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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演武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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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妍随意走到一个台阶前,坐了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今日陆蘩来访,让我想起了许多之前的事情。”
她直视着聂光,鼓起勇气道:“先生,你也知道的吧,十年前平宁城宴会中,我……打人的事情。”
聂光看着她,默然点头。
“许多人都以为那场宴会之后,因为薛妍郡主脾气古怪乖戾的流言传得满城皆知,我才闭门不出,其实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聂光扬眉,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薛妍道:“其实十年前还有另一场宴会。”
“两场宴会?”
“是,”薛妍道:“是同一年京城中的宫廷盛宴。”
聂光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慎重起来:“你说的是那年初秋的太极殿之筵?”
“是。”
“那时那个女孩子……是你?”
他的语调微微有些波澜,面上神情复杂,似乎有一丝惊诧一闪而过。
这次薛妍没有回答。
宫中宴席,向来是皇亲贵族、朝中重臣及其家眷才可参加,席间发生的种种,除非亲身经历,或是说与亲近之人,又如何会对外人道?
薛妍顿了顿,问道:“先生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聂光笑着解释:“只是家中世居京城,有些人脉,所以听得些许消息罢了。”
她沉默片刻,道:“也好,不用我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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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必然要提到本朝与西边参宥国的边境之战。
那一年,在镇西王的统帅下,与参宥国的一场大战以胜利告终。皇帝龙颜大悦,下令大赦天下,并在宫中举办筵席,邀镇西王及家眷来京城,以示嘉奖。
那也是她和薛轲第一次来到京城。
京城与远在西部边境的平宁城有诸多不同,在幼年的薛妍与薛轲眼里,如同打开了另一片天地。在这片天地之中,有齐整的街道、富丽堂皇的宅邸,还有行走于其间,衣着光鲜、气度和雅的人们。
这便是他们在宫城中看到的景象。
宴席过半,气氛逐渐轻松,多是大人们饮酒说话、欣赏歌舞,小孩子们有礼地离开座位,到外面玩耍去了。
她和薛轲正走到一个拐角,忽然发现几个锦衣小孩将另一个逼到墙角处,领头的孩子对他冷嘲热讽、甚至还加以拳脚。
那时薛妍已开始习武。在她第一天开始习武的时候,薛加弈郑重地对她说,习武不是为了以强欺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想到这里,她便上去一把推开了那几个围在一起的小孩子,伸出双臂,护住身后正在瑟瑟发抖的身躯。
那几个小孩子也不甘示弱,群起攻之,薛轲声音童稚地喊了声“休想打倒我姐姐”,也加入战局,两方便推搡起来。
混乱之中,为首的男孩被自己的同伴不小心推到了地上,摔了个跟头,哇哇大哭起来。
当时谁会想到,孩子间的打闹,竟会闹到大殿之上。
为首的男孩原来是当朝外戚之子。
那外戚的家族乃是世代公卿大族,在朝野权势不容小觑,因此男孩便有了依仗。他一口咬定是薛妍打了他,定要薛妍给他求饶道歉。
薛妍愤怒地看着他,且不说自己没有打他,就算打了又怎么样?也是他自作自受。
见她和薛轲否认,男孩又扯过被欺负的小孩子询问,那小孩子似是宫中长大,学会了祸从口出的道理,始终沉默不语。
就在薛妍想制止他一再紧逼的询问之时,小孩子抖了抖,忽然开口了。
“是她推的。”小孩子抬起手,指向薛妍:“我看到了。”
薛妍呆怔在当场,她看着小孩子清润的眼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薛加弈见状,起身拱手,向皇帝请示,这是孩子们的事情,私下解决便好了。
皇帝面色并无不快,也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必在大殿之上兴师动众地问责,刚要点头,那外戚也站了起来。
但不只是因为薛妍。
更主要的是因为薛加弈。
他借机弹劾镇西王薛加弈功高震主,更是为人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话音未落,已有几个人站出来,表示支持此弹劾。
一时间,歌舞都失去了趣味,皇帝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薛妍长大之后,才慢慢想明白——其实弹劾镇西王是早有预谋的事情,只不过借机发难而已。
而再没有别的事情,比自己的子女陷入风波更能让薛加弈分心、忧心的了。
这事还是当朝宰相出面,说“皇帝设宴是为了庆贺边境战事大胜,非要如此破坏兴致,岂非全然不顾皇家颜面”,搬出皇室权威来,大将军又出来力挺,这事才没有继续发酵下去。
外戚气急败坏地松口,但提出必得薛妍在大殿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男孩赔礼道歉才肯罢休。
皇帝挑了挑眉,默认了。
宰相默认了,大将军默认了,在场所有人都如此默认了。
薛妍理解,一个小孩子的道歉,就能换来朝堂的暂时安稳,有谁会不同意呢?
