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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事不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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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相知相识的六年间,利威尔主动亲过埃尔文三次。
1.
利威尔从不是个主动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埃尔文总得先迈出第一步。
他开始在午餐时有意无意地和明显不想看见人的利威尔坐同一张长桌,即使一开始两人之间隔了足足有十个人的距离,到最后这个距离却因为埃尔文的活跃而被缩减了五分之四。
他开始在自己开动前切下半个红薯、递到利威尔面前,因为他意识到普通的配给压根喂不饱对方;他用一张无懈可击的无辜脸庞消化那个黑发小个子的所有的言语攻击,并会在对方最终选择叉走红薯的时候露出一个欣慰的浅笑。
到后来,他开始试探地问对方问题:要不要加入自己的分队,能不能帮自己打扫办公室,想不想让自己教他读书写字、帮他一点点熟悉地面上的生活……
埃尔文不知道利威尔有没有看出自己的心思;即使他看出来了,他也对此没有任何表示,既不拒绝,也不鼓励。于是,埃尔文继续用这些行为,一步一步摸索着两人之间的界限。
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天,也是埃尔文率先将手搭上自己办公室的门把阻止利威尔离开、是埃尔文在他回转过身后率先低下头去吻了他。
利威尔不会主动。他最大限度的情感表达便是默许:允许埃尔文将自己抵在门上,允许他充满侵略性地占有自己的口腔,允许他的手由自己的脑后游移至下。
从第一眼在地下街看见对方开始,埃尔文就有过这个念头。他的敏捷与优雅,他的强大与粗暴,他的乖僻与神秘,这让利威尔像一颗蒙了尘的黑宝石般深深地吸引着埃尔文。他坚信自己的目光不会错——大多数人会被表象所迷惑,他们只看到一颗肮脏的石头,却不知道这颗宝石被擦干净后会怎样熠熠生辉。
在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埃尔文花了很长时间去接近这颗黑宝石,去接近这个敏感易怒的黑发男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发现自己有史以来第一次变得小心翼翼,因为若是踏错一步,先前建立的所有关系便会顷刻崩塌。
归根结底,埃尔文从未完整地读懂过利威尔。后者太过多变,太过出人意料,自己或许能走近他,却不能走进他。
可现在一切似乎不一样了。
埃尔文停下来,观察着自己的这名黑发下属,感到有些新奇。
他的观察对象睁开双眼,疑惑而恼怒地瞪着他。
“我们他妈是不是要坐下喝杯茶叙叙旧再继续?”
利威尔蹭了蹭埃尔文,带着半分邀请与半分挑衅。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在那刻,埃尔文意识到自己早已走进了利威尔,后者百分之百地信任着他,因为信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默许自己对于其私人领域的入侵。
这个认知让埃尔文很高兴,也让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在利威尔的眼里,自己是什么模样;自己今后的一言一行,会不会在某一刻不知不觉地辜负他对自己的信任?
他不想失去这份信任。他不能失去它。他不能失去利威尔。
因此,在 845 年底,当玛利亚之墙夺还战协同书被递到埃尔文面前时,这名刚上任一个月的调查兵团团长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我签了,利威尔会怎么想?”
