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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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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解春被迫抬头,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沈萧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上的红痕,眸底掠过一丝惘然,心上怒意被那抹艳红生生压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连紧紧攒着凌解春衣领的手指都在轻轻颤抖。
凌解春抬眸凝视着他,苦笑道:“殿下想好怎么罚我了么?”
他的眼里有藏不住的温情宠溺。
那不自知的温柔却再次刺痛了沈萧辰,他抖了抖嘴唇,却讲不出来一个字来。
那神情他再熟悉不过。
可是……怎么可以得来这么不费吹灰之力。
他眼里有痛意。
原来,他那么轻易就可以给。
他为过往不值,为自己不值。
得到愈轻易,失去便也愈容易。
他早该明了,他是无定风、是不系舟,他愈想攥紧,愈是随波逐流。
他会为任何人停驻,却也不会真正为谁长留。
是他识人不清。
凌解春却盯着沈萧辰近在咫尺的唇珠,心跳倏地开始加速,不自觉地舔了舔陡然干燥的嘴唇。
这一瞬间凌解春如遭雷殛,他心底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的脸色慢慢变了。
那冰下的一吻还好,毕竟当时是沈萧辰性命悬于一线间,他不能见死不救。
可若是……
他突然不敢想下去。
他醉后无状……
难道……是他吻了沈萧辰么?
他的目光留连在沈萧辰唇畔,那点温柔的笑意却自他脸上寸寸剥落。
他说服不了自己,他只是将他当做了望秋。
他的确渴望过。
他是怎么吻他的?
他回应他了么?
那唇齿……是否同望秋一样柔软?
凌解春神色的变化都落在沈萧辰眼里。
看他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唇畔的笑意渐淡,身体绷直,那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拆解吞食入腹。
他慢慢松开了手,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些恼意:“你都是这么哄旁人的么。”
他的眼尾更红了。
那抹红让他看起来更像望秋。
“没有旁的人。”凌解春苍白着脸分辩道。
只有你……和望秋。
话音未落,他又不确定起来。
沈萧辰当然看出他迟疑。
他何尝不知,凌解春自小凭借着自己长了张温柔可亲的脸,甜言蜜语信手拈来,都只是本能而已。
凌解春有口无心,可是他却偏偏被那个他哄骗了许多年。
想他想到疯魔,痛到刻骨铭心,却再得不到一丝回应。
其实不过是他生性浪荡,他留不住他的心罢了。
那痛楚,难道自己还想再生受一遍么?
沈萧辰冷笑一声,仰着头将自己眼中的泪意生生逼了回去:“讨罚么?”
他的声音恢复了漠然,带着份漫不经心道:“那孤便先记下了。”
可是他实在是气得浑身颤栗,不吐不快:
“孤不是船妓花娘,别用你哄情人的法子哄我。”
凌解春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他若果真是行了如此孟浪冒犯之事,再分辩下去也无益。
可是沈萧辰很难过的样子。
他舍不得他难过,却更说服不了自己。
哪怕他只是一个同望秋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他心底也会好过许多。
可他偏偏生了和望秋一模一样的脸。
“是臣的错。”凌解春哑声道。
沈萧辰沉默不语,眼底怒意与痛楚一同翻腾不休,死死地盯着凌解春,如果那目光是刀锋,此时早已将凌解春千刀万剐。
至少在他们对视的目光中,没有谁会真正放过谁。
二人僵持间,曹俨在外面低声道:“殿下,陛下召凌大人前往两仪殿面圣。”
沈萧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转身背对着凌解春,寒声道:“滚罢。”
凌解春心事重重地离开千秋殿,来到老皇帝的寝宫中。
刚进大殿,又不得不俯地行了个大礼:“臣向陛下请罪。”
好在宫中地龙烧得不曾含糊,否则就凭他这样跪下去,今日能不能走回家都是个问题。
说来好笑,他前世时执着入仕,自以为进入朝堂后便能执道经邦,一展抱负,其实不过还是汲汲营营于这一己得失。
到底是这世路将他困住了,还是他被这世路困住了?
“起来罢。”老皇帝看着他额上红痕,知晓他已经给沈萧辰赔过罪,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啊?!”凌解春彻底怔愣住了。
“你不记得了么?”老皇帝陷入了回忆:“那时你们是五岁……还是六岁来着?”
“辰儿吵着要选伴读和侍卫,朕将朝中勋贵之子人在京中的都叫进了宫中由他挑选。你当时也在期间。”
沈萧辰格外关注凌解春,他自然都看在眼里。
因而过去这么多年,再见凌解春时,还记忆尤新。
凌解春六岁时确实是曾进过一次京,当时他母亲刚刚过世,凌彻将他接进了京,结果他不惯北方生活,日日吵着要回家,凌彻无奈之下,才将他送到了金陵城白家。
但是他前世里,并不记得自己有未曾进过宫。
那毕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那一年发生过的事,他只记得他在毗卢寺,将那个他一看就心烦意乱的小和尚抱到了石像间。
不准他叫喊,不给他吃喝,最后却将自己最爱吃的糟鸡腿和甜酒酿都喂给了他。
他年幼时还不曾识戒律,便已经被他破了戒。
小和尚吃东西的样子文雅极了,像……
凌解春心上一惊,他方才是想到了谁?
