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奇谈》枕石漱柳

18、演武场（上）

　　暮色似一面轻纱，轻缓地垂盖在地平线上。

　　城中煮饭的炊烟早已袅袅飘远，茶盏上升腾起来的水雾却还未散，慢慢绽开在薛妍眼前。

　　这是她今天在茶楼要的第三壶花茶。

　　上午王府的会客结束后，高岭侯特意在酒楼摆下了宴席，为厉循、漫舒等人接风洗尘。镇西王自然受邀同去，赵洛滨便也随同侍立在侧。薛轲与陆蘩事先也早已约好去城郊的寺庙祈愿。

　　一行人各自散去。

　　薛妍无事，午后便来茶楼闲坐。

　　茶楼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她喝着茶、听着周遭的说话声，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下午。

　　第三壶花茶快要凉掉的时候，薛妍眼前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有着清雅如风的气质，以及眉目间温和的神情，向她点头问候，然后在她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像是有些自来熟，却又温文有礼。

　　“茶有些凉了。”薛妍说。

　　“无妨，”那人毫不在意，手执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能解渴便是好茶。”

　　薛妍待他喝完一盏茶后，好奇问道：“聂先生为何来此？”

　　聂光道：“我来找你。”

　　“找我？”

　　“嗯，”聂光点头，解释道：“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在下特来践诺。”

　　他从随身带来的包裹中，拿出一样方方正正、被油纸包得细致整齐的东西来。聂光将油纸打开，里面是几本珍藏版的话本小说，递到她面前。

　　原来是之前来茶楼的时候，她与聂光约定好，三日后便前去借他话本一观，而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原本不应让聂光跑一趟，可她今日心绪扰乱，竟将这件事忘记了。

　　“麻烦先生了，本应是我去拜访先生的。其实先生命人送到漱玉阁便是，不必劳烦跑这一趟。”

　　“那可不行，”聂光摇头：“好歹是珍藏，总要尊重一下它，亲自交到对方手上才是。”

　　“好，收到了。”薛妍低头微笑：“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先去了漱玉阁，玲玲说你不在府中，我便直觉你或许会在茶楼。”聂光顿了顿：“严格来说，这应该叫做碰运气吧。”

　　“先生运气不错。”

　　“那小妍你呢，”聂光目光落在她身上，轻问道：“今日没有说书，若说品茶，平宁城恐怕也没有比镇西王府中更好的茶叶了。”

　　薛妍想了想，回答道：“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在喧闹的茶楼里发呆，再合适不过了。”
　　茶楼里的交谈声、吆喝声纷纷入耳，但在这喧闹声中，她的内心却似乎格外平静。

　　聂光将冷掉的茶推到一旁，开口道：“发呆了许久……或许，你此刻正需要一个朋友。”

　　“朋友？”

　　“不错，朋友，”聂光点头：“一个可以喝酒谈天的朋友。”

　　薛妍笑道：“这里是茶楼，可没有酒。”

　　聂光从身后拎出一小壶果酒。

　　薛妍看了看那壶酒，又看了看聂光，直言道：“我酒量不错，你未必喝得过我。”

　　聂光微笑：“在下饮酒，向来尽兴便可。”

　　“尽兴……”
　　薛妍慢慢重复了一遍，忽然想到什么。
　　“说得对，既然要尽兴——”薛妍眼神坚定：“先生，能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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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阔的场地、周围摆放齐全的各式兵器，这便是薛妍常来练剑的演武场了。

　　薛妍看着院中刀兵，说道：“若说尽兴，还是要切磋几招才能酣畅。”

　　“好，在下今日就舍命陪君子。”聂光这样回答。

　　于是二人寻了两把普通长剑，你来我往地切磋起来。

　　若按照聂光的功夫，即使薛妍保留实力，也依然过不了几个回合。可今日，聂光虽一直处于下风，但薛妍也频频出错，二人数十诏拆了过去，也未能分出胜负。只是薛妍屡屡失误，却不愿停下，反而手中剑招一刻不歇地使了出去。

　　聂光忽然卖了个破绽，薛妍挥剑刺去。一剑刺空，聂光用剑鞘在旁轻弹一下，薛妍手中剑不稳，竟脱手飞了出去。

　　“当——”

　　长剑落地，薛妍看着那柄剑，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输了。”良久，她神情低落，喃喃说道。

　　“是你今日不在状态。”聂光回答。

　　薛妍摇头：“不，输了便是输了……对不起，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聂光把二人的剑放回一旁的架子上，回身看她。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薛妍顿了顿，道：“是我心中烦闷，心绪不够集中、没有尊重这场切磋。”

　　“若是有什么烦心苦闷之事，也不一定要克制，有时释放出来也不是坏事。”

　　薛妍凝眸看着面前的蓝衣男子，男子原本温和平静的目光中，此刻也生出几分坚定和恳切来。

　　她目光一侧，看到聂光旁边的木架子。

　　这个架子和其他的不同，没有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而是修饰成衣帽架的形状，上面整整齐齐挂着四顶草帽，三小一大。

　　薛妍神情柔和起来，她走到木架子前面，拿起一个草帽，对聂光道：“先生，你可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聂光想了想，摇头道：“在下愚钝。”

　　“学武之人需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个便是为了夏天准备的。”

　　“小时候，小轲担心我们夏天会练武晒黑，于是专门准备了这四顶帽子，用来遮挡阳光。”薛妍笑道：“他不知怎么说服了洛滨，每次练武时，洛滨都要监督大家戴好帽子，又严肃又认真，那样的神态还真有五六分像父亲。”

　　“边境安宁、事务甚少之时，一到夏天，这里便有四顶草帽齐齐顶在太阳下，扎马步练基本功。”

　　“画面感很强。”聂光微笑回应。

　　“那时感觉傻乎乎的，现在想想却也有些可爱。”

　　薛妍说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她将草帽熟练地扣在自己头上，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带不了童稚之时的草帽了。

　　她摘下帽子，重新挂在架子上，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或许这些草帽该换了。”聂光说道。

　　“……是啊。”

　　“因为你们已经成长，并且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助镇西王一起分担着。”聂光笑着说：“如果要更换，就换成四顶同样大小的吧。”

　　薛妍听到他的话，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她突然发现，自己确实想要一个可以喝酒谈天的朋友，而那个人或许正巧在这里。

　　“其实有些时候，我并非想要克制、也不愿把事情憋闷在心中。只是身边之人多少都经历过当年之事，我若再提起，他们或是担心、或是心中自责……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伤疤，每当提起，往往也是在伤他们的心。”

　　聂光默然。
　　“我明白。”他说。
　　“只是看来想要消除心中烦闷，喝茶、练剑并不十分管用。”

　　“说的也是。”
　　薛妍想到方才被击落的长剑，自嘲地笑了笑。

　　此时夜色早已铺满天空，月光照在面前高挑安静的女子身上，她看起来神情更为寂寥。聂光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开口安慰，却忍了又忍。

　　他紧抿着嘴唇，克制着、试着用平常的语气温声道：
　　“倘若你想找个人倾诉，倘若你认为我可以是一个合适的听众，我很愿意听一听。”

　　薛妍一怔，看着聂光，有些不解道：“……你帮了我很多。”

　　聂光笑笑，缓缓道：“你忘了，最初，是你先帮助了我。”

　　男子的眼神温润地、和煦地注视着她。薛妍看着那样的眼神，心中猛然震动。正如塔格拉斯山顶的积雪，在暖风吹拂下，那一瞬间的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