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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三斥宵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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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想着身负太傅之名,裴思贤理应训斥不知礼节的学生、肃正文华殿风气,岂料他话锋一转,竟令深受其害的沈容青来应付。
  是生怕她与那厮的矛盾不够激烈,还是另有打算……
  众人目光下,沈念念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寻找元昭的视线。
  矛头之人眼中迸出的烈火,灼得众人胆颤心惊。沈念念偏生作得不卑不亢之姿,与之四目相对、毫无退却之意。
  这更是惹恼对方,若非太傅在场,只怕其人便要上前来将自己抽筋剥皮。
  “既是太傅之意,学生不敢违背。”她颔首作礼示意,面色从容,不见波澜,“只是学生毕竟一介初入文华殿的学子,并无学富五车之才情,怕口无遮拦,说错话……”
  “说错话有本官替你担着。”
  何况,能说出“一锭碎银买下穷苦人家半年口粮”,胸中毫无笔墨,裴思贤是断然不信的,怕是自谦罢了。
  得其承诺,沈念念也没了顾忌。
  她琢磨着当下情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片刻之后略一俯身,将手中原本捻着的碎银搁至案桌。
  一阵闷响,众人的视线随之落在了桌案。
  “学生并非好为人师,所思所想所言皆是发自内心,你……”沈念念并未从原身记忆中得到任何有关眼前人的信息,因而思忖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公子哥瞪大了眼,万万没想到同在文华殿这么久,这贱人居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罢了,你是谁不重要……”她悄声嘀咕着,面色肃正,不顾眼前人铁青的面色,“王侯将相也好,公卿贵族也罢,你我同在文华殿,便同是大梁万千子民中的一员,唯一与布衣黔首不同的,便是尔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然,今日你以钱银羞辱学堂同窗,一来彰显令尊管教不严、家风不正;二来,辱朝中官员亲眷,按律当以滋扰罪从重处罚,无论你是何身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众人皆大骇,未料到她竟说得如此直白。纵使国师深受陛下信任,眼前重臣之子也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公子哥眉心一跳,依旧不以为意地抬起下巴,斜着眼瞪她:“我爹管教不严?你知道我爹是谁么!且不说滋扰罪判的是布衣平民,我爹三品官员不受陈规管束,便是今日你以滋扰为由告上去,你一个小小五品官员之女、胸中无斗墨的悍妇,又能拿我如何?”
  何其嚣张跋扈啊……
  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厥词,此人当真是蠢笨至极。
  大抵是平素里张扬惯了,未经三思的话脱口而出,末了才意识到太傅大人在场,转瞬喉间一梗,没了声息。
  沈念念的耐心降至冰点:“我若要声张,便不仅仅以滋扰为由。”
  言罢,目光悄然扫过案桌上的碎银。
  “满地的银两……阁下可真是挥金如土,那你可知手中用以辱没同窗的银钱从何而来?”
  “嗤,自然是我爹……”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沈念念面不改色地打断他还欲解释的模样,却见公子哥面色一僵,似是猛然忆起什么,总算听懂了她的话,“新朝初立,连年战事早已拖得大梁民不聊生,如今正是止戈休养生息的日子,你可知这一锭碎银,究竟能买什么?”
  话音落下,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众学子面色各异,或有低眉思忖、或有神情讶然。
  帷幕后,葱白玉指轻轻捻起白玉瓷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买……买……”
  “买家父一卦……”沈念念冷笑一声,记仇般鬼使神差的呢喃震得眼前人下意识退后半步,“开玩笑的,你怕什么?”
  “一锭碎银能买的东西少得可怜,可若积微成著、聚沙成塔……”她直勾勾盯着面色难看的傲慢公子,眼底冷色如冬日寒潭,令人不寒而栗,“便能买下千万农户的安宁,买下大梁喘息生养的时机!”
  “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大梁正是明白这一点,明白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这才倡导朝中官员厉行节俭、清点余粮,举朝堂之力,养万民安生,以求长足发展之道。”
  话音落下,人群中机敏的学子已然听出了沈念念言下之意。
  是啊,新朝建立之初,陛下便已下令收缴前朝旧臣府库,一来禁地方商贾囤积居奇,二来禁朝中官员奢靡铺张,三来便是禁官商勾结、行损民之举。
  且不说公子哥乃旧臣之子、世代公卿,家中府库应早已如数上缴,何来的金银供他挥霍……便是今日挥金如土的言行,已然违背了陛下初衷,足够他与父兄抓耳挠腮,想尽办法开脱。
  那人再张狂,也听出了沈念念口中所言何意。
  家父日日念叨的规矩,他虽不甚在意,但到底听过一耳,当即脸色铁青,语无伦次。
  “你……你休要胡说!”
