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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卷 问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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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的藤条一路蜿蜒着,渐渐将我们送入幽静的小院。
异口同声的惊呼,两个女孩慌忙地跑了出来。见到我们时,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那明显的恐惧完全攫住了她们的心神,她们几乎是哭叫着跑了出去。
我与月章对望一眼,看见的是彼此瞳孔里正不容分说扩散开的阴影。
到了那道低矮的门前,流水有些退缩,但迟疑一下后,终于为我们拉开门。
她的唇上,有着一丝血痕,显然是被自己咬破的。
我迈过门槛。
身后的阳光披散在背上,一阵温热。
而屋中飞尘浮游的光柱,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油然向心头袭来沉沉的灰暗,连得空气中,也隐隐有一种异味。
那似有些不太协调的身躯,正静静躺在床上。
“这是?”月章轻声言语着走了过去。
床沿,肩角,柔发,一张脸慢慢转到我的面前。
脸色其实比较正常,双眼安然地闭着。
只是这张脸,这张脸
完完全全地瘪了下去,就像风干了的苹果一般,紧贴在颅骨上。
月章还未出声,已是晕了过去。
我低头,紧紧闭眼,心头有阵阵浊浪冲击。
“她一回来,就躺下。然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流水沉声说道。
“为,为什……”我想说话,又匆忙闭住嘴,喉间已有物体汹涌。
“我也不知道。小心她,两个多时辰不曾回来,我以为,她,她在月章姐姐处,没想……”
流水语声嘎然而止,似被什么惊动着。
我睁眼,耳边有一阵轻到极处的“滋滋”声。我顺着流水惊惧失魂的目光望去,却看见——
小心那几乎没有凹凸的眼鼻间袅袅升起缕缕青烟,那脸竟然还在干瘪下去,干瘪下去,直到贴在了床上,竟似没有了丝毫骨架。
我定定望着那张正在变得平滑的脸,感到它似乎要向我靠近,再靠近。
直到一团焦黄完全覆盖住我的面部……
满堂烛火晃漾,而地上的攒攒人影,也自晃漾不休。
当流水将地上那一“卷”物事卷起时,在场的姐妹们大都已低头呕吐着。
而流水,脸色苍白,双眼失神。
寒姊垂颈叹道:“生灵何罪,竟遭此孽。”
丹夫人也用手掩嘴良久,方才看着流水手中事物,吸了口气,道:“这小城之中,必有妖蘖存在。”
在丹夫人提议下,举城姐妹提灯四寻,城中红光簇簇。
但比起前一个夜晚来,这游红再也不复幽美,却反而勾勒着城中遍在的黑暗,一时,皆是阴风凄凄,另一种的,不似人间了。
最终,自然是毫无结果了。
甚而至于,有许多姐妹是因惧怕而哭着回来的。
清心湖边,杂火凌乱。
百十人影无不歪斜于地,同一的飘忽。
丹夫人亦手卷火把,看着湖边的那口箱子,和呆然跪坐于箱边的流水,一声长叹道:“既然如此,我们先为小心,送行吧。”
霜天墨夜下,时有啜泣随风飘散。
悲悲切切的姐妹们将手中灯火轻轻地划着圈,一个一个的光环,驱逐着失路的蛾虫。
寒姊箫声绵长,流水脸色似乎无比平静地,慢慢将那箱子推入湖水中。
那黝黑的影子,无限依恋般晃了几晃,才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寒姊带着大家以唇轻吁,不甚整齐的凄声四处追逐着夜风。
式毕后,姐妹们陆续散去。丹夫人和寒姊轻声安慰流水,亦低头而去。
我和月章依然站着,呆望在水边的流水。
