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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信与心 ...

  •   “利威尔:

      现在是玛利亚之墙夺回战出发前夜,我或许是最后一次坐在办公室里,写下这封信。之所以说是最后一次,是因为你说的没错——我们对敌人所知甚少,我无法基于现有情报做出能够提升胜率的决策;这次战役,有大概率是我作为团长所带领的最后一仗。

      很抱歉,开篇便提及这悲观的事态。我并不清楚如何正确地开始一封信。你或许会感到讶异,但除了公事上的必要往来,我实际很少与他人通信,提笔写下大段文字的经历更是几乎没有。正因如此,我在现在感到毫无头绪,无所适从。我甚至不知道该在你的名字前加上何种修饰词——尊敬的、亲爱的,亦或是别的什么,这些常用的修饰放在你名字前都让我觉得不通顺,因为它们似乎都不能准确地囊括我想要传达的东西。

      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我写这封信前并没有好好打草稿——这是我的失策。可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请你稍稍忍受一下词句的断续与我思维的跳跃。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回答你先前问我的问题:若是我死了,在那之后,你该做什么?

      你大概希望我像一贯那样作出公事公办的回答来给予你指引。很抱歉,以我现在的能力,我预测不到在我死去之后兵团会发生什么。到那时,一切必须交由你来自行做决断,我无法为你提供有效的建议。
      可与此同时,我的内心也确实有一个答案,并且希望它能够为你在日后做决定时提供些许思路。直接说出这个答案或许会使你觉得难以理解,因此,我接下来要花一些篇幅去解释得出这个答案的过程,请你别失去耐心。

      我想要率先说明的,是我对自己的认知,以及你对我的自我认知所产生的影响。

      先前提到,我不常常在工作之外进行私人的写作。都说文字是心灵的载体,写作则是对自我的剖析,而我一向害怕直面自己的内心——那剥下一层层长年累月所构筑的表皮后所剩下的东西,我甚至自己都不能称其为“心”。我有时会想,或许在我的父亲因我而死去的那一天起,我便没有心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我凝视着他的尸体的时候,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碎成了无数片。在那之后,取代我的心在我胸膛里跳动的,便是对于真相的那股近乎痴狂的执念。

      在我代表调查兵团签署第一次玛利亚之墙夺回战协同书的时候,我发觉,为了真相,无论牺牲一个人,十个人,亦或是二十六万人,我都感受不到任何区别,无非是数字的大小而已。那一刻我确认了自己没有心。

      而你,利威尔,你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士兵,是任何军官所能得到的最为优秀的部下。你很少对我的决定表示怀疑。当我为了宣传的目的将你塑造成“人类最强”时,你对强加于你的这个身份毫无怨言,只是作为一个被恶魔塑造出的英雄,与那个恶魔一道将一条条人命断送。我曾问过你会不会在某一刻质疑我,而你的答案是,只要是为了人类的胜利,可以做出任何牺牲。我也因此猜测,或许你和我一样没有心。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当成为士兵长的你在我的指令下带领一个又一个灵魂走向灭亡的时候,在某一瞬间,我看到了你眼底的悲悯。在那之后的每一次战斗结束后,每当我望向你的眼睛,便会再次看到那份愈发厚重的悲悯,像是最为浓烈又最为柔和的墨,融在你的瞳孔里。

      我终于认识到了我们灵魂的落差。我为了自己踏进地狱;而你在跟随我走入地狱时,却是抱着‘为了人类承担必要之恶’这种心态。你的灵魂却没有因此不堪重负,反而在现实的丑恶里熠熠生辉,因为你拥有那颗让你悲悯的心——那里头包含着你对每个逝去生命的尊重与怜惜。这是我此生都不能够拥有的,也正是为什么‘人类最强’的头衔只能配得上你一人。与你相比,我是彻彻底底的弱者。

      若是你读到这里,我想你便能够明白为什么你时常让我感到自惭形秽,也或许能够理解我日后对你的感情发生转变的契机。

      那是第47次壁外调查后发生的事,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那天你照常陪同我一道去挨家挨户地递送死亡通知书和抚恤金,并且归还遗物。在最后一户人家那里,我被那位情绪激动的妇人扇了一巴掌——我从不让你跟我进别人的家门,是因为这种事虽不算频繁,却也不算少见——然后被骂作‘心被狗吃了的混蛋’。

      你在看到我后的第一时间迎了上来。我看出你的担心,便对你说不要紧,在这之后又加了一句:‘被说没有心,比被打更痛一些。’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没有心。这类评价在父亲死亡后便充斥着我的少年时期,我早就对它们免疫了。因此,我那时对你说这句话完全是出于自嘲,并不是为了赢得你的同情,或是别的什么;我只是想借此说明我并不痛,让你放宽心。可这句话十分不合时宜,因为我忘了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往;你的神色并没有因此放缓下来,只是沉默地盯着我,直到我尴尬地率先转开眼。