  这贱人伶牙俐齿,他竟小瞧了对方!
  “太傅大人!”见命其闭嘴不得,他干脆转而求向裴思贤,袖袍甩得凌厉生风,“此女妖言惑众,扰乱学堂秩序,应当逐出文华殿!”
  岂料裴思贤分毫不将他的慌乱放在眼里,眸底隐隐流露出的欣赏,明眼人一看便知。
  而今日沈念念能于此地畅所欲言,无非得益于前夜临时补课,将原书剧情与主角人设摸了个一清二楚。
  想到这儿,因少眠困意袭来,她不由微微鼓嘴,悄然打了个呵欠。
  帷幕后的女子轻轻摩挲着茶盏,意犹未尽地垂眼轻笑。
  “贱人,你以为一副伶牙俐齿就能搅弄学堂吗?还太嫩了些!家父家兄一贯谨遵圣上旨意,严于律己、从不挥霍无度,至于今日的银两……”那厮冷笑一声扬起唇角,“方才我不过是一时手滑,误将银两砸到你身上,一切皆是无心之举罢了。”
  他刻意将“无心之举”念叨得抑扬顿挫、分外阴腔阳调,一派你能奈我何的得意,“怎么,谁看见我用银钱侮辱你了?”
  “你看见了?”
  “……你看见了?”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他深知此刻文华殿内无人敢掺和此事,至于帷幕后的皇亲国戚,便更不可能为了一个毫无交集的小小国师之女出言。
  似是预料到他这泼皮会抵赖,沈念念面色波澜不惊,迈开步伐,一步一步向其逼近。
  “银钱是故意砸在我身上,还是因不留神散落一地,太傅大人或许未曾亲眼瞧见,但有一言,想来太傅大人与在场诸位听得一清二楚。”
  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但公子哥依旧高昂着下巴,目光蔑然。
  只见身着素衣的少女似笑非笑,四目相对间,气势分毫未弱。
  “方才你说,龙生龙、凤生凤……”
  被那毫不避讳的双目盯着,公子哥没由来身后一颤:“如何?你不过是个神棍的女儿,说到底只是命好得了翻身的机会……就该老老实实躲桥洞下继续卖弄你那可怜的八字与命盘……文华殿听学,你还不配!”
  他咬牙切齿地压低音色,但言语之刻薄,还是令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哦不对,本公子差点儿忘了,你是个连家学都没资格承袭的无知妇人,女人就该好好待在闺房中摆弄女工,踏进文华殿,也不怕脏了这地方。”
  见沈念念变了脸色,他得意万分地低低笑了起来。
  熟料下一瞬,便听得眼前少女蓦然张口,声量颇大,干脆果断。
  “好一个龙生龙凤生凤,阁下家风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沈念念视若未闻,顾自继续朗声:“众所皆知,当朝陛下出身布衣,历经万般艰难战事才有今日大梁。龙生龙凤生凤,你个逆贼莫非是在污名当朝圣上,认为圣上并非真龙,没有资格一统庙堂江湖?!”
  此言一出。
  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瞪大双眼,纷纷大骇着退避三舍,生怕连累自己。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沈念念未舍目光与他,转而向裴思贤躬身行了一礼:“家父十余年前便跟随陛下征战南北,身为国师之女,断然不能容忍此等小人污蔑国师府清白!今日便是豁出这条命,学生也要说!此人既固执龙生龙凤生凤这等谬论,便不仅仅辱没国师府名誉,而是不将当朝圣上放在眼里!”
  闻声,适才还嚣张万分的公子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面色不可谓不难看。
  果然,能对付看重权势之人的,便只有更高的权势。
  话至此,裴思贤断没有继续让事态恶化下去的由头。
  何况,他已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今日之事,不用本官事无巨细地转述,想来风言风语不多时也会传入圣上耳中。”他冷嗤一声,看向公子哥的目光透出三分嫌恶,“你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收拾这一桌烂摊子!”
  “太傅!太傅大人!学生错了,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太傅大人……”
  眸光一转,沈念念尚未松口气的心绪,转而被殿门外驻足旁听的瘦削身影吸引。
  身姿如青竹,眉眼若新月,一颦一蹙,皆与殿外水榭上的落雪相得益彰。
  那是……元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