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花不语Domie

2、回家吧。

　　8岁那一年，当沈万重还叫做赵万重的那一年，沈万重那多情的老爸终于在人到中年之际吃了一口回头草。被他妈跟若干亲戚捉奸在床，并且在若干亲戚揍人的时候拼命挡着那口回头草身前，声嘶力竭地喊“我们是真爱！真爱！”
　　他妈冷笑，“您俩可真侮辱真爱这两个字了。”
　　他爸他妈干脆利落地离了婚，当然这么干脆是因为他爸净身出户，那颗回头草—初恋倒也是奇葩，两个人像是浪荡多年漫漫尘世中终于找到彼此，君不离我不弃，也干脆利落地离了婚。跟他爸如被棒打的鸳鸯逃去跨越大半个中国的北方。
　　虽然大人们吵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小孩，但父母感情破裂最敏感的知晓者恰恰是小孩子。沈万重当时看着他爸他妈日益紧张的气氛，看着他妈—一个本来爱美的小女人，每天出门前都会涂涂抹抹半个小时不肯出门的小女人，那些天蓬头垢面浓重的黑眼圈，以及夜深传来的低泣声。
　　他爸甚至都没跟沈万重说声再见，偷偷在他上课的时候拿着行李离家了。
　　沈万重还记得回到家的时候，屋内暗沉沉的，他妈坐在沙发上，沈万重叫声“妈妈？”，他妈抬起头，满脸泪痕。沈妈看到他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匆忙把她手上白色的纸张全都塞进包里。
　　沈万重疑惑道，“怎么了？”
　　他妈冲过来紧紧把他给抱住，语无伦次地哭咽，“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办啊…”
　　沈万重茫然拍拍他妈妈的背，一边拍一边说，“怎么了？怎么了？妈妈？”说到后面竟然也带上了哭腔。
　　他妈抱着他在低嚎，沈万重不明所以地抽泣起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楼道间昏黄的灯光时明时暗，也有大妈在家门口前问怎么回事，更多的是人群来来往往无人停留，这一对母子俩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一般，像是预示了沈万重以后孤寂的命运。
　　那一天过后沈万重没有多问他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天比一天更早地赶回家，回到家就默默待在他妈妈旁边。她在做饭时，他就坐在客厅做作业。她去收衣服时，他做完作业后就帮着她去收衣服。他妈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问爸爸去哪了的时候，沈万重崩住小脸，有板有眼地说，“爸爸不是不要我们了吗？”
　　他妈蹲下来，给沈万重整理衣领的时候，说“爸爸不是不要我们，爸爸是爱你的。”
　　“就是不要我们了。”沈万重别过脸，撅起嘴。
　　“这么值得疼爱的乖乖爸爸怎么可能不要呢，不过乖乖要努力学习才能找到爸爸呀。”他妈柔声柔气地哄着他。
　　“爸爸不要我，我也不要他！”沈万重直接朝他妈叫道。
　　沈妈就是在那时检查出胃癌的，沈万重每梦到他妈，都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留意他妈在那时这么明显的病容，为什么不更早一点回家陪她，为什么还要朝她大喊大叫。
　　但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吃。
　　沈妈实在是身体慢慢衰下去了，像是一个饱满的水果慢慢蒸腾掉水分。
　　赵爷爷是一个军人，虽然没能干到什么高职位，但人却有军人的一些习惯，对他的大儿子很看不过眼。他一直在念叨着要看大孙子，他妈将他带到他爷爷家的时候。当时场面是有点尴尬的，毕竟沈妈跟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
　　赵奶奶虽然不是亲奶奶，亲奶奶已经病逝很多年。但从小看着小不丁长大，赵奶奶也是很疼爱这小孩。只是沈万重他爸他妈离婚了，赵奶奶也没有什么立场继续对他妈念叨为妻之道了。
　　沈万重在客厅左看右看，赵奶奶说，“小叔叔很快回来了啊。”
　　小叔叔，也就是赵爷爷的二儿子，正准备大学毕业，平时不大说话。但挺爱逗沈万重，之前可以抱沈万重玩电脑打游戏玩一整天。所以沈万重也格外喜欢来找他。
　　沈妈就跟他爷爷聊开来了，“乖乖以后还是要你们多照顾。”
　　“当然，闻之前不久带那婆娘回来，我没开门给他们。”赵爷爷坐在沙发上，眉头拧成一道川。
　　他妈只冷笑，也不多说，“乖乖以后要对爷爷奶奶好啊。”
　　沈万重又叫，“不要叫乖乖了啦！我都这么大了。”
　　“你多大都是你妈妈的乖乖啊，臭小子。”爷爷说。
　　沈万重站在他妈身旁，抱着他妈的腿扭来扭去。

　　“对了，与之很快要去你那边工作了。”他奶奶一边准备菜一边说。
　　“哦，那周末可以来陪乖乖玩了哦。”她捏捏沈万重的脸颊。
　　“嗯，你也不要全身心放在你儿子身上。你也该想想自己，你的条件也还好，可以再找一个更好的。”他奶奶苦口婆心地说。
　　沈妈笑笑，低头专心致志地逗弄沈万重。
　　沈万重是一个有点细腻敏感的小孩，他妈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当晚上回家后睡觉前，沈妈就坐在他的房间，看着他翻来覆去地不肯睡觉。
　　“乖乖是不是不想妈妈再找一个爸爸？”
　　沈万重看着她，没说话，但眼神很明显。
　　“妈妈不会再找另一个爸爸的，妈妈只爱我的乖乖。”他妈笑起来，温热的手抚摸他的头发。
　　“真的？”沈万重问。
　　“真的，快睡吧。”
　　实际上他妈是不可能再找的了，从那往后，她的身体急剧衰弱，以前是缺水，现在是直接快萎缩了。但她不肯告诉任何一个人，每天在沈万重回家时还出来给他做饭，坐在饭桌前看着他，跟他讲话。

