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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酆都一日游(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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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城古朴大气,城墙似用灰色巨石垒就,城门口有戴青面獠牙面具的守卫,手握叉戟。天上没有太阳更没有月亮,灰蒙蒙的,周围鬼民井然有序排队入城,地下一片灰雾,众鬼小腿以下被笼罩在雾中,既像飘在半空又像用脚走路。
宋昊将船只停靠城外,一上岸,江瑶就觉身心轻快,双腿隐在雾中不受控制般飘着走。宋昊见状只得牵着她的手,当她的引路人。
江瑶从未来过酆都,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她见周围有穿着统一黑白长袍胸口绣“差”字,头戴尖冒,手握铁链,牵引亡魂的官差,好奇道:“那些都是黑白无常?”阴差牵引的亡魂都面无表情有些麻木,其他鬼民和人间平常百姓无异。
宋昊低声道:“只是寻常阴差,无常可不多见。”
“我从前看书,书中记载无常长得凶神恶煞,又有记载其俊美无双,不知以哪个为准?”
“黑白无常就像你们土地神,只是职位,自然俊美者有,貌陋者也有。”宋昊担心江瑶又问奇奇怪怪的事,轻斥:“少看少说,此处自有规矩。”
江瑶只好收回好奇目光:“晓得啦。”
入酆都城并不难,守门的阴差一见到宋昊便恭敬作揖让行,江瑶实在心痒难耐对福山山神宋昊的身份好奇不已。她做了几月土地神,对神职有所了解,就她所知,福家村只是没甚灵气的小村庄,福山也是没名气的小荒山,山神庙看着香火算鼎盛,但放眼名山大川放眼整个大乾王朝那也不够看。比宋昊有名的山神多得是,什么东岳山太衡山西华山那里的山神可以直达天听。
一座无名荒山的小山神令酆都官差俯首称臣,还让土地神给他打工,委实了不得。
想到这,江瑶眉开眼笑,她一定要跟宋昊攀上香火情,不管他什么身份,抱大腿准没错,这是来自大乾王朝长公主的直觉。
入了城,江瑶跟着宋昊走上一座桥,桥是用暗沉色的看不出种类的石头搭成的,每隔两块石头就夹着一块骷髅,平常中透着诡异。
奈何桥的两个夹道挤满鬼,他们临风远望,像是在看风景。江瑶朝远处看了看,除了一望无际的忘川河和河里的游魂,别的什么都没有。
江瑶疑惑:“他们怎么都聚在桥上?”
宋昊沉声道:“停在奈何桥的,都在等人。”
“等人?”江瑶觉得新奇:“等什么人啊?”
“人间有句老话,谁先活到九十七,奈何桥头等三年。他们等的,自然都是有白首之约的人。”宋昊望着那些人的背影,语气萧瑟。
江瑶又问:“这要是没人活到九十七呢,那还等不等?要是一不小心活到一百零几岁,白首之约又该如何算?”
“这……”宋昊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他哪会了解的那么清楚:“大约也看个人意愿,愿意等的,一百年两百年都等的下去,不愿意等的,等一炷香一个时辰都是煎熬。”
江瑶忽而问:“君上活了那么多年,不知是否也有等的人?”
“从前有。”宋昊顿了顿,又说:“如今没了。”
“没了?”江瑶八卦属性掩藏不住:“不会也跟桑榆一样,你喜欢的人另嫁他人了吧?”她从未喜欢谁,生前就只能在话本子里体会情情爱爱,如今有活例子当然就要刨根问底。
“非也。”宋昊勾唇一笑:“本君若喜欢一人可不会如桑榆,肉到嘴边都能丢了。”
“噢。”江瑶望着宋昊双眼放光:“我懂了!”
“懂了?”
“桑榆喜欢一人是默默陪伴是放手成全,君上你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
江瑶笑道:“以君上性格,若喜欢谁,定要像话本子写的那样狠狠搂过来。”她边说边将宋昊压在奈何桥上,“女人,你逃不出本君手掌心。既霸气侧漏,又深情款款。”见宋昊愣神,江瑶怕自己玩笑开得太过,便立马推开他,俯首作揖,“一时失控,对不住了。”
“无妨,你只是太活泼了。”宋昊轻轻低语:“不过,你说的不错,本君喜欢一人,是定然不会让她逃脱,想方设法也要将她绑在身边。”
“那……”江瑶真心好奇:“你等的人怎会没了?”