她依然那样跪坐于地,月光将她洒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我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小心今年方只十三。”她姿势如故,出神般向我道。“我和她同来到此处时,她,就像见到我时一般,不敢与任何一位姐姐说话。寒姊姊设席待我二人,我只是拘谨而已,她却,偷偷逃到外面,在风中站了数个时辰。我们同居一处,她常呆在屋中,轻易不肯外出,四年以来,竟连左近姐妹,都大抵只知这小院中有流水而已。她,总坐于墙根,看那蚁群虫蝥,于土墙上下,直至面露悲喜,神情不一。我问她为何羁恋这小小的乏味世界,她衲衲无言,总是害羞一笑,以后仍复如此。自三年前,月章姐姐来到‘红粉山城’,艳名传遍小城,小心,亦从我处听闻,竟满心憧憬,尤胜于我,墙根自遣,亦不复经常。我想既‘明’楼延引所有姐妹,劝小心不妨学此韵事,她竟不敢作一想。直到近日,我终能劝服她一试,我为她度身制衣,为她梳妆,又趁无人会扰‘明’楼之时,将她送至月章姐姐楼下,她仍踌躇无长物相赠。我欲取秦淮桑姊翎毛手书,她却思考再三,决以自己唯一所藏之物为晋见之礼,那枚铜扣,自她下落尘世以来,即贴身收藏,此时将遗,却高兴更胜依恋。我亦心中替她不安,恐被相拒。直至小心上‘明’楼,方才放心而归。没有料到……”
流水抬起头来。
“月章姐姐,你,还是拒绝了她。小心,她,变作了……”
她语句中断,我亦低头黯然。
月章往后退了几步,沉默片刻后,却轻声道:“罪不在我,与我何关。”
我大惊抬头,月章扬起的脸上竟似倨傲非常。
流水咬唇不语,只是看着月章,双目光影流转。
一阵强烈的难受,沉沉压于心头。
“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节哀吧。”月章语音冰凉,拉我往回而行。
我身不由己,只能勉强回过头来。
湖边人影,静如木雕。
一个渺小的黑影,穿过湖边人头顶,去了。
回到“明”后,月章解衣坐于桌上,将残酒喝尽。
她默然盯视我片刻,忽然吃吃而笑。
“是讨厌我了吗?”笑声又收,“既如此,就当你我缘分作已尽。你,从此搬出‘明’楼吧。”
“夜已深,何必多言,快睡吧。”不知为何,我声却轻柔异常,走去躺于床上。
月章依然架腿坐于桌上,我能清楚感到她目光,许久后转过,一阵快活的笑声。
我闭目不动。
这我自以为在“明”的最后一夜,就在烛焰轻兹中一刻一刻的过去。
夜,不知到何时吞没了我。
而月章,更不知在桌上坐了多久。
翌日清晨,醒来时月章人影已无。
我于窗前呆望满城薄雾,一时有点茫然。
思考再三,我欲去见丹夫人,以求一策,但柴扉轻扣,无人响应,看来丹夫人夙夜未归。
淡淡忧愁,夹杂在这薄雾之中,我信步走至清心湖边。
一个人影在目中隐约,似幻似真。
我以为是流水,便缓步上前,但那场景却使我生生呆住:
月章她满面戚容,朝着湖水,额头磕下去,磕下去。
直到一片红痕出现于眉梢之时,她方才停住,从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放于水面。
那小小铜扣,随细波轻晃,然后慢慢沉下。
一道浅淡的涟漪,若有若无地,扩散开来
又
轻轻地消弥了它微不足道的痕迹……
她无意间抬起头来,见到我后神色变得非常奇怪。
似乎是想辨解什么,又更像是被人发现丑事后的恼怒。她嘴唇一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站起来,板着脸走开。
我不由跟在后边。
“你为何跟着我?我们已经情断意终!”
我微微蹙眉,眼光黏连在她脸上。
渐渐地,她终于是低下头去,现出一般女子的害羞来。
我依然无语,但能明显感到自己嘴角含着的笑容。
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我,我也在她的直视下缓缓收起了笑容。
在夏日明亮的朝晨,月章踏着近处的湖光向我走来。
我们,双手握在一起。
并且,额头被一团湿腻贴着。
闭着的双目下,是差不多的无声笑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同时感到身后有人。
流水,挎着一个篮子,站在那里,神情显出极大的意外来。
月章脸色一变,又故意扬起头来,欲离开。
“月,月章姐姐,请你别走好吗?”流水恳切的语调让我们感到意外。“能不能帮帮我呢?”
