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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第二卷 憩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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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粉山城”是一个世人不知其所有的存在。
  每年的雪弄拓枝时节,入城的小道完全被封锁,这悄处世间的一隅,依然轻衫往来,围炉温酒相待。其间步履轻盈,笑意翩翩,似乎一带环城将寒冷、烦恼都隔绝了开来。
  又当风蝉蛙荷之时,寒姊、丹夫人等便总会组织烟茗流觞之会,借难得细雨,于池边调墨品液,并与长丝相逐,而寒姊,总以借雨湿笔,佳酿为媒,绘下一纸烟鹤逍遥而引得无数姐妹围观。
  城中虽无银货之累,但各种施设却亦俱全。
  即如这“明”,在城中独沾一味,因而时常有雅客投帖相询,由月章自行决定接见与否。若受“明姬”(月章雅号)青睐,便可上楼品箫弄脂,亦或投壶拈谜,诸般赏心乐事,不可一一道尽。会后来客不拘相赠何物,聊表酬意,而这些礼物通常由我所接,令自觉异常尴尬。更有甚者,投帖与“漂泊舞姬”,言称共求一舞。倘若饮宴欢会,无需如此;但求“明姬”作景相陪,则必有此一形式,即如寒姊人物,此时亦投帖而待,延颈好逑。
  时间长了,竟能见到俗世喜礼。举城女子采花作径,引“夫妻”直至清心湖边,相浴红衣,从此便可于一屋出入,即便缘深情浅亦可各归原处,除捧湖水相鞠献饮,无他周则。
  然,一城红颜皆来自尘世,忘形已然,断根非易。我即亲见一姐姐长街号哭,着地辗转,恸唤昔人。若问是否弃此回归,则又惊惶莫明,悲悲切切敛容而去。
  整个一座小城,似乎超脱的有些不太真实。
  但这百十姊妹,一踏入此,又有何所谓真实呢?
  入夏时分,如闻第一声蝉鸣,对这小城而言,便是初夏节到了。
  尚未入夜,举城却已灯火处处。
  残阳未落,即如这飘灯游火,也微茫地如同一点白毫,伴着清语笑诘,四处穿行。
  我与月章二人备下松子棕酒,纱帘飘动,轻衫直若无物。
  我们站于窗前,对城中游萤笑笑点点,月章举壁,一线甘露顿洒楼前嬉笑女子。
  结局自不免一番笑骂。
  整幅霞光斜穿而入,懒懒倚于身上,顿感心思空明,什么都不太愿去做了。
  “你来,给你看一件东西。”月章拉我到桌前。
  “是什么?”
  “莫急。若想看时,先喝我一杯。”
  我微笑着看着她,也带着玩闹的心思举臂与她相交,就势饮酒。
  那流液,就顺喉而下了。
  “月章姐姐!有投帖相送。”阿兰跑上。
  “今天什么时候,不见!”月章皱眉轻叱。
  阿兰站在楼口,身躯僵硬。
  “正因今天非常日,不可让姐妹扫兴。阿兰,还是将来客请上吧。”
  月章看我一眼,默然坐下。
  片刻后,这于此时造访之人便慢慢上得楼来。
  一袭蓝衫洁净若湖,布履亦一望可知未经尘灰。
  刨花油香气浓烈,香颈低垂,竟如闺阁出堂一般。
  如此一来,连月章也感些须兴趣了。
  “来,姐姐,请坐于这边。”她拉那女子坐下。
  “不,不。妹妹不敢。只是一直仰慕‘明姬’姊姊,故大胆求见。”少女有些害怕似的抬头,果然脸上稚气未消,至多不过十三,四之数。
  “那么,妹妹芳名是?”
  “别人称我为小心,但,我亦不知自己原名是什么。”
  “小心?……好一个令人怜爱的名字呀。”
  “月章姊姊,这,这是我一点心意,望不嫌收下。”这小心女孩迟疑着向我递来一物,却是一粒铜扣,雕有单凤临泉,很是精致。
  但哪有来客于会面之初便献酬物的?
  况这铜扣,具体而微,竟也如其主一般,可爱可怜。
  不但月章吃吃有声,连我也不禁掩嘴轻笑。
  而小心,业已满面红霞,坐立不安。
  “真是个我见尤怜的依人小鸟。来,让姐姐敬你一杯。”
  “不,不。我从不沾酒。”
  月章一愕,故做冷笑道:“到明楼之人,可有滴酒未沾者?妹妹莫非看不起我这风尘女子?”