      后来我们走回军营,半路上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我当时将自己的外套罩在了你头上。这样做其一是因为我想起你有洁癖,大概会比我更不愿意被雨打得浑身湿透;其二是因为你之所以会陷入这种境地也是因为陪同我,我想以这种方式对你进行些许补偿;其三便是因为这是当时的最佳方案——我的外套完全可以将你的大半个人都裹在里头,这样我们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人可以干燥地回到军营。

      可你不愿意。你固执地伸着手,将外套的一半与我分享,即使这样我们两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被淋湿;你从外套下露出的那双眼睛瞪视着我,依旧皱着眉,拉着脸,说出了归程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对我说:‘瞧,埃尔文——你会干出这种蠢事,说明你还他妈有心,你这个尽会让自己生病的白痴。’

      我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这是在试图安慰我,而你先前所有的沉默不语全是在琢磨自己的措辞。你的善良再次让我感慨。关怀他人对你来说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因此,你必定不会意识到这句话对我而言的重量——

      当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对我的麻木不仁感到恐惧时,你——那个在我眼里,拥有比任何人都崇高的心灵的你——注视着我,无半点阿谀奉承地告诉我,我还有心。

      ——它让我近乎落泪。这是许久以来的头一回。

      在那一刻,我想自己或许还剩一点心。它让我疼痛,却不让疼痛将我摧毁。它让我悔恨,却不让悔恨阻止我每天早上睁开眼面对这个世界,周而复始。它让我在彼时凝视着你的双眼,清楚地认识到我有多想拥抱你,并亲吻你。我那颗或多或少残缺的心脏,恰巧足够让我感受到这些。

      (说实话,我不能想象你读到这里的反应。若是让你产生了不适,我很抱歉,但请你容忍一个已死之人想要表达自己的强烈愿望吧。)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暴露了什么,因为你眼中的担忧更甚了——你一定在担心自己的安慰起了反效果。这样的你让我无可奈何。我只得从你手中接过我的外套,揶揄一下你的身高,在你光火的时候哈哈一笑并将你拉近,以掩饰我几近喷涌的感情。

      你不能知道我对你所抱有的这些想法;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这似乎比儿时的愿望更难隐瞒。有一回我便差点说漏了嘴。那时你的膝盖受伤了,我命令你在史托黑斯区的作战中在任何情况下都维持待机状态。你对我的决定表示了质疑;我回答说,你太过重要,我丢不起你。当时,你的表情在一瞬变得奇怪——我想你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端倪——随即步步紧逼地问我:‘我对于谁来说太过重要?’

      那次谈话以我回答‘你对兵团来说太过重要’而结束。这个答案彻底切断了我们之间发展出所有其他可能的道路,而那也正是我的目的,因为仅剩的良知告诉我不能再用任何多余的东西拴住你。

      我对于这个答案唯一的懊悔,便是它又加重了缚在你身上的枷锁。

      利威尔,我曾经问过你,在退役后你想做什么。你当时显露出了我先前从未在你脸上看见过的茫然神情。你说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除了‘人类最强’外,你还能够成为谁。我意识到你的字典里已经没有了‘自我’这个词;不知从何时起,责任与你本身的存在紧密相连,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我。我难得向你道歉,可你感谢了我,说我给予了你第二条生命。你的谢意让我更为愧疚。你灵魂中最为明显的特质,在使我的心爱上你的同时,也使它为你感到悲伤。而无论是爱意或是愧意,我在活着的时候,通通都无法对你表述,我在这里为此向你道歉。

      所以,我接下来所想要对你说的话,也就是我所给出的、回答你一开头那个问题的答案,是我在作为你的团长的时候所没有资格说的。这些话是出于我想对你赎罪的私心,你可以将它理解为我最后的任性。

      利威尔,我希望你能够容许自己的心变得自私一些,容许它得到幸福。在我死后,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你的,
      埃尔文·史密斯
      850年XX月XX日

      P.S.
      你还记得在三年前的圣诞夜我自作主张送你的那块小水晶挂坠吗?哈哈,那可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礼物,还记得你当时一边翻白眼一边说有这个闲钱不如多给你买几罐红茶……实际上,我没花很多钱,毕竟凭着我这张嘴商贩想不给我降价都难。在买下它时,我没有多想,只是单纯觉得你的那颗心想必如同它那般晶莹剔透。
      不过很遗憾,你从未带过它——在这点上我还是有一点点受伤呢,利威尔,我的眼光真的有那么差吗?”