选择的利弊在他眼前展开。若是不签,调查兵团便会被王政取缔,先进派会陷入穷途末路之境。已经拿玛利亚之墙被破大作文章的保守派定会联合壁教兴风作浪,直到最后保守派一党独大,城门会被关闭,人类会固步自封,自讨灭亡。
作为一个团长,正确的选择很明确。
可作为一个人,埃尔文却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知道,调查兵团必须存在,可却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而是为了他埃尔文·史密斯而存在。
他当然能够用大义一类的说辞去说服别人,可他不能说服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动机不纯——这点不可忽视。
作为一个人,他不能扪心无愧地成为屠杀二十六万人的帮凶。
从王都开完会,在归程中,埃尔文与利威尔在晃动的马车厢内面对面坐着。埃尔文这次将利威尔带着是个实验,而实验结果出奇地好——贵族和军部似乎都对利威尔很感兴趣,前者被他那都市传说般的经历所折服,后者被他前所未有的战略意义所吸引。
而这个成为话题中心的人物此时面色阴郁,望向窗外,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埃尔文,对方这是在生气——而他生气的理由,不是因为必须陪着自己度过冗长的会议、站过没完没了的应酬,而是因为自己明明有心事却什么都不跟他说。
利威尔在某些方面异常地敏锐,埃尔文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无处遁形。
那份协同书被埃尔文藏在大衣内的口袋里——他现在并不打算让利威尔看到它——像是一块尖锐的、沉甸甸的石头,抵在他的胸口。
‘他总会知道的,’埃尔文这样告诉着自己。‘如果他的信任不属于我,那我做任何事都无济于补。’
“我有一个梦想。”他蓦地开口,却又停住了。利威尔意识到了什么,正安静地凝视着他。他望着对方的眼睛,觉得自己那一向管用的舌头似乎在此时打了死结——他不能说。他不能对利威尔说出全部真相,不是现在。
“……为了这个梦想,我需要让调查兵团继续存在。”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再度开口。“为了让兵团继续存在,我必须作为团长,做出决定。一个……让很多人死去的决定。”
团长和分队长不同。当他还是分队长的时候,他至少还有机会保全自己的分队。作为团长,他的手上突然掌握了比先前多得多的生命。他的战略目标不再是保全自己的队伍,而是如何合理分配整个兵团的人员,推进人类的探索。他拥有了让他人牺牲的权利。
这次的协同书只是个开始。在这之后,会有更多人——朝夕相处的战友,他们的兄妹与父母,爱人与孩子——承担自己决定的重量,直至死去。他不能为每条生命哀悼自责;他必须舍弃自己的怜悯与同情。
845 年的埃尔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他只知道,胸前的这张轻飘飘的纸,沉得要把他压垮了。
“什么梦想?”
听闻利威尔的问话,埃尔文强迫自己扯扯嘴角:“你一定想要知道吗?”
利威尔沉默地观察着自己的长官,看见对方那一直笔挺的背脊微微蜷曲着,看上去像是快要被击败了。车窗外的光影在那个向来笃定的男人的脸上掠过,照亮那上头自己从未见过的神情——哀伤,彷徨,恐惧。
他摇了摇头:“不,我不想知道。”
他的思绪飘回了埃尔文刚刚上任的时候。彼时玛利亚之墙刚刚被破,他们刚从壁外调查铩羽而归,来不及休整,便立即折返希干希纳区。很快,基斯·夏迪斯引咎辞职,整个调查兵团鸡飞狗跳,压根顾不上权力交接的繁文缛节。
埃尔文的任职仪式是在那一切混乱之间仓促举行的,能够站着参加的士兵不到一半,利威尔是其中之一。他站在台下,仰望着在临时堆起的高台上的埃尔文,看着他庄严地用拳眼锤在心脏的位置,两眼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从他们刚见面那会儿开始,埃尔文便一直注视着更远的地方。正是他坚定不移的目光让利威尔、让许许多多其他士兵义无反顾地追随。
露出那样目光的人,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注视着地面,犹疑踟蹰。
或许,因为这个梦想,埃尔文所要做的决定超乎自己想象得艰难。或许,也正因这个不可说的梦想,埃尔文的眼底的光才不会熄灭。
利威尔不想知道他的梦想,他只想继续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所企盼的光。
“做个让你不后悔的决定。”于是,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如果实现不了梦想会让你后悔,那就去做能让你实现它的决定。”
埃尔文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头垂得更低,轻声说:“这个决定会让我成为恶魔。世人会憎恶我。你会憎恶我。”
利威尔在此时突然向前倾身;马车颠簸了一下,埃尔文感到自己胸前波洛领带的饰扣被握住了。他刚刚抬起头,便看到利威尔正用那黑蓝的瞳仁坚定而郑重地注视着自己。
“埃尔文,别他妈把我跟那些人相提并论,”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中隐隐有些愠怒,“我对世人失望透顶;他们怎么想,和我屁关系都没有。”
然后,他顺着那饰扣微微一扯,使两人在下一刻便额头贴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他们的嘴唇触碰到了彼此。
那是利威尔第一次主动吻埃尔文。
那是个干净得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的吻,好似蜻蜓点水般短暂,又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虔诚而温柔。
埃尔文的眼睛在一瞬因惊讶而微微瞪大;可他的目光随即放缓了下来,贴着利威尔的嘴唇轻微地上扬了一下,像是欣慰至极。他扣住握在自己领带上那只手的手腕,待对方欲再次靠回对过的座位上时轻轻一扯,使其坐到自己边上;他的右手随之下移,敷在他的黑发下属那比自己小一圈的左手上。
利威尔看着两人的手,似笑非笑:“丫的你几岁啊?”他抬起眼,发现埃尔文正认真地望着他。
“你以前从来没亲过我。”
“……哈啊?你脑子进屎了?”