  “不。我,我……如此……我且喝一杯吧。”
  月章举杯,又引导着以手臂穿过小心臂弯,低头就饮。
  小心似有无限紧张,手臂颤抖时酒洒出好些。
  月章哈哈一笑,推桌站起。
  “今日心绪欠佳,请恕我不能多陪。阿兰,送客!”
  小心彻底呆住。
  我也甚感意外,又有些看不过去。“月章,你……”
  “不必多言。”月章情绪不知何处而来。“但凡知礼姐妹,往年从无此时相扰,我亦无此习惯。”
  小心先是呆呆站立,直到明白现在才方明白。“如此,是,是我,失理了。‘明姬’姊姊,对,对不起……”她拼命咬着嘴唇,但终于忍不住,抱头而去。
  地上,一点清痕。
  “月章!你……”
  “谁让她于如此良尘佳时作扰门俗客,况不解半分风情,真正乏味。”月章浑若无事,淡然说道,“还是你我把盏放谈,方对得起今宵城中处处佳音。”
  我被她一拉,跌坐在座上。
  “还未看那物事呢。”
  “我不想看。”我轻声说道。
  ……
  许久无声。
  抬头之际,月章疾行至窗前,手中不知从何处拾得一把剪子,嘶嘶声中,一幅披肩已散成乱絮,在窗前飘飘扬扬。
  “月章姐姐,你要去哪儿?”
  “此地既无欢乐,我自去寻欢。”月章扬头朗声说道,并轻笑而去。
  阿兰轻呼一声,似因阻拦而被月章推倒在地。
  我默默拉起阿兰。“小姐……”阿兰含泪道。我摇摇头,向窗外望了片刻,又想起一事。
  “阿兰,替我将这短幅送去寒姊处,我想求寒姊一幅墨宝。”
  阿兰看着我,不安之中更有几分恬忸。
  “去吧。”我握了握她手,柔声道。
  阿兰迟疑片刻,如躲我目光一般,低头接过宣纸,咬唇而去。
  我闲坐片刻,却觉得自己亦不该有此情绪,月章,本是任性之人,我并非不知,只是愧对小心而已。
  我走出“明”,欲找小心回楼一叙,只是香花处处,时有姐妹借酒延客,这内向稚嫩的女孩却不知去了何处。
  我信步而行,最后一丝亮光也沉淀下来,路上姐妹,直若身披一层淡蓝。
  抬头间,发现自己竟走到了丹夫人门前,而她,却在夜色中独自扫着门前路径。
  “为何在此时扫尘呢?”
  丹夫人抬头见是我,微微一笑:“闲来无事,就做此俗务以作消遣。”
  “夫人何不与姐妹们共作提笼夜游呢?”
  “这般少女情怀,我若厕身于内,非但不雅,反而为姐妹所笑。嗯,妹妹何往呀?”
  “我正找月章呢,她不知去向何处了。”
  “嗯,不妨去城后‘月丘’一寻。”丹夫人执帚而立,仍是微笑缓缓而道,“那是月章常去之处,莫非妹妹不知吗?”
  我欠身道谢,转过身来,远望“月丘”,只是一块灰石,几乎看不见。
  走上这方圆小丘时,竟也有流萤经过身畔,款款地飞向身后。
  月章躺于青石之上,静望夜空,双眸静止不动,银辉若深潭雁影,悄悄然经过。
  袒衣的月章似已入梦。
  就连我,也觉要在这无声时刻,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了。
  “唉。”月章悠悠叹了口气,“它就这样闪下去,永久不变吗?”
  我抬头,不明她何指。
  “过来吧,这样看得更清楚。”她声轻若云,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我慢慢走去,也在月章身边躺下。
  夜空若被轻风拂过的湖面,带动着一片寥落的鳞光,又时有蛾类萤虫莽撞地划破蓝野,就像带起整个天地的惊扰。
  “红些,再红些。就让它烧起来吧。”
  “你……在看什么?”