      利威尔朗读完最后一个字,又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边看边缓缓滑下座位,直到最后他的半个屁股荡在椅子外头,两个手肘支撑在座椅两旁的把手上。他捏着那封信,嗤笑一声,从纸张的边缘抬起眼皮,瞥向坐在对过的人。

      “你可真是个死闷骚,埃尔文·史密斯。”

      金发男人早就在他朗读到一半的时候便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此时正无可奈何地望向他。
      “都八年了,利威尔。饶了我吧。”

      时至今日,埃尔文依旧对利威尔喜欢时不时在自己面前拿出八年前的黑历史并进行声情并茂的诗朗诵而感到头疼。

      话说回来,这信会到利威尔手上,全得赖埃尔文自己。八年前,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便在玛利亚之墙的墙脚下将那枚匆匆忙忙封好的信封塞给了利威尔,并且告诉他,若是能活着回去,就拆开来读。

      那之后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在醒来的时候被别人告知自己少了个肾,但这条命好歹是保住了。再上前线却是不可能了:他感到自己仿佛是被揉碎后又强行被拼凑了起来——这台名为身体的机器,似乎仅仅是稍加运作便会有再度散得七零八落的可能。
      他得知自己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关于艾尔迪亚的真相被揭开,整个世界的形势都已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至于那个真相,他是从韩吉口中得知的。他对前来看望他的挚友颔首致谢,轻声说:“抱歉。现在的我或许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待新任调查兵团团长离开后,他望着窗外金黄的斜阳,掂量着这个自己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的重量。

      他发现它压根没有重量。

      在得知它时,埃尔文仅仅是稍稍惊讶了一会儿,随即便归于平静。它已经无法激起任何思绪的波澜了;埃尔文不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种面对答案的淡漠,与其说是释然,不如说是空虚而产生的麻木。支撑埃尔文·史密斯生命的执念已经被剔除了,他只剩一具千疮百痍的身体,与他疲惫的灵魂一道留在过去的时光中。

      在这一切思绪中,他蓦地想起了利威尔,想起了自己赴死前塞给他的那封信。他不知道自那以后过了多久。埃尔文自嘲地苦笑一声——鉴于自从自己醒来以后,利威尔都没有出现过,那想必他已经读过了那封信,并正在不知道哪里被困扰着吧。

      秋天快要过去了。在埃尔文恢复到能够走路的程度后,他为了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回了趟军营,并在那里撞见了利威尔。两人在同一时刻愣住了。埃尔文的思维相较于之前缓慢了不少,还未来得及开始组织措辞,便被对方一把揪住了领子。

      “你知道……我一直没来看你那狼狈样,就是因为我怕看到你这混账面孔会他妈忍不住一拳揍上去。”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可埃尔文等到的却不是拳头,而是落在自己唇间的一个吻,冰凉得像是幻觉,又灼热得确凿无疑。

      “你送的那鬼玩意儿……如果你爱看,我就戴给你看——”利威尔贴着埃尔文的嘴唇如是说道,声音压抑不止地颤动着,“我他妈戴一辈子给你看。所以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啊,你个狗屎混蛋——”

      话音未落,埃尔文便猛地将面前的人揽入怀里。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他,将鼻尖埋入他的黑发中,贪婪地吸吮着对方的气息。
      “我会的,”他说,任由自己的泪水肆意地从眼眶中流淌出来。“我会看着的。”

      他环在利威尔肩头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因为突然的施力而微微发颤——就算是一个简单的拥抱的动作,都能让那时的他倍感吃力。

      可即便如此,埃尔文·史密斯的心却从未如同那时一样,如此真挚而迫切地渴望活着。

      利威尔将信折好放入裤子口袋,伸出尚且完好的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
      “不。”那语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啊……那可真是麻烦了。”埃尔文摘下眼镜望向自己的恋人,嘴角却又不自觉地泛起个浅笑,“如果我做些什么哄你开心,你是不是能把那封信丢掉?”说着,他朝他伸出左手来。

      利威尔轻哼一声,朝他走去。他将右手抚过对方腰侧的缝合,随后又用那上头剩余的几根手指缓缓揉过埃尔文的左手,从指尖开始,感受对方的每一个厚茧、每一节指骨,直到最后他的手停在了埃尔文的掌心,并任由其捏紧。他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埃尔文右侧空荡荡的袖管,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埃尔文放开他的手,转而将手指穿进他后脑的细发里,把他拉近。他将嘴唇贴在利威尔的额头,而后顺着他脸上的疤一路下移,直到他的吻落在了利威尔那只不能睁开的眼睛上。他就一直这样细密地亲他,直到利威尔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低低的浅笑。

      波洛饰扣与水晶挂坠在他们胸前相抵,在呼吸的交缠中互相传递着两人的心跳,清晰而肯定。它们相伴着彼此,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似乎是在诉说这什么。

      它们在说:谢谢你。在这个破碎残缺的世界里,是你让我完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信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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