如果前世里有这么一遭,见到望秋时,他不会奇怪这个小和尚和宫中的六皇子生得一模一样么?
“后来你们在御花园里打了起来,一起掉进了太液池。”
老皇帝笑着道。
言语间,不免带了些怀恋之意。
“那时候真热闹啊。”他叹道:“朕真后悔,那时候没将你们都留在宫中。”
他是天子,九州共主,他若是后悔,随时可以将他们都传召进宫。
除去凌解春,那些少年也大多居于帝京,哪怕是偶尔召进宫来陪伴,也不尽是难事。
可是,他没有。
他有整整十年的时光可以反悔。
却没留下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亲手剪断了他的羽翼。
他嘴上道着悔,却还冷眼让沈萧辰一个人孤单地在宫禁中长大。
与其道他宠爱六皇子,还不如说他养育他与圈禁宠物无异。
怪不得前世的沈萧辰,消失得那么悄无声息,波澜不兴。
老皇帝的温言细语间,透露出最是凉薄。
老皇帝当然不是叫凌解春过来叙旧的,沈萧辰婚事在即,如今却又病着,却又自己坚持婚期如常,只得一切从简,将不必要的礼节都略去,连当日携王妃入宫朝见的仪礼都挪到了第二日午后,端看这些安排,还当真以为这位老皇帝有多体贴宠爱这位六皇子。
自两仪殿出来,凌解春没有直接出宫,反而又折回了沈萧辰的寝殿。
此时已经是正月末,可是京中天寒地冻,还无一丝转暖的迹象。
这个冬日太过漫长,以至二十年后都被称之为北卑的离乱之始,而此时北卑未来的战神却身在帝京,将以一个女子的宛转姿态嫁给帝王的幼子。
连凌解春都不由得替她长叹一声命途跌宕。
“我还以为公子会直接出宫。”再见到他,曹俨的神色明显比方才有所缓和。
“来向殿下道个别。”凌解春顿了一下,问道:“陛下讲我年幼的时候也曾将殿下推下水,我却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曹俨讶然道。
“是。”凌解春叹了一口气道:“所以还要再过来向殿下赔个罪。”
“这便不必了。”曹俨摆摆手道:“那一次,是殿下将您推下水的。”
“啊?”凌解春着实有些惊讶,错愕道:“怎会?”
他想象不出沈萧辰气急败坏的样子。
然而他随即疲惫地想到,他还是将六岁的望秋代入了沈萧辰,可是这怎么能比?
一个是寺里寄养的残废,一个是深宫里众星捧月的皇子,即便老皇帝的宠爱别有因由,也不影响他幼时的骄矜自傲。
“曹俨。”沈萧辰在殿中轻咳一声,止住了他的话头。
凌解春回过神来。
当年发生过的无疑是属于这一世的凌解春的记忆。与现在的凌解春无关。
他豁然开朗,原来他自始至终,享用的其实都是沈萧辰对过往那个他的另眼相待。
怪不得,他一开始就对自己投入潞王门下反应那么大。
他终于感同身受,替沈萧辰难过起来。
面前的容颜看似如旧,内里却早已物是人非。
可是沈萧辰不知道。
他还固执地守着他们幼时的记忆,既别扭,又想亲近。
他和沈萧辰都带着属于另一个对方的记忆在面对对方,怪不得会相互吸引又相互折磨。
他情不自禁地想,若是他真的做了沈萧辰的伴读,陪他一同留在宫中长大,那么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有如果?
就算是没有那些与望秋的记忆,他是不是也会见色起意,再一次地爱上他?
他曾经把望秋欺负成那个样子,最后都被他哄得回心转意,乖乖给他吻,等了他大半生,他还会哄不住沈萧辰么?
等到他重生归来,是否就可以将错就错,与他继续相守?
可是他如此想,既对不起望秋,更对不起沈萧辰。
他在两世的夹缝中来回拉扯。
一面觉得没有记忆的望秋不再是望秋,一面又觉得没有记忆的沈萧辰和没有记忆的望秋并无分别。
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生来便是水性杨花的性子,他配不上望秋的深情。
他要被自己逼疯了。
如果知晓此时会这般难堪,他宁愿当时就死在明镜台上,永世不得超生。
他暗暗下定决心,待沈萧辰大婚之后,他定要恪守尊卑礼法,再不同沈萧辰有任何私人过从。
沈萧辰不能做为望秋的替身。他也不能做之前那个凌解春的替身。
那是对他们、以及他们过往的不尊重。
沈萧辰当然没有再见他。
哪怕他看不见,凌解春还是在他门前端正地行了个大礼。
此书以绝……不相为念。
愿君得偿所愿,名标青史,位列阁臣,鸾凤和鸣,兰薰桂馥。
当年望秋送给他话,他以此转送与沈萧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