  “你还不能看到吗,那颗红色的星。喏,那边。”
  我顺她手指望去,一点朦胧的红影缓缓地浸入我眼中,一时之间,那渺茫的形迹便泅泳着、翻覆着,扩散开,变为一团凉凉的红流。
  “漂泊,你想不想听听我详细地说一下以前的事。”
  我有些神思恍惚。
  她已向我提过多次她逃到这里的原因,但都是些断片,拼凑在一块,便更是一个不可完全理解的往昔幻象,时而触碰着我,又断断续续地擦边而去。
  我未回答,因为我也自失在了这遥不可及的凄艳中。
  而她,却,就这样不轻不响地说了下去:
  我,是一个被风尘沾染很久的女子,来这里之前就是,一直都是。不过,我从来没有为此而感到自卑过,因为,你想让九岁的小女孩明白那是种罪恶吗?我也不懂如此生活是否生来就该有,只知道一天一天,就像过年一般,身着盛装,以酒水待客,笑声一直不断。那些客人于我,也大都如同叔伯一般,算得上柔善,还经常能从他们处得到许多东西,除了短时间的麻烦外,竟日日如此欢渡。只是有时偶而无事,疑惑一点,觉得那些叔叔伯伯脸天天在变,像法术一般,令我很有些害怕,怕自己也会这样,照过镜子后方才放心。
  后来,这种法术终于到了我的身上。只是它来得甚是缓慢,所以不觉得而已。
  但是,当楼里的姐姐们脸上都爬上无数扭曲的痕迹时,却明显地感到它的可怕……
  曾经幻想着能有不平凡的人出来惊扰一下这种不太正常的平静,但没想到有一天,终于有一个我暗自仰慕已久的名士也来到了我们这里。喝醉以后,他也只是翻滚着身体,哭嚎着,眼中满是眼屎,而那张脸,也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全是弯弯曲曲的皱纹,令我觉得非常恶心。
  从这一天开始,我不断地尝试着逃走。
  但,每一次结果都不过换来一顿毒打和饿饭而已。
  还好,他们还愿意给我酒喝,让我在胃中泛出的一阵阵酸气中欲疯欲狂。
  有一天,我在体无完肤,浑身都是脏物时又逃到了外面。
  那是一条小巷,连得一条狗,也衰老得不能动弹。
  外面灯火蓼乱,人声喧嚣而去。
  而他,却只是忘情地吹着那支竹笛,乐音丝丝缕缕,千绕百回,似乎无尽哀怨,又似乎无尽洒脱。我,也只是眨着眼睛,望着他,忘记了一切危险,甚至忘记了我,是谁,只知道,就这样望下去,听下去……
  随后,我被抓回。在昏暗的地室中,我一无感觉,只是反复地捉摸着他飘忽的眼神。
  以后,我也不再逃走,只是在每个黄昏时候,站在窗前,怅望他在人群中走动、乞求。当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便偷偷将他叫来。他很拘谨,总不肯坐下,就在昏黄中,迟迟疑疑地将唇轻放在竹笛上,静了片刻后,那熟悉已极的声音便在帘帘暮色中,向我游来……
  久而久之,因为我能招揽客人,所以连得楼中的人,都对我放任自由,他,终于不再拘谨,而时常显出眉头那一点飞扬的神情来。那段时间,我总在半分心喜,半分心酸中渡过,对他和我,不太明确;甚至对这吹闻两无声的境地,也一样的,不太明确。
  借着那个名士,他终于从我身旁慢慢走到了风雅之士及敦士名儒边,渐渐地也终于有时间潜心研究曲律,而不是将时间耗费在那求生中。于是,又在每个黄昏,我依然站在窗前,却已捕捉不到他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令我失落,令我惶惑。
  那一天,久不接客的我借着酒醉,对偶而才出现于此的他说道:“我不想呆在这里了,你赎我出去吧。”
  他惆怅地沈默许久,对我道:“虽然我一生都已无法报答你,但,我真的不明白。你在意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呢?你拼命地将我推到公众面前,以为有地位的人认可我就是我的幸福了吗?我,原本只是一个求生的乞丐而已,现在,却变作了一个饱暖不愁的,戏子!”