月章迟疑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三个便都半跪在湖边,将流水带来的那一指宽的青色棕子,一一投入了清心湖。那些碧绿的小角,翻翻滚滚着没入水中。
“小心生前最爱吃这样的细棕,但愿现在呆在水底,也一样没改才好。”流水自顾说道。我们只是默默在听,略一停顿,又重复那如撒花瓣般的动作。
不知何时开始,背后箫声暗起,连着这静止的湖面,一律漫漫延延了下去。
“其景虽凄,而其情,更厚。”寒姊叹道。
月章不知为何,满面红霞,匆忙起身。连得我欲拉她,手都被她甩开。她竟而是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月章姐姐,真是个……”流水话语中途收住,但谓叹已全然流露。
我从旁观察着那娴静的眼睫,不由想,这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甚至连得莫大的悲痛都不能使她产生怨恨吗?
我与流水二人,被寒姊带着满城乱转。或择糕买之,又与摊边姐姐还价;或指引路人,笑赋打油之诗,换来一顿粉锤。流水戚容稍抑,倒反而是我,却是最拘束一人。
回到“明”,月章又如往常一般,赤子也似的坐饮。
见到我,语气如常,只是眼光略有躲闪。
令我心头云雾温热,直欲满足般地叹息。
“阿兰,今晚我们来投壶吧。”月章在窗襟飘举,一城昏色时道。
阿兰欣然布置,赌戏随即拉开。月章如神射,屡中标的。而我投于壶外群矢,其多,其杂,却与阿兰不遑多让。满楼,皆是月章的放肆笑声了。
流水的突然投帖,令我们甚为意外。月章颇想装成仍是那冷漠神情,又并不十分相似,反而是轻易让人看出尴尬和不安来。
我拉流水一块为戏,她玉臂轻舒,一发中的。
阿兰拍手叫好时,这不速来客却伏身向我们拜倒。
“快快起来,这是为何。”我急忙将她扶起。
“诚蒙二位姐姐相待。我此来只是替小心一行而已。如今心愿已足,我也该去了。”
“去?去哪里?”我不禁问道。
“小心死得太惨,我想去找出究竟是何等邪物。”
“丹夫人岂非已带领全城姐妹搜寻过?”
“如彼心情,如彼气氛,谁有此心,谁有此胆?”流水淡然而道。我看着她,心中又是一番惊动,就似熟读之书翻开未识之页般。
“既如此,我们与妹妹同去。”我说道。
“我不去。”月章却大声道,“人既已死,节哀为上。此去休说未必会有结果,如若遇上,岂非又送一命?生死之事,究非人力可为。”
流水默然半饷,又朝我们一拜,自顾下楼。
“流水妹妹!”我看了一眼月章,见她低头不语便也追下楼去。
流水似乎颇为震惊。“漂,漂泊姐姐,你这是何意?”
“虽是夏夜,毕竟路暗。有人同行,也好互相照料。”
流水皱眉望我,虽然许久无声,目中业已千眼万语。
我们走向城南的桑林。据流水而言,她于此拾得小心头戴珠花一朵,估计变故亦于此发生。
我们静立四顾,满目矮株,甚是整齐。
风过处,一片惊扰翻动,又似有薄雾升腾,只是不见生灵。
我们在桑树间走过,枝拂叶动。我,骤然停下。
“怎么了,漂泊姐姐?”在这昏暗之中,连得流水的问话都变得非常轻,仿佛被雾冲淡。
我摇头。方才总觉有一个声音响在我耳边,漂渺到了极点,就像是一声叹息一般。
我机伶伶颤抖了一下,和流水对望,互相看见的都是对方抖动的轮廓。
“那,那是什么!”流水突然惊呼。
我转过头去,却见到一块黄石边上有影子飘过,竟而像是一张脸,还带有笑意。
那里,还有“丝丝”声响。
我们相互用力握手,都感到满掌俱湿。
黑夜似乎是一个沙漏,将无形的重压缓缓堆到我们头上,连得四面的风,都似于我们身上集结。
“我们,还是去看一看吧。”流水声虽颤抖,意却坚决。
我,虽然有无限害怕,但又不忍流水孤身犯险,只能咬牙紧跟着她。
日后,我回忆这一段时刻,非常诧异自己竟有如此胆量。可见,一切都是注定,不容自择。
我轻抹额边白发,手颤颤巍巍地写下:
“那个幽深的地底,藏着多少过往和罪恶呢?
