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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广陵城里多了个小铺。

      这事儿小的除却周边居民,基本没多少人知道,铺子不大,临内河畔,下桥便是,是个人潮往来的好地方。只是越好的地方就相当于越贵的租金,这两年江南首富花家整顿铺子,虽以一己之力遏制了前些年胡乱收费的现象,但一个驾着驴车,短褐披芒的蓑笠翁当真是快掏净了布包里的最后几块碎银才盘下这么个店面。

      他来时落魄,还被雨浇了个半身湿,饶是牙郎说破了嘴皮,整个牙行也几乎只有花家愿意租个铺子给他。然而不到半月余,那小小的铺子便成了广陵人闲暇时最爱走走逛逛的地方。

      原因无他——铺子不大,五脏俱全。南北奇珍应有尽有,昂贵者如挂在掌柜身后那卷美人图,传言是陆探微的真迹,不仅开出了千金高价,还放言学不及五车书者不卖。而价廉之物如临街摆的蜜饯小摊,店里盛在瓷瓶子中的各地香料,前些天甚至有个老酒鬼从铺子里买走了一袋北地特有的烈酒,一连醉了个三天三夜。

      这么个有意思的铺子,自然吸引了一只吃饱喝足难得清闲的小凤凰。

      当日陆小凤难得的穿了件儿没那么张扬的靛青衣袍进了小铺,还未进去便为铺子顶上不大的一块牌匾吸引了视线。

      那字潇洒又端方,润而藏锋,厚重里挟着一丝丝灵动飘逸,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出些好来。

      只可惜做牌匾的材质不大行,新伐的竹子连打磨都没有便挂了上去,唯一的装饰就是旁边插的一束艾草,配着其上令人惊艳的‘江山’二字,实在是有点儿不伦不类。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陆小凤打眼一瞅就先给这开店的掌柜订了个至少写过很多年字的文人标签,等他顺着人流走进那不大宽敞的小铺子里,顺势望向掌柜的位置时,又微微一愣。

      在那儿坐着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半老儒生,而是一个眨巴着大眼睛认真看着店里每一个人有没有偷拿东西,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水红锻衫,怀里还抱着只小黄狗的小姑娘。

      这么个恐怕才刚刚总角的小姑娘……肯定是写不出外面那副字的。

      陆小凤看了眼柜台后边,果不其然,那副传说是陆探微真迹的美人图也不在这儿,他有点儿遗憾的眨了下眼睛,凑到木柜台边那羊角辫儿的小姑娘面前问道:“你家大人呢?”

      小姑娘眨着水灵灵的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他一周,稚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小凤道:“听说他有一副陆探微的真迹,慕名而来呗。”

      小姑娘怀疑的看了看他,耸耸肩膀抱紧了黄犬,毫不留情的拒绝:“你可不像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

      “哎,”陆小凤嘿然一笑,单手撑着柜台和小姑娘打商量:“学富五车嘛,能不能装满五车我还真不知道。但我肚子里的故事是有十车的,你要不要听听?”

      黄犬被勒的有点紧,在小姑娘怀里扒拉着爪子钻出了半个身子,转回头对着陆小凤龇牙咧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小姑娘将信将疑的瞅着他,半晌才咬着嘴唇小声说:“先生说……要去山里躲两天。”

      “咦?”陆小凤有点儿意外于小姑娘这么轻易的就把底儿透了出来,原本准备拿来哄人的故事打了个腹稿又被扔了回去,闻言奇道:“他去山里躲什么?莫不是犯了法?”