“我是说,你从没像现在这样主动亲过我。”
“……”利威尔开始怀疑身旁这家伙的心理年龄是不是真的只有五岁,竟然会纠结亲嘴谁主动这个问题。不过,埃尔文现在看上去确实很高兴,像个快乐的笨蛋,背都再次挺直了。他轻哼一声,偏过头去,不再看对方:“别得意忘形了。我不会因为你喜欢就开始这样做的。”
埃尔文笑笑,没有答话。他也同样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窗户里亮着温暖的橘光。可埃尔文觉得,这里所有灯火的温度加起来,也抵不过利威尔那略显冰凉的手掌——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手翻了过来,将五指穿过自己的指间,两人手上因长时间握刀而形成的茧相互蹭着。
胸前的那张纸依旧沉得让他发闷,而这只是他选择扣在自己身上的第一道枷锁。他今后要走上的荆棘之路在他眼前铺开,望不到尽头。任何世俗的幸福都将与他无关,地狱也早早地为他留好了一个位置。
可是在这一刻,因为身边的人,埃尔文却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与内心的欢喜。
谢谢你,利威尔。
你不知道你让我现在多开心,以至于再开心一点都是罪过。
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他们并排乘着嘎吱作响的马车,驶进了黑暗。
2.
五年过去了。
在这五年间,埃尔文作为团长,将调查兵团的死亡率降为三成。同时,他多方游说,终于使王政批准兵团为利威尔开设军衔顺位之外、直接听命于团长的“士兵长”一职。在利威尔成为兵长的第二年,由其亲自选拔的特别作战班成立,在中小规模作战中实力尽显,并在几个月后为人类成功捕捉到了第一只活体巨人。
当第一只活体巨人被浩浩荡荡地从墙外运回来时,人群罕见地鸦雀无声。他们带着掺满好奇的恐惧打量着这头对他们来说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怪物,然后将目光移到捕获它的人们身上,最终聚焦于骑马走在怪物的脑袋前面、目不斜视的黑发男子上。
渐渐地,调查兵团受到的待遇开始与先前有些许细微的不同了。在每次出墙前与归程后,相比于原先一边倒的讥讽的视线与谩骂的话语,现在的人群中不乏敬佩、惊叹的目光;若是仔细听,还能找出几个为兵团说话的声音。
大众的意见如同墙头草般摇摆不定,利威尔对此嗤之以鼻,但埃尔文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坊间正流传着关于利威尔的传说。人们或许不认识调查兵团现任最高指挥官,但他们都认识那个黑发的士兵长:他身形矮小,却尤为强大。他凭借血肉之躯斩杀过无数巨人,他一人的战力能敌一个旅。
埃尔文让自己的马放慢了步调,等着利威尔驱着他那匹黑马与自己并行。他稍稍侧过身去,低声说:“他们给你起了外号。‘人类最强’。”
“艹,”利威尔啐了一口,“这是什么狗屎名字。”
“这说明他们很喜——不,很崇拜你。”
“话虽如此,这名字照样够屎的。”
“你不喜欢?”
“讨厌至极。”
两人驱马远去,留下在原地交头接耳的人们。
“那是利威尔兵长,”他们窃窃私语着,“听说他无法被打倒。他是人类最强的士兵。他是我们的希望。”
五年间,利威尔更加经常地拜访埃尔文的办公室。有时他会双手抱胸坐在那儿,两只脚交叠搭在埃尔文办公桌的一角,喋喋不休地抱怨——抱怨贵族,抱怨宪兵,抱怨某些同僚让他无法忍受的习惯。有时他会向埃尔文简短地报告训练情况,埃尔文会向他询问新兵的素质,两人会一起讨论阵型的改进。
更多时候,他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半坐在办公桌上看埃尔文批公文,只有在埃尔文需要绕过他拿东西的时候才会挪动一下屁股。
利威尔向来寡言,但当上兵长以后的他似乎尤为沉默。埃尔文知道利威尔依旧厌恶着“人类最强”这个称号,即使它早已深入人心;他依旧厌恶着觥筹交错的宴会,厌恶着勾心斗角的政治,厌恶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都。埃尔文从没命令过他随同自己去参加这些必要的应酬,可他每次都会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能让调查兵团更容易地拿到资金。他在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而这让他筋疲力尽。
埃尔文仍然不能看明白利威尔。即便不爱世人,他依旧尽职尽力地扮演他们的英雄。即便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他依旧无怨无悔地执行自己的每一个指令。他所付出的和他所得到的似乎并不成正比。
利威尔能够为了人类舍弃自己;这点埃尔文无法办到。在利威尔的灵魂面前,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恶劣。
我们究竟行了什么善事,才得到了你?
