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初日 ...
-
仿佛又回到了乾德元年的冬,阿荣身边陪伴的依旧是高氏父子。
只不过这次是在洛阳城门前,高氏父子是高处恭和他的儿子,现在是艳阳天。
来的路上,高处恭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了,大宋的朝臣没有一个支持赵匡胤迁都的。
这意味着什么?不是赵匡胤错了,而是有些事不能像当年“杯酒释兵权”那样解决了。
赵匡胤没有在官舍里居住,而是在自己的老宅、他生长的地方住。
阿荣和高处恭一路走去,看到了花期即将结束的牡丹,与这历经战乱的残破之城颇为相应。
如果赵匡胤真的想迁都洛阳,应早些修缮才是,可见是无奈之举。
走进院子,王继恩迎了上来,他早已经从张德均该回了原名。
“阿荣,”他显得很惊喜,“好久未见了,快进来,官家和高相公在后院里。”
后院的一棵桃花树下,赵匡胤和高怀德正在挖土,阿荣刚走进,便听赵匡胤爆发出一阵笑声——
“没想到这些东西都还好好的。”
“臣也没想到,还能看到儿时的这些物件。”高怀德感慨道。
“都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赵匡胤抚摸着一个物件笑道,想起了儿时的调皮捣蛋,让母亲头疼不已。
就在上个月,赵匡胤五十大寿,能回到出生地过这个半百生辰,五味陈杂,百般滋味。他一向节俭,没有大办,和高怀德一起月下小酌,追忆过往。
王继恩微扬声音:“官家,阿荣回来了。”
那两个蹲下的人背影微顿,高怀德先站了起来,那个人却是犹豫了似的,在高怀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转身,看向阿荣。
这一眼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看的不是阿荣,而是过去的峥嵘岁月、他的戎马生涯,从一个无名小辈到一国之君。
老了。
这是他们同时浮现的念头。
“正好,过来看看吧!”赵匡胤笑,微微抬了抬手里的小木匣子。
阿荣表情平淡的走过去,扫了眼他鬓角的白发。
木匣子里都是些小孩子爱玩的玩意儿,是赵匡胤和父亲离开洛阳前,他埋下的。
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木骰子,笑道:“这是我小时候偷偷雕的,怕被父亲发现,每次都要藏起来。”
他小时调皮,少年时更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若不是家人说他脾性不改就娶不了青梅贺氏,他不知还要懒散到何时。
他的笑容淡了些,抬眼看向阿荣:“你竟是未变。”
死人是不会变老的。阿荣心道。
“四月了,你还没有做决定吗?”她问。
高怀德等人已经退下。
赵匡胤的笑容消失:“今日晋王来寻过我,你猜他说什么?”
阿荣摇头。
“他说,王朝之久,都城之固,在德不在险。”
阿荣盯着他问:“你觉得呢?”
他不答,从木匣里拿出弹弓和骰子,对着天空射去,骰子变成一个黑点,之后不知落在何处,不见声响。
他虚握拳头,掩嘴了两声,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笑:“回开封。”
时间太晚了,以前他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不管洛阳还是长安,如果他早早地修缮任何一个城池,营建皇宫官署,又怎么会迁不了都?
阿荣站立原地,在迁都这件事上,也许他自己都意志不坚定。
次日,在洛阳滞留了一个月的皇帝和百官们启程回京。
阿荣是希望他迁都的。赵匡胤居住在开封皇宫里,她一直觉得是鸠占鹊巢。
洛阳也好,长安也罢。赵匡胤在哪座城里居住,都比在故人旧所让她好受。
今年的夏天过的很快,似乎没怎么注意,就到了秋天。入秋后,赵匡胤病了起来,夜里睡着时也会咳醒。太医说是积劳成疾,需要多加休息。
南唐已灭,剩下北汉这颗钉子,依旧没有那么好拔。而且比起战事,内廷的势力纷争也分去了赵匡胤不少精力,他的弟弟越发神威了。
赵德昭殿前侍疾。阿荣看得出来,赵匡胤对这个儿子很满意,也寄予厚望。
只是据说昭宪太后与赵匡胤有金匮之盟,要汲取柴荣的教训,不立幼帝。此事真假,阿荣也不知道,但有赵匡胤自己的前车之鉴,他怎么会不担心呢?
其实柴荣想到了有人会取代他的王朝,但抱了侥幸心理,那个遗诏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好的安排了。
可赵匡胤不一样。四郎那时才七岁,而赵德昭已经二十五岁,幼子,成年之子又怎能同论?只能说赵匡胤过于担忧了。
犹豫的结果便是赵光义的势力日渐强大,强大到了他迁都只是为了削弱弟弟的势力。
“阿荣。”赵匡胤忽然唤她。
阿荣走上前:“何事?”
赵匡胤嘴角一抹极淡的苦笑:“今年的冬天真冷呐!”
