灯火阑珊处那个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转角处再也瞧不见,那个身影都伫立在那里,仿佛是在凝视着车里的自己。他觉得这人有时候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有时候又让人觉得礼数周全到让人无可指摘。
      汽车晃晃悠悠地向前开去,聂江风的思绪又飘忽了起来,为什么每次见到沈振声这个人,都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上一次是他刚刚被赶出聂家,而这一次,又是为了聂家的人,自己受了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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