宋昊风轻云淡:“此乃秘密。”
走过奈何桥,江瑶看到鳞次栉比的古木高房,以及与人间相似的长街。此时的酆都城似夜晚,雾色蒙蒙,天上看不到星辰,却有盏盏灯火代替日月星辰,璀璨夺目。裁衣店,酒楼,甚至连人间的花楼赌馆都照搬过来。
凡是人间有的,酆都都有。
酆都就像另一个人间。
宋昊带江瑶去城隍府却没找到桑榆,那城隍说桑榆去了望乡台,在那里可以看到他的前世,与茹娘子孙满堂的前世。
黄泉路有十里彼岸花,忘川河有吃魂的细腿鹤,奈何桥有等人的孤魂,而望乡台,可以看前尘往事。望乡台,台上望终生,台下忘前尘,一饮孟婆汤,恩怨皆两消。
望乡台有一面往生镜,是酆都成立时,青灵帝君赏赐的宝物。不仅能看前尘,当鬼站在镜前,想着想见的人,只要那人还活着,就可以见到,功德高的还能托梦,这便是活人总能梦到逝者的原因。
令人可惜的是,只有一炷香时间。
每个即将进入轮回的鬼民都要排队在望乡台的镜前瞧上一眼,方不负他们在人世走一遭。望乡台一过,就是孟婆值守的轮回道。饮下孟婆汤,忘掉前尘,再过一生,这辈子遇到的人,下辈子也许就再也见不到。
于是,望乡台每过一炷香就哀嚎遍野,望着镜子里容颜依旧的人,他们深知阴阳两隔,深知这一眼后,再见即为永别。
容颜不再,记忆不复,人,终究也不算那个人了。
只有痴傻如桑榆,才会如此执着。
望乡台很高,朱红色柱子盖起一座亭台,往生镜就在亭子中央。望乡台四周都是火山悬崖,看上去悬崖高千丈,一不小心被溅起的火星沾到就灰飞烟灭。
亭中除了一面镜子还有阴差。
黑色官袍,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笔直如刀,面无表情,一左一右立在铜镜前,左边的握鬼叉,右边的握弯刀,看起来威风赫赫。
江瑶见到桑榆时,他在排队。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容貌秀丽不美艳,表情平淡,衣着也朴素简单。
一个人生前穿的最后一套衣服,就是到酆都的行头,一般人死了就会换寿衣,让走的人体面些。这个姑娘显然是例外,她的素裙上还有血迹,像绣在衣裙上的彼岸花。
她死后,定然没人为她打理。
姑娘对着镜子闭眼,再睁开时镜子里出现一个很吵闹的场面,一桌人出现在赌坊:“开,开,我要大!开大!”
“切,怎么全是小啊!呸,手气真背,自从那赔钱货死了,老子的手气就没好过。”赌桌上的男人蓬头垢面,头发杂乱,穿着粗布长衫:“再来!老子就不信了,这运气还能被她带进棺材装走咯!”男人将桌上碎银全砸出去,豪气道,“这把全赌了。”
镜子这边,看到该场面的鬼都面露同情。
姑娘却突兀笑了,放声大笑,却有些凄凉,她转身对众人道:“我是江都城茂陵镇王柳氏,烦请在场的各位若日后遇到这个赌鬼帮我带句话。”
“前半生,二十年又五载,他赌万贯家财,我赌他回头是岸;后半生,入酆都三年有余,他赌万贯家财,我赌一碗孟婆汤。告诉他,孟婆一饮,情义两讫。”那姑娘倔强的把眼泪包在眼眶,她说:“就算他赌瘾重,我也想过等他,我在奈何桥等了三年,每年清明鬼门开我就去坟头看。”姑娘苦笑,“坟头长草了,他没来,残留的纸钱还是我刚死时烧的,别的鬼都有寿衣,他却嫌贵,这一辈子我算白走一遭了……”
江瑶和其他人一起听着,不知该如何安慰,有些感性的已经哭出来,连阴差都动容。
有鬼民道:“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觅个好的如意郎君。”
姑娘看众人一眼,恢复淡漠神情,朝轮回道走去,驼背的孟婆就在不远处。
下一个照镜的是桑榆,他对着镜子,想着他和茹娘的前世。
镜中果然出现一双孩童,走马观花般显现他们的一生,幼时青梅竹马,少时傲视文豪、喜结连理,中年步步高升举案齐眉,老年一前一后同葬西山,相约下辈子还做夫妻。可惜,先走一步的茹娘在奈何桥等着桑榆,等来的却是他飞升成仙的消息,知道两人难续前缘,便饮下孟婆汤,忘记前尘。
江瑶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桑榆耿耿于怀的事,他和茹娘定下来生,却失约了。
纵然飞升,也意难平。
桑榆照完后,镜子又恢复平静。见江瑶与宋昊在一旁,桑榆望着他们,知道自己旷工失职,一时无言。
宋昊身穿墨衫,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不苟言笑,只是负手而立,就威严无比。江瑶一身青衣,穿戴简单,浑身都是灵气。
桑榆见江瑶对镜子好奇,便给她让位,主动询问:“江姑娘有想见的人吗?”