  就这样,他三个月不曾找过我。
  使我觉得,他一辈子,都,不再找我。
  于是,在那个细雨纷飞的夜晚,我点燃了窗纱,使得整座楼都被烧了。
  我,竟然没死。只是在被熏得奄奄一息之际,落入了“追月楼”老板手中。
  他们,特意救活了我,并将我百般凌辱后,要重新烧死我。
  那天,我被剥得精光的跪在柴堆中,等待着他们举火。
  直到两个凌辱过我的马夫狞笑着举着火把走近我时,他终而出现在我面前,以他自己刚发现的竹笛“问桑”,将我赎了出来。
  (我听到这儿,不禁一惊。
  “问桑”可不是一般珍贵的器物。
  它,原本是天下一代奇女,率三万闺阁女子起义的首领的爱物。
  自那奇女不知所终后,这“问桑”也成了世人苦苦寻觅的无价瑰宝。
  没想到,竟和月章有如此牵系……)
  不过,那之后,他,便向我决别,朝着自己的长路而去。
  而我,举目天地无处可去,却于流浪中独自来到这一小城。
  竟然,还能操持着旧业。
  幸好,没有人再逼我了;也不再有人吹竹笛于我听。
  一直到两年后,我……
  在一次游戏中遇见了你。
  认识你,是我的幸运;却是你,真正的不幸。
  我听月章说完,一时竟有些迷糊了起来。
  我,费解似的,朝她看去。
  她的眼睛在星空下闪烁,又朝我一波波,一缕缕地转了过来。
  我回避着。
  她,静静看着我的脸。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久,我才暗自叹息地站起身来,然后,不动。
  她,也不动。
  仿佛过了无数轮回,我们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彼此,都无言。
  我看着地上的影子,弯弯曲曲地向前方不停地移形换位着。
  许久之后,才发现地上另有一个影子覆盖了我一切的形迹。
  我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个被月章气走的少女,小心,正行走于我们面前。
  她有些奇怪。双脸煞白几乎透明,眼中空洞地无一物存在,简直像两个窟窿。我们唤她,她根本就没有一丝反应,只是这样直直地走下去。片刻后,我们才发现,她几乎没有动过什么脚步,就似有三寸离地般,缓缓飘去。
  我们不明所以,有些悸怕,却又迟疑着没有丝毫反应。
  回到“明”时,却见有一个影子趴在门前。
  我走上前去,却见是一个女子,闭着双目,恬静地睡着,睫毛修长而微抖,引起他人的阵阵爱怜。
  她,正是我难得一遇的流水。
  我拍了拍她,她揉了揉眼见是我,竟而有些退缩地问道:“小心她能回去了吗?”
  我一愕,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月章却蛮不在乎地道:“她呀,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回家了——是被我赶走的。”
  流水看了月章脸片刻,皱眉不语。
  我看着她那淳朴的脸,不知为何,不想欺骗她,便柔声说道:“流水妹妹,小心她确实很早就离开‘明楼’,不知去向。”
  她一呆:“她不是来拜访月章姐姐吗?”
  “但我今天心情不佳,不想见客。”
  她看着月章,如受打击般面色灰白,又低头欲去。
  “慢!”我不禁叫住她,心头恍恍惚惚掠过一道黑影,“我们刚才还在路上见到过她,好像确是回家去了。”
  流水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便向我们弯了弯腰,离去。
  我望着她颤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起了个寒噤。
  我与月章二人回到楼中。尽管多么小心,阿兰还是醒了,要为我们去铺床。
  “且别忙。今日去寒姊处如何?”我拉住了流水。
  她一呆,面上滚落一层淡朱色,不语,只是望了一眼墙上。
  我顺她目光瞧去,却见到四个大字“愿君采撷”。
  我点头,为寒姊随意洒脱的书艺而点头,又让阿兰自顾去休息。
  我与月章二人,就好像彼此都有些醉意,无言地各自睡了。
  开始,我睁着双眼,在幽紫色的黑暗中,一无心思,却也久久未能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紫色才完全覆盖了我。
  你
  不可以走
  你
  不可以走
  不可以
  不……
  一片紫雾在面前漫了起来。
  一个虚幻的声音在我面前回音阵阵。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向我轻飘飘地靠近。
  静了片刻后,那团虚幻的影子方才形迹模糊地慢慢离去。
  却仿佛,一个面具般的笑靥在我面前晃了晃,又倏忽飘远。
  偏偏留下,烟一般渺茫的笑声。
  不!
  一声呼喊惊醒了我。
  面前已是一片曙光。
  但,月章与我,却都气喘咻咻地对望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额头的冷汗。
  “小姐。门外流水姐姐求见。”阿兰向我说道。
  我听闻此话,竟而毫不踌躇的下楼,打开了门。
  金黄的阳光猛烈地刺入我双眼。
  除了轮廓而外,我看不清流水的一切。
  只可依稀听见她又是恐慌,又是悲痛地道:
  “两位姐姐快去看一下吧,小心她,她,竟然变成这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