      “肯定不是犯法!”小姑娘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从一边选好东西拿来付账的白衣青年手中接过半吊钱,放下黄狗麻利的找好零。转过头来对陆小凤道:“总之先生说了,若是不急,可以稍等两天,他最晚后日便会回来。如果确实急得很,可以去后面的青溪山找他。”

      陆小凤急倒是不急,但他好奇。

      名贵字画他在花满楼那儿见过不少,目眇的花七公子虽然没了赏玩的眼福,但凭着触感和嗅觉鉴宝的本事却是天下一流,至少陆小凤去百花楼时便不止一次的见过有富商捧着高价买来的书画求请花满楼一抚真伪。莫说陆探微,就连王羲之阎立本的真迹手稿他都曾瞥过一眼,所以对这‘江山’铺子的镇店之宝,陆小凤还真不大感兴趣。

      令他感兴趣的是这家铺子,和开这个铺子的人。

      “南北奇珍共聚一堂,其中所涉及的千里奔波,就是花家也不一定有此手笔。”他嘀咕着,沿着没几个行人的小路上了青溪山,“我倒要问问,这掌柜的还有没有那能令人醉上三天三夜的好酒。”

      青溪山之所以得名青溪,在于草木繁盛,能映的溪水青碧。天色未及午时,山上还没燥热起来,仍能听闻雀鸟啼鸣,陆小凤顺着山道走了小半个时辰便隐约听见几声清清泠泠的琴音,叮咚的顺着流水流淌而下。

      这调儿他识得,是《流水》,花满楼曾经弹过一次。犹记得当时有个年轻秀才想跟花满楼攀上一声‘知己’关系,急急忙忙翻出琴来谈了一段儿呕哑嘲哳的高山。大概是心颤手抖,到最后还弹错了两个音儿,惹得花七公子转头而笑,上演了一场再真实不过的‘曲有误,七童顾’的场面。

      陆小凤听了一会儿,他听不大出琴音好坏,但这清清脆脆响彻空谷的声音确实能令人不见清溪而闻水声,大约也当得上一个‘佳’字。

      倒是可以给花满楼介绍一下——如果这人不酸不腐的话。

      他顺着琴音走上旁边的一条小道,拨开几根挡路的枝条,映入眼前的是一潭溪流汇聚的清池,池边一块约有一丈长的巨石上坐着个身穿缁衣,戴着斗笠的青年人。大约是山道崎岖难走,青年人光裸白皙的脚下踩着一双高高的谢公屐,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一截漂亮的小腿。

      这是陆小凤没想到的。

      他打量了那青年几眼,目光停在青年手边那个长约三尺的木盒上,终于确定了这位就是他要找的那位江山铺主人。

      恰在此时,琴声戛然而止,青年睁开眼睛,转过头来。

      他有双干干净净,仿佛清水洗过烟云涤过的眸子。骨相潇洒,墨发如瀑,哪怕穿着身蓑衣斗笠仍有股青竹似的韧劲儿,仅浅浅一眼望过来就令人联想到明月青松,清风萧飒,而他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又是温和的,些微的谦逊感轻而易举的化解掉青年气质上淡淡的清冷,如阶上芝兰玉树,似乎隐约可触。

      陆小凤情不自禁的又把花满楼从自己的印象里捉出来,和面前的青年对比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目眇或者穿着不同的原因,花满楼显然要比面前的青年更温和也更清贵些。

      差点儿以为自己见到了双目无恙的花满楼的陆小凤轻咳一声,对面前青年好感倍增:“听说阁下这里有陆微之真迹?”

      青年一顿,他的声音也清朗悦耳,温声道:“我这里可没有陆微之真迹。”

      陆小凤一个没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睛连忙改口:“陆探微,陆探微真迹。”

      青年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带着点儿轻轻浅浅的笑意,“足下非是来求取画卷,应也亦非盗帅?”

      “盗帅?”陆小凤扬了扬眉,对面前之人忽然提起这个近两年刚刚声名鹊起的后辈略有不解,但还是颇为耐心的自我介绍道:“当然不是,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曾闻君鼎鼎大名,今日方得一见,确实是四条眉毛。”青年颔首,将琴置于石上,从怀里摸出一张带着薄薄郁金香香气的纸笺递了过去,声音中略带歉意,“在下嵇攸。”

      陆小凤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笺展开,仅一眼便明白了面前青年为何特意提起一句盗帅之名。