　　小叔叔上门的时候睁大了惊异的眼睛，一直问她怎么了。
　　他妈当着沈万重的面没说什么，说感冒了几天。
　　沈万重告状说，“我妈妈病了还不肯去医院呢。”
　　“要去医院看看才行，不仅仅是感冒那么简单。”赵与之很严肃地讲。
　　赵与之本来是想来看看他的小侄子，但是看到他妈那样，也顾不上别的了，直接在她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关上厨房门，问到底怎么了。
　　她拣菜的手也慢了下来。
　　“我也不瞒你了，前不久去看了，胃癌，中晚期。”她转过头说，温柔地笑。
　　“别浪费钱了，治不好的，省点钱给万重更好。”她摆摆手，又转过头去鼓弄菜。
　　赵与之噎住了。
　　“与之，你也是看着万重长大的，以后我不在了，还需要你照顾一下万重啊。”她停下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他还那么小，你哥离开前也没跟他讲过一句话，他以后该怎么办啊…”他妈说不下去了。
　　赵与之不由说，“乖乖还有我们家，我来看着他也行。”
　　“我知道我很快撑不下去的了，最近每晚每晚都痛得睡不着，也不知道万重以后会不会恨我，说我没陪他长大。”沈妈站在砧板前，手飞快地抹去泪水。
　　“他不会怪你的，他爱你还来不及呢。”赵与之只得说。

　　走出厨房后，赵与之想了一下，把自己的电话写在纸条上，跟在一旁聚精会神看着电视的沈万重说，“以后要是想我了，或者有什么事了，直接打这个号码来找我。”
　　“可是我没有手机呀。”沈万重扭过头看着他。
　　“那你记着这个号码，记住的话今晚我有奖励。”
　　“哦也！”沈万重抢过纸条，大声读起数字来。
　　那天晚上赵与之什么别的话都没有说，他妈也若无其事地跟万重絮絮叨叨，“你早上的时候没带外套，冷了吧。”“以后放学了要记住早点回家，天黑了外面很不安全。”“要跟小叔学习，他考上了H大，现在在做着很厉害很厉害的工作呢。”
　　沈万重问，“真的吗？小叔在做什么工作？”
　　赵与之笑笑，“清除世界上所有bug，拯救全人类。”
　　“什么是霸哥？”沈万重茫然问。
　　“总之你就要向他学习就对了。”他妈赶紧说。

　　赵与之在那之后倒是经常带些小玩意来给沈万重，比如他们班级男生当时推崇的脚踏车、模型飞机航母等，沈万重每次看到他都惊呼一声跑过去抱住他。
　　有一天赵与之在上班的时候，忽然看到沈万重他妈的电话了。
　　电话那头是沈万重强忍镇定的哭腔声，“小叔我妈妈忽然晕倒了。我怎么叫她都不理。我已经打了120了。”
　　“好，你跟着去医院，我马上赶过去。”
　　赵与之赶过去办好手续的时候，沈万重眼睛通红的坐在走廊处。看到他便说，“小叔…”还没说话便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赵与之赶紧走过去，蹲下来，帮沈万重擦干眼泪，说道，“没事没事，妈妈没事的。”
　　沈万重一直在哭，哭到路过的人都回头看着他。
　　最后哭得一直在打嗝。

　　亲眼目睹自己妈妈晕倒的冲击力太大了，沈万重变得格外黏人。一边沙哑地哭一边打嗝一边紧紧拉着他。
　　赵与之只得由着他拉，好在他在来之前便请了几天假。
　　赵与之想了想，也给沈万重班主任打电话请几天假。沈妈一直拖着不去治，越到后面恶化得越快，他有预感，可能在就这几天了。
　　果然沈妈是抢救过来了，但一直昏迷中。沈万重像是有什么预感，一时片刻也不肯离开病房。赵与之只得叫了外卖硬逼着沈万重吃。
　　期间，沈妈像是有那么几分钟睁开眼睛，但她什么都说不了，病情已经让她完全枯萎了，她甚至不能正常发声。沈万重一直在喊妈妈，她像是听到了一样，使劲扯起嘴角，张嘴用口型说了几句，“乖乖…”后面的听不到也辨不出来她想说什么了。
　　沈万重连连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赵与之站在病房门口，抱住双臂。

　　沈妈清醒了几分钟后便陷入完全昏迷了，直到她走的那刻也没清醒过。沈万重已经有几天没洗澡洗头，整个人眼眶深陷进去，他已经不会再哭了。短短几天，他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一般。
　　赵与之蹲下去，把他抱起来。虽然9岁多，但沈万重还是小小的骨架身材。
　　沈万重双手抱住他的头，转过身去，低声问，“我妈妈是死了吗？”
　　“嗯。”赵与之拍拍他的背。
　　“她很爱你。”
　　沈万重将头放在他肩膀上埋进去，浑身颤抖，他甚至没有像刚来医院那般嚎啕大哭，但赵与之却能感觉他的哀痛与悲伤。
　　“回家吧。”他抱着沈万重一步步从医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