埃尔文望着再次蜷在自己的沙发一角陷入沉睡的利威尔,用自己的外套盖住他的身体,手指在即将触碰到他额角的地方停下,唇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有些时候,利威尔会在晚饭后才拜访埃尔文的办公室。他或许会在对方结束办公前离开;若是他留到午夜之后,埃尔文结束办公,他便会先行拿着油灯站在门口,等着埃尔文锁好门窗、从自己手里接过油灯,两人再一道离开。
埃尔文会把利威尔领回自己的房间,并在还没进门时便已经开始吻他——利威尔笃定他们终有一天会被人撞见,而埃尔文却表示自己愿意赌一赌这个可能性——房门会随着皮带的脱落“砰”地一声关上。
利威尔依旧不会主动吻埃尔文,每次都等着对方开始第一步,并结束最后一步。和先前一样,他不会告诉埃尔文怎么吻他、怎么碰他;他将自己交由对方开拓,不加指引。埃尔文只能从别的地方来判断自己做得对不对:那具身体弓起的弧度,那时而勾起、时而轻踹自己背部的脚,那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叹息。
他俯下身去,抚起对方额前的黑色碎发,亲吻他的额角的汗珠,低喃道:“我希望你能多跟我说些话。”
利威尔推开他,坐起身来:“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也能搞懂怎么做。”他开始收拾衣物——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在埃尔文那儿留宿。
不,利威尔,埃尔文望着他的背影默念着,我从来没搞懂过你。
在每次壁外调查结束后,利威尔也会在夜晚出现在埃尔文的办公室。他们在桌子的两边坐着,一起写死亡通知书。利威尔会帮着埃尔文将那一张张纸放进信封里,封上蜡。
他依然会等着埃尔文锁好门窗,和他一起走出办公楼,随后各自向宿舍走去。
在那些晚上,他们不会做/爱。他们的指尖依旧因那些信封而颤抖——那是生命的重量。
第 53 次壁外调查,女巨人抓捕作战失败,利威尔班全灭。
利威尔照常在晚上来到埃尔文的办公室,帮他写死亡报告。他什么都没说,埃尔文便什么都不问,办公室内只剩笔尖的沙沙声。
今夜要写的报告似乎额外的多,可利威尔却偏偏一直在写错,废弃的纸团在他手的一侧堆成小丘。埃尔文没有要求他停笔,他便不停,只是强迫自己盯着笔尖,顿了两三秒才再度下笔。
听见“呲啦”一声,埃尔文抬起头,望见利威尔握在笔身上的指骨森森泛白,又一张纸被他的笔尖撕出了一道难看的裂口。
“利威尔,”他轻轻将纸笔从他手中抽走,放置一边,“我来写。你去休息。”
利威尔坐在那儿没动。半晌,他猛地起身,梗着脖子,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我得去泡点茶。”
埃尔文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向房间另一侧——他似乎是努力想让自己的走姿看上去正常,因而故意将重量放在了受伤的腿上。他再度低下头去,刚写没几个字,便听到了瓷器打碎的声音,以及利威尔的一声“操!”