我带着小城一夜一夜的雨,探向了未知的恐怖深渊。
而她,在经历了无数个沉眠与冥想后
终于
弯弯曲曲地游回了梦影翩翩的紫色人间。”
那后面竟然藏着一个洞口。
什么也看不清,偏偏又好像,其中翻涌着无数的光影和杂声。
我们折枝为束,以火石点燃后进入洞中。
这个小城之中,竟然隐藏着如此之长的一条甬道,莫非满城姐妹,都未曾发现桑林之中的秘密吗?
地上,有着不知名的虫子爬过,奇形怪状,无所不有。
洞壁之上,也有痕迹渗透。这水,不知从何而来。
直往下走,甬道渐宽,地上生灵,也不复见,洞壁之上却长着一些苔藻般的东西,还随洞中微风蠕动,竟似有生命一般。而最令人思疑不定地,便是那种淡淡的猩气,似乎非常熟悉,又无从说起。
“叵”地一声,一物坠地。却是一条粉色的长虫,在地上弯曲挣扎着。
“唉!”
洞中响起一声叹息,仿佛异常遥远,却偏偏在这洞中震起回音阵阵。
我们几乎是用尽力气相互握手,而背上业已湿透。
再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穿过一片垂落的碧色枝条,却豁然开朗。
一片空地,石径矮亭,月洞半藏,竟然是一方园林。只是,一切的景致都显得惨白,还似有寒气笼罩。
抬头处,洞壁宛如穹梁。
我们穿过那通白的月洞,一颗巨大的石树耸立面前,且显出些须银白光泽来。
“那是?”
流水似乎发现树后有某物,走近看时,不由我们同声惊呼。
一道屏风之上,绘有一幅长卷,云山万重,苍生共舞。连得大川百泽之间的精怪灵奇都随仙凡共逐其境。本是一幅胸襟开阔的绘卷,但偏偏那上方,还有飞天妙舞,造型比例,明显超出他物甚多。仔细看来,竟非画成,究是贴上。
那神容异常清晰,香颈低垂,稚气未消。
这一卷人皮,竟然像极了小心!
我们一同往后退去,流水满面是泪的对我道:
“漂泊姐姐,你快走吧。”
这虚幻境地,不仅有一种玄妙的凄清,连得恐怖中的异美,也摄人心魂。
甚而至于,流水那泪,那眼,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茫然摇头,正想答话,却听背后有奇响。
我回过头去——
那条丈许的大蛇,便缓缓游缘树游下。
姿态是如此之优美。
我们双脚发软,双双坐倒在地。
“漂泊姐姐,我,害了你。”
“唉!”
叹息又度回音阵阵。
这次,我终于发现,其声出于面前大蛇之口。
它张开嘴来。
我们以为大限将至,紧拥而闭目。
“唉——你们很害怕吗?”
这声在我脑中逡巡,那魔幻的魅力却使我不禁睁开眼睛。
我看见,我分明看见,那巨吻之间,竟有仙颜。
未颦而笑,刘海轻扬,唇不点染,一派素净。
我简直有些头疼起来。
“不用担心,我不会吃你们的。不知为何,我人已填蛇腹,却又与它化合,令我变成这个样子。但,我究是不吃人的。”那“姐姐”脸上满是温柔。
“那,你,你是谁?”
“我是谁?”她脸上掠过一丝惆怅。“到如今,我还能称自己是谁吗。唉。山河血染,苍生无情。数万红颜,自此归于尘土。是我之罪呀。”
流水不知何来力气,缓缓站起,对着那蛇,对着那蛇中人道
“天所不平,我以裙钗补之……”
“地所不均,我以珠玉分之。喔,到现在还有人记得吗?”蛇中笑颜温馨。
流水痴痴地看着那蛇口,吸了口气道:
“莫非,你就是那,传说中,带领三万姐妹起义,并且音律书画双绝的,秦,淮,桑,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