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里同风去》浅笑莫哀

3、第 三 章

　　书成文招呼江潭吃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插空儿说话：“他就是这样，平日里闷葫芦，一天讲不出一句话来。一卖起东西、讲起价那就是这无赖样儿……您…咳……呃，少见多怪。”
　　您这成语用得真有你爹的风格……江潭默默扒饭。
　　书成文饭菜塞了一嘴，深情有点儿忧伤：“他还没跟您一般见识呢！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主子，您也是够时运不济的落到他手里…”
　　说得好。江潭内心点头如捣蒜，终于说句人话了。
　　“阿文。”书同心声音传来，他从店铺口走来，撩起帘子。
　　书成文哀怨地瞪了书同心一眼，口里含糊道：“您逼我吃这么快，我哪天儿一下噎死了，您还得花钱收尸。”
　　“你吃肉了。”书同心在桌前坐下，看着一桌子素菜。
　　书成文一个趔趄，溜开了。
　　这不让人吃肉又是个什么德性……江潭看着一本正经的书同心，想着还用的着吃饭么？这家伙都能把人噎死。
　　华灯初上，街上灯悠悠地照进来，照进书同心漆黑的眼眸里，像幽深的湖水，吸进满天星辰。江潭这才发现书同心长的好看清朗，比江南水乡里那些个软弱少爷来得眉目清晰，还带着他从没见过的坚忍。
　　只是……太苍白了。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眉眼像浓墨晕在雪浪纸上，外面的灯火温暖而浮夸，却照不亮他的清冷。一瞬间江潭突然想起那满地惨白又殷红的尸体，猛地泛起一股恶心，忙低了头，心里“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胡乱的念。
　　书同心看着江潭脸色发白的低头吃饭。刚吃了没两口，又捂着嘴，跌跌撞撞充出门。我这是……长的真的很奇怪啊…
　　江潭扶着膝盖，像要把内脏都呕出来。他越恶心越难受，恐惧和回忆似乎就能缓和一点。
　　“江……江公子？您没事儿吧？”书成文瞅见了，噔噔噔跑过来，“书一忧干了啥？不会下泻药了吧。”
　　“你们家泻药…还能从嘴里泄啊？”江潭呕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硬挤出笑脸。
　　“呃…那他下了毒？！”书成文说完，转头大吼：“书一忧！您能别用这种手段吗？人病刚好也跑不了！”
　　书同心：“……”
　　江潭摆摆手：“不是不是，他只是长的催吐而已。”
　　书同心：“……”
　　书成文一脸严肃：“您也这么觉得呀，说得太好了！！”
　　书同心：“……阿文。”
　　“您怂不怂啊？不敢说客人就拿我开刀……”书成文骂骂咧咧地回店铺。
　　江潭微微直起身来，看着满城陌生的灯火，自己犹如鬼魂，灯火正透过自己穿过去。
　　书同心看着江潭被烟火吞没，叹息一声。
　　这个人，大概是救不回来了。

　　接下去几天，江潭干活卖力，吃的又少，书成文看着啧啧称奇，说着干脆您替了我，我就脱离苦海了。江潭听着笑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第五天人定初刻，江潭刚卸完货，光着膀子坐河边吹风。他身体瘦削，线条分明，串着玉坠的红绳划过异常分明的锁骨。江潭估摸着这几天该够还人银子，便想着要走。
　　书同心抱着衣服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开始舀水搓。
　　江潭：“……”太没美感了。
　　半晌，书同心忽然开口：“你要么去报仇，要么忘了。你这样，没有意义。”
　　江潭吓得心脏骤停，又听书同心接着道：“我以前……有个朋友，父母兄长全被杀了，也是你这样，没命的干活，不怎么吃，不久就死了。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大概是家族没落，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的眼神。如果有仇，忍不了，就报；若无，那便忘了过去，重新开始。”
　　为什么先下结论在解释……江潭缓了口气，笑道：“书公子看人真准。”
　　“你没必要恭维，想你自己怎么活。活的下去，我便不留你在这混日子了。”
　　江潭还是笑：“江某命硬，怎么都活的下去。”他抖了抖衣服胡乱套上，起身走了。
　　报不了，忘不掉。夜色深沉，压得人透不过气。
　　那天夜里，江潭走了。
　　虽然他听到书同心那段话后，一瞬间有点想留下来。他总感到那话里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但是，聚合成他的气快散了，他也许不想孤独死去，但必须无牵无挂。
　　那砍在他家人身上的一刀一刀，砍断了他连在现世的根。他清楚，他只是没有死。
　　“一忧，江落月走了。”书成文垂手立在书同心房门外。房里灯已熄灭，寂静无比，好像没有活物。
　　“嗯。”书同心清冷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悲喜。
　　“他留下了玉坠。”书成文蹲下，将玉坠用纸垫着，推入门下的缝隙。
　　“嗯。”
　　书成文听他仍是那样应，皱眉道：“我看他武功底子好得很，不查查来历么？万一……”
　　“阿文，”书同心开口打断，“去睡吧。”
　　书成文咬了咬下唇，还是说：“我怕他会坏事。”
　　“成文，”书成文感觉到书同心走近房门顿了顿才继续说：“他要死了，忘了吧。”
　　书成文一怔，点头道：“是。”忙离开了。
　　书同心捡起玉坠。那玉坠温润如水，皎洁如月，原本吊着的红绳被解去，空荡荡的小孔泛着寒光。
　　于阗的白玉…书同心将玉石举起，月光从玉里透进来，御赐的，该无价了。他叹气，翻出缎面的荷袋装进去，封死收起来，真不是一般人呐，不沾染得好。
　　他坐回床，收起心神。月光照着他的脸，竟比那白玉还苍白。他心里明白，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自己心里闷了快二十年的东西很快就能了结了。等那淤结散了，他也能跟着散了。书同心舒了口气。
　　仇恨是他唯一的续命丸，却也是他致命的毒药。他靠它活着，那么必将为它死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竟然会有人陪他走完了这条路。后来无数次回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这辈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可能就是为了把命拿出去，逢着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