“利威尔,”他立即起身绕过桌子,大步流星地来到对方身后,在他想要蹲下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利威尔依旧骂骂咧咧:“操。这天杀的膝盖。我发誓,如果不是他妈因为这该死的膝盖——”
“利威尔,”他的金发长官打断了他,“别管了。没关系的。”
利威尔猛地瞪向他:“我他妈没残废。”
“我知道。”埃尔文答道,牢牢拉着他的手臂不放。他们这样站了片刻,在埃尔文正欲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利威尔突然完全回转过身,揪住他的领子,将他狠狠扯向自己。
那是利威尔第二次主动吻埃尔文。
他的手揪扯着埃尔文的头发,他们的牙齿撞在一起;他吻得很用力,几乎有些过于用力了,差点将埃尔文的下唇咬出血来。
埃尔文用空着的手条件反射地拖住对方的后脑勺,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以为对方是在发泄,因为利威尔从来没有这样吻过他。他们越吻越深,埃尔文感到利威尔一开始的力气似乎已经耗尽,气息开始不稳,可他的嘴唇却固执地攀着自己的不放。
直到那时,埃尔文才知道,利威尔不在发泄,而是在确认——
他在确认他们两人都还活着。
埃尔文轻轻将两人拉开。他捧起对方的脸,让他看向自己。利威尔看上去真的很累,似乎若是自己一松手便会瘫倒在地上。埃尔文缓缓用指腹拂过对方的鬓角;内疚让他心如刀割,懊悔让他难以呼吸。
面前这个人,从来不仅仅是自己最强大的兵器。
“利威尔——”
“闭嘴。”利威尔的双眼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手依旧抓在埃尔文的领子上;他的语气狠戾,却又近乎恳求。
“闭嘴。操/我。现在。”
他曾自大地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死亡,自大地认为自己将情绪处理得无懈可击,也正是这份自大让他落得如此狼狈。
他必须要感受到些什么——埃尔文带给自己的疼痛与满胀、他将自己折叠翻转时的力量、他那总比自己高很多的体温、他手上的茧按进自己皮肤时的触感、他的嘴唇给自己的颤栗。似乎只有这样,利威尔才能假装自己不会在下一秒便分崩离析。
埃尔文一直是他的灯塔;可在这一刻,他需要埃尔文做自己的锚。
埃尔文照做了。他将利威尔抱回了房间——一路上都很黑暗,利威尔蜷在他的臂弯里,抓着他的外套,安静而僵硬。他被轻柔地放在床上;埃尔文握住他的手腕,将嘴唇附上他胸前的刀疤。
“我在这儿,”他在他的心口低语着,“我和你在一起。我发誓。”
至始至终,利威尔都在埃尔文怀里微微颤抖着;他无法让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一块肌肉放松下来。他的指甲嵌进埃尔文的背,牙齿深深咬进他的肩,像是溺水之人抱紧浮木一般抓着对方不放。
他听到埃尔文轻唤他的名字,问他是否还好,呼吸粗重地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不,别停下来——他在一瞬间近乎歇斯底里,可一开口,却只能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啰音。
埃尔文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了自己的肩头。那是眼泪。
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夜再漫长,白日也终将到来;他们终将暴露在无情的阳光下,拖曳着死亡的阴影继续前进。
埃尔文明白这个道理,他知道匍匐在自己肩头的利威尔也明白。
于是他便沉默地抱着他,用手指轻轻在他脖子后面按压着,从后脑末梢的黑色碎发一直到颈椎末端的凸起。他听着他无声的呜咽,听着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隔着两层薄薄的皮肤贴着自己的那颗,艰难地、顽强地跳动着。
那天晚上,利威尔没有离开。他与埃尔文挤同一张床,并被后者从背后搂着,背脊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
“你知道,我也有个梦。”他的虎口拂过埃尔文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最终停在对方的虎口上。“我希望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屎坑。去很远的、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埃尔文,在我帮你实现梦想之后,你得帮我实现我的。”
埃尔文没有答话,只是吻了吻利威尔的发旋,看着他慢慢睡去。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具背负着人类最强灵魂的躯体是多么瘦小,多么适合被自己用一只手抱在怀里。
3.