江瑶想到二哥跟母亲,几月不见,对他们思念得紧:“有。”
桑榆笑道:“那你也来照照。”他转头冲宋昊说,“小生可否与君上单独聊聊?”
宋昊点头,二人便一道走远。
江瑶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既然桑榆有意支开她,她也不会跟去讨个没趣。她饶有兴味地面向铜镜,那镜面并不清晰,顶多照个影子,朴实无华,她学桑榆的闭着眼睛,心中想着二哥,良久,才睁开。
出现在铜镜中的是一座宫殿,二哥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威严肃穆高高在上,与从前那个小胖子大相径庭,看起来比从前瘦弱挺拔,长高一些,更像个大人。底下文武百官泾渭分明,俨然是在上早朝。
朝堂上的事江瑶不耐烦听,她又闭眼默默想着她娘,镜子一转便来到一间熏烟袅袅的屋内,陈设以金银为主,物件富贵奢华。一个着宫装的中年妇人躺在卧榻之上,赫然是江母,随侍宫女立在一旁,榻下跪着一个小太监,二人一问一答。
江母问:“听闻陛下近日有专宠之象?”
“回太后的话,也就多召见几回,非是专宠。”
江母嗤笑:“如今连你也糊弄哀家,真当哀家是傻子不成?”
小太监头埋得更低:“太后息怒!奴才万万不敢糊弄太后,敬事房的记录您也看过……”
“可哀家却听闻后宫有女子狐媚引诱陛下。”江母眉峰一挑:“且那人是新晋梅妃!”
江瑶望着镜中江母,眼前人周身萦绕威严之感,陌生又熟悉。
小太监惊惶失措:“奴才不曾听闻此言!求太后明鉴。”
江母低头摆弄护甲:“无妨,趁陛下还未下朝,你且去宣梅妃,就说哀家想见见她。”
“是!”小太监慌忙躬身退出去。
江瑶犹记太后一直很开明,不像那种会干涉子女房事的人,看来一年内他们父女相继离世对她的打击真的太大,面对相依为命的二哥就管得更严。此时,她不知道该心疼镜中母亲,还是同情上早朝的二哥。
一盏茶后,小太监回来了,梅妃却没跟来,小太监一进来就匍匐在地:“回禀太后!梅妃娘娘说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江母冷声一笑,将桌边茶碗掷于地上:“真是好借口,待皇帝下朝让他来慈宁宫一趟。”
小太监颔首:“是。”
话音一落,镜子逐渐黯淡,之前的画面也随之消失。
江瑶有些忧愁,看来她二哥宠妃跟母亲有了嫌隙,二哥夹在中间定然颇难受。江瑶是个没追求的人,飞升前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飞升后也只想借着山神的庇护在福山做个小土地神,至于什么镇土地城土地,她没那野心。但福山离皇城太远,她见不到二哥跟母亲,若想去皇城,就得狠下心攒功德。
凭她如今的水平,等功德攒够,恐怕她二哥与娘亲都成白骨了。
有什么最快攒功德的法子?
“你说什么?”
江瑶一惊,抬头一看是宋昊,心下一喜:“君上,您见多识广,不知可有什么攒功德的法子?”
“广结信徒,多做善事。”
一想到香火不怎么样的土地庙,她就心梗:“也太慢了,那得等到何年何月……”
宋昊轻拍她脑袋:“急功近利,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