      纸笺上香气浅淡,行书墨字洒然若流水。

      “闻君有洛神图卷,参灵酌妙,动与神会,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盗帅其人,行事恣意随心,没什么章法,虽行的大多是正义之事,但偶尔也会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疏狂之举。

      比方说沾花惹草,比如说一言不合就借宝。

      迄今为止,陆小凤最好的那群朋友还没一个遭殃的——西门吹雪那儿一是宝贝算不上多,二是初出茅庐的盗帅下战帖之后能不能完完整整的出来恐怕是另一个故事,至于花满楼那寻常取用实则一方砚都是百年古物的小楼为何未被光顾,盗帅也在传言中亲自给出了解释。

      “花公子是良善之人,若楚某想要观宝,更愿堂堂正正的进去,与花公子交个朋友。”

      总而言之,这位楚盗帅并非什么坏人。

      但不是坏人的人好像也不会把一个可怜的店家逼进山里,只为看护好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宝贝。

      陆小凤摸了摸下巴,在心底里考虑了一下自己和楚盗帅交手的胜率,硬要打的话赢的概率应该是不小的。可敌在暗他们在明,在子夜那种黑乎乎的环境下想要从一个以偷闻名的后辈手里守一个宝贝……恐怕要困难些。

      至少陆小凤并不怕和司空摘星交手,但要从司空摘星手底下护住自己的东西?恐怕把小凤凰拔成秃毛鸡,他都不一定能护住自己的最后一根羽毛。

      “要不,”他又看了看嵇攸,青年衣着落拓,却端得一副爽朗清举,无论怎么看都像一根挺拔的翠竹,没有半点儿坏心眼。

      陆小凤对自己的识人说不上有信心,但他还是觉得眼前这位嵇攸至少比那名令‘花郎顾’的仁兄看起来靠谱了不是一点半点儿。

      “我有个朋友,”陆小凤拍手道,“他那里是盗帅曾说过不会去的地方,你要是放心的话,可以把画放到他那儿。”

      嵇攸轻轻的“唔”了一声,将那纸郁金香笺从陆小凤的手里抽出来,叠了叠收到怀里,没头没尾的道了声,“明日是花朝节?”

      花朝节,这就是陆小凤出现在广陵的原因。

      京畿之地为天下政要,一片柳叶打树梢上飘下来能经过七八个公子王孙脑袋顶儿,华冠彩衣也终究多了点儿严肃气,那里的女眷十个里有八个能让陆小凤避之不及。而广陵为天下富,百花齐放时画舫游船不绝,牡丹娇艳,碧玉含羞,着实是浪子游侠的梦中之地。也是他来则来矣,却没像往常一样一头扎进花满楼的百花楼的原因。

      游玩的话带着朋友固然应当,行走江湖给花满楼去封信江湖救急也自是可以,但带着花家七公子上花楼泡女人……还是算了吧。

      他可不想被花家前面那六郎一起下江湖追杀令。

      “对。”他答应道:“花满楼明日也会去赏花,不过那是明天的事,这位楚盗帅说今日来,想必也不会让我们等到明天。”

      “若盗帅是个讲诚信之人,我便更不能去叨扰了。”嵇攸掸掸袖子上擦上的郁金香气,微笑道,“今日城东的李大人派人来在下店中买了一盆玉磬,说是要设下宴饮,将花送给花七公子,以谢花七公子借予花朝赏花会的几棵名株。”

      这事儿经常有,但花满楼去与不去大多是看心情,陆小凤本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宴饮推了就是,便听嵇攸继续说:“本是我有求于花公子,怎好令花公子为我爽约?”

      ……还挺体贴。

      陆小凤歪了歪脑袋,不大赞同这话:“可你要知道,这天下刀兵不难防,诡计不难挡,只有偷儿是最难抓的。”

      言下之意是如果不去,这画恐怕是必丢无疑。

      嵇攸道:“陆兄不妨与在下打个赌。”

      陆小凤饶有兴致的撸起袖子:“赌什么?”

      嵇攸笑道:“赌这位盗帅今夜必然盗不走陆探微的洛神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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