当埃尔文少了一只手臂的时候,利威尔没有吻他。他甚至连多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
他每次看向埃尔文的脸,都会不可避免地看到那空荡荡的袖管,而这让他气得发狂。他想将什么东西砸到墙上。
“利威尔,”那个靠在病床上的人对他说,“过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
“请别让我在这种事情上命令你。”对方的语气强硬了些。
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从方才开始一直黏在地上的双脚扯了起来,拖着铅块一般沉重的身体走到埃尔文跟前。他死死盯着白色的床单。
对方似乎是铁定了主意不让他逃避:“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利威尔慢吞吞地将视线转到他的脸上。他不想在那张脸颊深陷、面色虚白、倍显病弱的脸上多停留一秒钟。可偏偏那双蓝眼睛还是和先前一样,深邃而温和,牢牢地抓着他。
“看看,”那张脸露出一个可恶至极的笑容,“我还好好的。”
利威尔真想一拳揍上去。
“好个屁,”他咬紧后槽牙,“你真他妈是脑袋被巨人踩过了。丢了一只手臂竟然还笑得出来,你他妈知不知道你差一点——”
他硬生生地打住了,“死”字盘旋在他唇边。不。他不想说。他不想在这里说出这个字。
埃尔文望着他,沉声说:“我们都会死,利威尔。我想我曾经对你说过这句话。”
“妈的给我闭嘴。”利威尔伸出手,似乎想要来扯住他的领子,但在想起他还是个病号后制止了自己,“别他妈说那个字。别说。”
有人敲响了门。是韩吉。利威尔坐到一旁,没有再看埃尔文一眼。
他当然明白谁都会死,他自己也早就准备好了随时死去。唯独埃尔文……埃尔文不一样。
在法兰与伊莎贝尔死去之后,利威尔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跟着死了一次。他过往的人生刹那间在眼前消散,他不知道今后的自己该怎么独自活下去。他开始憎恶自己的力量,憎恶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他开始想,或许唯有和他们一起长眠于壁外,才算真正的赎罪。
埃尔文没有允许他死。
利威尔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这层意图看穿的,只知道这个前不久还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男人冒死将毫无抵抗欲的自己从那头七米级的嘴里救了出来,两人一起滚落在地上,绳索缠绕在腰间,浑身都是血与唾液。
埃尔文爬起身,拽着利威尔的斗篷让他站起来。他告诉他要继续战斗,因为这是生者的责任;要背负着所有活下去,因为这比赴死需要更大的的勇气和觉悟。
他将刀刃塞回了他手上。他让他成为了最锋利的那把刀刃。
从那之后,利威尔从未想过去死,无论他是多么痛苦的活着。
而教会自己这样活的埃尔文,又怎么能够死?
他死了以后,自己该怎么办?
利威尔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是在加入埃尔文的分队不久之后。
在那次壁外调查里,利威尔被临时调出埃尔文的分队,编入巨人抓捕行动组——那是调查兵团有史以来第一次尝试捕获巨人。他们失败了:在抓捕过程中,机关突然失效,原先绑着巨人的绳索在数秒内尽数断裂,发出连环炮一般的响声,几个离得近的士兵瞬间被弹得人仰马翻。然而祸不单行,几乎是同一时刻,埃尔文所位于的左翼后侧升起了几道黑烟——他们遭遇了奇行种群。
利威尔三两下解决掉了那个刚刚挣脱束缚的巨人,没有等待后续指示,便径直驱马往左翼后赶去。他的坐骑在他的连续鞭打下不堪重负,发出粗重的鼻息。
来不及了——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带来一阵窒息的绝望。
他就是这样失去法兰与伊莎贝尔的,而现在他又要失去其他人了。
于是,当他的目光捕捉到在两头奇行种的夹击下滚下马背的埃尔文时,他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别碰他,别他妈碰他——
利威尔从不知道自己的速度能够如此之快。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腾空而起,立体机动装置因为承受着接近极限的运转速度而发出吱呀的呻/吟。白刃出鞘,他用常人难以企及的精准与力量割入那头巨人的要害,并在埃尔文解决另一头奇行种的同一刻,踩着那颗巨大的头颅从高空跃下。
“没事?”他望向埃尔文,语气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狠戾。后者也正看向他,面部疑惑而紧绷。
利威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在这里。
在回到墙内后不久,利威尔便被传到了埃尔文的办公室。他还没来得及清理身体。他走进埃尔文的办公室,发现对方的披风被随意地挂在门后,和自己一样充满鲜血与泥土的气息。
埃尔文放下手中的笔,笔下躺着由他起草的、明天必须递交给中央的报告。他从办公桌后抬起眼,望向反常地背着手站在门口、没有动作的利威尔。
“你为什么擅自脱队?”
利威尔没有答话。埃尔文叹了口气,用手指扣了扣桌面。
“你知道如果再有三四个士兵有你这样的行为,会对壁外调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吗?”他的语气中有些隐隐的怒火。“我好像从没这样教过你——”
“因为我意识到你可能会死。”利威尔突然开口。“我意识到可能有巨人正在某处把你的肠子挖出来,而我却不在那儿。”
埃尔文看上去有些错愕。那张随时随地都能说出一些漂亮话的嘴巴半张着,似乎利威尔的回答将那张嘴所能说出的所有回应或是责问全都堵了回去。半晌,他的喉结动了动,好像又再度找回了自己,声音放缓了不少,像是谆谆的劝导:“我们都会死,利威尔。”
“我知道,可我之前从来没在乎过你的生死。”利威尔的语气近乎执拗,“如今我他妈不想让你死,行吗?”