阿荣看了眼半开着的窗子:“我去关上。”
“不用了。”赵匡胤伸手悬空在香炉上,丝丝缕缕的烟雾遇到他的手掌时,他忽然合拳,似是要抓住,但烟雾往两边飘散。
他伸开手掌,什么都没有,只有皮肤松弛苍老的痕迹,以及对时间流逝的无力感。
赵匡胤想对阿荣说什么,但看到她淡漠的神色,改了口:“让王继恩去跟晋王说一下,明晚让他进宫,我和他很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阿荣点点头,他们本就无话可说,尤其是柴宗训也死了。
十月二十日,今天格外的冷,天空阴沉,不见一缕阳光。
夜色渐浓,红泥小炉上的酒还在温着,这已经是第三壶酒了。
“阿荣,你去劝一劝官家吧!太医说官家不宜饮酒。”王继恩看着屏风上的影子担心的说。
阿荣没有理会,那两对兄弟聊的又不是什么轻松有趣的事,打扰他们,累及无辜。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喝,伴随着酒杯落地的声音,赵光义狼狈的从里面跑了出来,衣服上有明显的酒渍。
他看到阿荣和王继恩,疾步的身形顿了一下,脸上的愤怒赶紧掩下,勉强笑了一下,往外面走去。
阿荣和王继恩走进屋里,只见赵匡胤坐在桌前,手扶着额头。
“官家?”王继恩唤他。
赵匡胤抬头看他们,眼中闪过茫然,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被王继恩扶起来后,他挣开了王继恩,声音里尽是疲倦:“你下去吧!阿荣陪着我就好。”
阿荣是不会搀扶他的,他也并不在意,虽然有醉意,虽然身体难受,但走路依旧挺拔,只是走的很慢。
“走得慢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步伐说,“但时间没有慢。”
没指望得到回答,他接着说:“之前我一直都想在知天命前就平复天下,花甲之年使大宋如汉唐盛世。可惜如今北汉未灭,燕云未归……十六年了,我越来越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也不得不承认令人敬畏。”
他的身形没了当年回阿荣“时机便是天命”的傲世锋芒,在时间无情的流逝里变得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阿荣默不作声,赵匡胤以前喝醉没有像今夜这样多话,短短一段路,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回到屋里,阿荣看着他躺到床上,像是一座大山倒下。
“你不可能什么都要。”阿荣忽然说。
“是么,”他笑了笑,阖眼休息,“人总是贪心的。”
他早已经不仅仅是想要超越柴荣了,他要成为像秦皇汉武那样的千古一帝,唯一能阻碍他的只有时间。
和柴荣一样,唯有时间才是对手。
夜还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窗户忽然响了,一阵寒风吹进,烛光晃动。
阿荣睁眼看去,窗户开了。她走去,关了一次没有关上,又使劲拉一下才关上。
阿荣微微皱眉,回头看到床上毫无反应的人,愣了一下,神使鬼差的开口唤他:“赵匡胤?”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阿荣缓缓走过去,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脚步放的极轻。
赵匡胤双目紧闭,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平静安然,是熟睡的模样。
阿荣手指微动,抬起手在他的鼻下试探,没有丝毫气息呼出。
他……
阿荣后退了两步又站定,短短瞬间脑中涌现无数思绪,最终复归平静。
她出了房门,关好,王继恩在外边候着。
阿荣低声道:“官家已经睡了,我出去走走,官家让我半个时辰后叫醒他,你们莫打扰了。”
王继恩道:“我让厨房去备醒酒汤。”
阿荣点点头,往仁明殿走去。
得知赵匡胤薨的消息,宋皇后跌坐在地,但很快她就收拾精神,忍着悲痛惊慌,让阿荣回福宁宫,把王继恩叫去,她要让王继恩出宫,秘召赵德昭进宫继位。
阿荣如实而做,作为一个大周旧人,悄悄告诉宋后,宋帝的死讯,已经是不该做的事。
夜,悄无声息,太阳仿佛再也不会升起一样,就像大宋的天子悄无声息的死去,再也不会醒来。
屋子里很暖,屋里的两个死人都是冰凉的。
他最终和柴荣一样,没能完成自己的雄心壮志,带着遗憾不甘死去。
不对。
阿荣看着面容安详的赵匡胤,柴荣当时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妥善而无奈的交代了身后事。
而他,应该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的死掉吧!因此连储君都未立。
居然如此自负。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当先一人披着晨光而入。
阿荣回头看去,微微睁大了眼睛。
“阿兄!”赵光义满面悲恸的走进来,双目含泪,踉跄着走到床前跪下。
阿荣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群人,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就像当年赵匡胤带兵进入大庆殿时的噩梦。
赵光义还在带头痛哭,有人劝他莫过于悲伤,应以大局为重,不负先帝所托。
阿荣听着、看着,这熟悉的一群人,旧戏重演的一幕,他朝二臣,焉知不会再度成为他朝二臣!
阿荣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突兀的笑声让房间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阿荣,她状如癫狂,是笑似哭,令人惊惧胆寒。
赵光义眼里闪过惶恐,扬声慌道:“快,把她带下去!”
两个宫卫上前,拖着阿荣往外走去。
阿荣回头看了一眼永远睡去的人,都不能如愿,都没有如愿,不管是柴荣还是赵匡胤。
江山,太平,子嗣。柴荣如此,赵匡胤如是,仿佛宿命般倒在壮志未酬的路上,带着遗憾戛然而止。
若这是天命,那简直是上天开的玩笑。
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赵匡胤崩。
十月二十一日,赵光义继位,大宋局势就此而定。
新帝的年号太平兴国启用时,阿荣出家,号玉清仙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