可是——
她不想同意。
薛轲也不想同意,薛加弈也不想,可他们也都无能为力。
薛妍环视四周,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找到什么。
当时大殿之上,华丽布置的厅堂中,精装打扮的权贵们端坐在侧。
他们比她懂很多很多知识、知道许许多多的道理,或许也正是这样宦海沉浮许久,他们冷眼瞧着这一切,缄默不语,或是窃窃私语。
还未深秋,但那些目光和言语传入心底,周遭却无比冰冷。
薛加弈不忍再看,起身想要阻拦,大将军抬臂拦住他,急切低声道:“你还想事情更糟吗?”
薛加弈看起来又愤懑又难过,他愣了愣,还是缓缓拨开他的胳膊:“你放心。”
他注视着大将军,目光诚挚:“虽然我无能为力,但……我只是想让我的女儿知道,我还在她身边。”
大将军一愣,也放下了手。
薛加弈走到大殿中央的薛妍身边,拱手向皇帝说道:“陛下,此番小女莽撞,臣感念陛下不深究之恩。”
他转向那个盛气凌人的身影:“薛某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是我教女无方,代她道歉,还请谅解。”
那人睥睨:“薛妍郡主怎么说?虽是个小孩子,总也要懂得承认过错才好。镇西王教女无方,不如便从这里开始吧。”
薛加弈眉毛紧紧地蹙在了一起,手也攥成了拳头,怒视着那人。
“——我道歉。”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只听薛妍开口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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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京城之旅就这样匆匆落下帷幕。
“回到平宁城,高岭侯觉得自己礼数不周。此次大胜,宫中都已设宴,他身为一方诸侯,离得最近,却都还没来得及贺喜,便在平宁城又办了一场,这便是众人熟知的那场宴席了。”
薛妍淡淡说道。
聂光认真地问:“这次出了什么事情?”
薛妍低头看自己手掌翻覆:“这次……我真的动手了。”
那阵子薛妍心情一直不好,便没有与玩伴们一同玩闹。水榭人少,她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这时陆蘩走过来和她说话。
她以为陆蘩是来拉她一起玩耍,可是没想到陆蘩竟然开口便提到了太极殿之筵。
“……薛姐姐之前还说,即便学武,也不会做一个伤害别人的人,这次却打了不会武功的小孩子呢。”
按理来说,平宁城中应当无人知晓此事,陆蘩猝然提起她打人一事,她毫无防备。
“我没有动手……”
可陆蘩却一反常态地言辞激烈、讥讽她打人一事。薛妍那时本就年少,又心绪烦乱,逐渐被陆蘩激怒失去了理智。
“你不要说了!”
薛妍心里升起一股怒意,拳头瞬间便伸了出去,她强自克制,那一拳在陆蘩面前生生停住。
陆蘩瑟缩一下,仿佛也被激怒,疯魔般轻声挑衅:“动手呀,薛姐姐不会是不敢出手吧?我不信你真的能打得出手,毕竟在皇宫殿前道歉,还真是懦弱呢,除非你能证明自己不是软弱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鲜血从女孩子白皙红润的脸颊上淌下。
薛妍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只见女孩子得意地笑了,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轻轻道:
“薛姐姐,这次,你真的动手了。”
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人群迅速围了上来。薛妍目光所及、耳朵所闻,与不久前那不快的经历一起,向她席卷而来……
回忆中的画面回归黑暗,薛妍话音落下,演武场中寂静如初。
良久,聂光才缓缓开口,低声温柔道。
“不是你的错……”
薛妍笑了笑:“我知道。”
“我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起。”
……华丽的厅堂、雅致的水榭,围在她身边惶惶无措的少年人和孩童、年长之人的冷眼、窃窃私语的人们、父亲蹙眉的神情、愤愤不平的赵洛滨和薛轲,还有她自己垂着头、咬紧嘴唇,沉默倔强的样子……
已经说不清是哪场宴会……
那画面已然模糊。
那感觉依旧清晰。
薛妍平淡地总结:“所以你看,即便我不再整日待在王府,有些事情还是无法解决。”
“可有想过要解决吗?”聂光看着她,认真地问。
“想过,但就像今日舞剑,并没有什么作用。”
“不,”聂光摇了摇头:“那只是扬汤止沸而已。”
月色下,广袖长衫、温和文雅的男子略一沉吟,给出了答案。
“其实小妍多少也明白吧……解决之法只有唯一一个。”
“那便是正面迎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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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并未升得很高的时候,薛妍回到了镇西王府。
漱玉阁里,玲玲叽叽喳喳地迎接她,宵夜摆了小半个桌子。
“对了!”玲玲忙碌一通,忽然想起来:“还要差人去告诉集贤苑的聂光先生一声。”
薛妍:“?”
玲玲解释说道:“小姐不知道,聂先生午后来了两次,说是来找小姐。我和他说小姐不在府中,他好像有些担忧的样子,说先告辞了,还说如有消息再告知他。”
薛妍了然,道:“不用去了。”
“为什么?”玲玲不解。
薛妍神态中有些微的酒意,她拿出被油纸整齐包裹着的话本,吩咐玲玲仔细收好,然后说道:
“聂光……他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