他深吸一口气,放松了捏成拳的、背在身后的双手,以任凭对方处置的姿态低声加了一句“以上”,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埃尔文在下一刻起身绕过桌子,向他走来,直到离他很近的地方站定,利威尔不得不抬头仰视对方。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因为他们之前从未离得如此之近。他看到埃尔文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一件奇异又珍贵的艺术品,而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还未等他处理完现在的状况,埃尔文便俯下身来,这让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再回过神来时,他的鼻子已经贴着对方的肩膀,脚尖下意识地微微踮起,太阳穴靠着对方的脖颈,突突直跳。
埃尔文的手臂环在他肩周,手放在他的背上。利威尔本应有一百种方法挣脱,并把这个自说自话的金发大块头摔到地上;可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像木棍般僵硬,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
“利威尔……”拥抱他的人这样说着,声音低沉沙哑。“……你的任务,从来都不是保护我。”
那是利威尔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对埃尔文·史密斯所抱有的感情。在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该称这种感情为何物,到现在他也依旧不完全清楚。
他只知道,被埃尔文抱着的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强大。
埃尔文,保护你不是我的任务,是我的选择。你不会死,因为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我是他们口中的人类最强,所以我可以办到。
他不会让埃尔文死……
……
……吗?
在那个如同黎明前最黑暗的夜一般的白日里,那个教会他怎么活的人,对他说自己想一死了之。
恍然间,利威尔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埃尔文。在五年前,那个刚上任不久的第十三任调查兵团团长也是像现在那般坐在自己面前,连脸上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在五年后,他终于知晓了埃尔文的梦想。
那个让他坚不可摧、又让他负罪累累的梦想,那个让他的灵魂苟延残喘地攀附在这世间的梦想。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五年前埃尔文说自己会憎恶他;这迟到的理解让他的胸口针刺般的疼。
而现在的局势没有时间让他继续疼痛下去。他必须在下一刻做出选择——这并不困难,因为他似乎从一开始便已经知晓埃尔文希望自己为他做出什么选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选择。
他的任务,从来都不是保护埃尔文。他们的最终目的,也从来不是活着。
“你做的很好,”他几乎不能辨别自己的声音,“正因为你所做的一切,我们才能走到今天。我要做出选择了——”
他明明还有更多话想对那个人说。
他想说,如果你能早点告诉我该多好。那样我便能对你说,不是这样的,埃尔文。拥有私心并不是罪过。解放人类与追逐梦想在你心中并存,你的那点点自私根本无法否定你的功绩。更何况,拥有私心的不单单只有你,还有我。我不是为了扮演英雄而走到今天的——我的私心是——
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该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把无尽的话语说给你听?
利威尔几乎是在瞬间便又做出了一个决定,即使他深知这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上前几步,拉上披风的兜帽,微俯下身。
如果属于他们的命运必然终结于此,那么,是否可以容许他最后基于自己的私心任性一回呢?
巨大的石块在他们身周砸落,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没有人看到,在弥漫着黑烟与血雾的灰霾天空下,在布满断肢与焦尸的人间地狱里,调查兵团的黑发士兵长与他的团长在用墨绿帽缘分割出的一尺空间内,短暂地接吻。
那是利威尔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吻埃尔文。
两人的嘴唇都有些颤抖。它们艰难地寻觅对方,如同第一次那般笨拙地、最后一次触碰彼此。那个吻浅尝辄止,干咸苦涩。利威尔觉得自己在对方的唇上尝到了谁的眼泪。
他离开了埃尔文的唇畔。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退后一步,单膝下跪,一如五年前在马车中那样抬眼注视着埃尔文,瞳孔中多了一份决绝。
“舍弃你的梦想去死吧,带领新兵奔向地狱。野兽巨人,由我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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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尔文·史密斯短暂的一生中,利威尔仅仅主动吻过他三次。
他们做过很多次爱,但从未说过“爱”字;这个字眼轻如鸿毛却又重如泰山,太过脆弱又太过奢侈。
但在彼此的唇瓣触碰时,他们不再调查兵团团长与人类最强士兵,只是两个互相依恋的普通人,在这个动荡扭曲的时代里短暂而不顾一切地相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