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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砖楼 ...
“听说红砖楼要拆了呀!”
时间是1999年夏天某个上午,离上午第四节课下课还有五分钟,温柔的女音乐老师已经渐渐无法制止教室中学生们自由散漫地开始说着与课堂全然无关的话题。
提出红砖楼拆迁问题的是夏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知道一些大家不知道或说毫不关心的事情,并且具有将它们变得饶有趣味的特殊能力。
随后加入讨论的大小姐马上想起那个在学校流传已久的怪奇事件:“啊,传说中那里面可是有……”
“那不过是高年级的人编出来骗我们的!”
坚决否认灵异事件的是周瞳,她是个优秀学生,向来耻于跟随听风就是雨的校园气氛。
“可是我弟弟的同学说夜晚经过那里看见过‘那个’哦,长发飘飘的。”
“不用说一定是黑长发,白裙子,红眼珠吧?——造谣者起码看过贞子。”
“你觉得呢,掉了?”三人正争执不下,齐齐回头问第三排的一个圆脸女生。
花名为“掉了”的女生轻咳一声,不急不缓说:“老师。”
夏仔一回头,温柔的音乐老师的手正搭在了她头上。
“后面罚站,夏优。”
夏仔垂头丧气,突然听到下课铃正好打响,她充满希望地抬眼看着老师。
温柔的老师轻轻把手收回,善解人意地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哦。”说完她的目光依次扫过大小姐,周瞳,似乎也在警告着她们。
“嘻嘻,老师走好!”夏仔摆出狗腿子一般的笑脸。
“真是,就说让你们不要上课讨论问题了。”周瞳说,她可不愿意自己从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变成刺头学生。
“你说过吗?”大小姐兴致勃勃问。
周瞳冷哼一声,收起书包就走了。
“本周周六课外活动小组课题——红砖楼!”夏仔叫道。
“但是,我们不是说好先去看望黛玉吗?”掉了冷静地提醒。
夏仔作恍然大悟状,“哦,没错,差点就忘记了。那周六下午在黛玉家见面吧!”
之后她们就陆续离开了教室,值日生王小渔在旁涨红了脸,她本来有话要说,但是实在太害羞,终于没能说出口。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要跟她们提这件事。王小渔心里想着,默默挥舞着扫把。
周六看望黛玉。
黛玉本名肯定不叫黛玉,她叫温秀。小学生解读红楼梦,只看出黛玉是个疾病缠身的苦命人,而温秀常年卧病,就以这一点相似之处被小伙伴们戏称黛玉。
黛玉家在老城区,那里的人们都住在骑楼里。在老城区,骑楼上曾经栩栩如生的欧式雕刻已经被磨蚀成一片片纹路奇特的石头,和骑楼日益老旧的颜色相得益彰,一起砌成了一个不再繁华的往日之梦,如海市蜃楼一般屹立在周围的年轻高楼中间,有一种苍老古朴的怪异美感。
夏仔来到黛玉家门前,她想了想,还是绕到了屋后,果然,小伙伴们都自觉地在屋后的空地集结。
掉了向着黛玉房间的小木窗喊话,“黛玉,黛玉!我们来看你了!”
等了好一阵子,黛玉细瘦的手臂从窗子里伸了出来,伴随着她有点虚弱的声音:“你们来啦……”
“你身体好点了吗!”夏仔迫不及待地喊。
“嗯……还不能去上学……”黛玉说。
“能进去看你吗?”周瞳说。
“不要了吧,我怕传染给你们。”黛玉向大家摆了摆手。
“那等你好了,来找我们一起玩啊。”大小姐说。
黛玉咳了两声,正要回答,只听到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温秀,你怎么又把窗打开了?医生不是说了不能吹风吗!”
夏仔她们看着黛玉妈妈走到窗边,迅速地把窗关死。
“黛玉的妈妈是不是不大喜欢我们。”大小姐愤愤地说。
“嗯……我觉得只是因为黛玉不能吹风吧。”掉了冷静地说。
“黛玉看起来没精打采的,真可怜。”夏仔偏着头思考了一阵,突然笑起来:“有了!我们去找点有趣的事情做,然后写成信交给黛玉,她就可以解闷了呀。”
周瞳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什么是有趣的事情呢?”
“红砖楼……我们去红砖楼探险!”夏仔叫道。
大小姐迟疑了,“这……里面黑黑的……”
“带手电筒!”
“说不定有老鼠……”
“带把小刀!”
“门口的叔叔可能不让我们进。”掉了分析。
“可以趁他不在的时候进去呀!”
大小姐大退了一步,连连摆手:“我可不去……你们要去自己去……对了,我下午还有钢琴课,那我先走了!”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没义气的家伙……”夏仔嘀咕。
“我觉得,大小姐是怕鬼。”掉了直截了当地说。
“世上没有鬼。”周瞳不满地说。
“咱们去看看,回来告诉大小姐不就得了,还要告诉黛玉!”夏仔满怀期待。
但那天她们终究没有去得成红砖楼。中午吃过饭之后,掉了被她妈妈拉去帮忙家务,周瞳则因为成绩太好得帮自己表妹补习数学。夏仔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晃来又晃去,百无聊赖地吮着冰棍。
实在太闷了,这样会闷出病来的。夏仔心里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诱惑她,出来,快出来。她是个容易接受诱惑的人,她只身一人浩浩荡荡出门了。
红砖楼位于新老城区交界之地,外表如其名,是由漂亮的清水红砖砌成的,因此颜色大异于其余建筑,一直是个地标般的存在。偶尔听爷爷辈提起,红砖楼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始建于清代,伫立于时代变迁的洪流中,时而是革命基地,时而变身敌占区,时而成为文化运动兴起之地,而在1999年的如今,它只是一栋死气沉沉等待拆迁的二层建筑。终有一天,残酷的时代会抛弃老旧的一切,不管是人、事还是物,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而在这时,无论是积极的夏仔、冷静的掉了还是骄傲的周瞳,都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红砖楼门前正聚集着一堆人。夏仔好奇而又警惕地在周围绕来绕去,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想搭理自己,就放心地站定在那里听他们说话。
“我们是代表市民请愿来了,这红砖楼对我们意义重大,说拆迁就拆迁,这也未免太草率!”其中一个男人抗议道。
“拆迁这事是政府的决议,再说你看,这样一座楼横在马路中央,遮挡视线,不方便来往车辆,说要拆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嘛。”政府方面的人说。
“红砖楼是历史见证。百年历史,这样的建筑拆一座少一座,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来说,它也不该被拆……”另一个抗议者文质彬彬,说话也是一派学者风范。
政府工作人员终于不耐烦了,今天的任务本来是来勘探周围,以便开工,被抗议者这一阻挠,已经花费了他不少时间。“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有什么问题要反映,应该早跟决策者提出,现在开工日子都定下了,不能再改了。”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夏仔听得无趣,但见双方各执一词越说越激动,原本看守门口的警卫人员也已经加入辩论的大潮,心下一动,撒丫子就跑进了楼里。
红砖楼里没有灯火,即使在夏日下午,也有些阴暗。夏仔偷偷摸摸走上了二楼,楼里只回荡着她的脚步声,寂寥而又孤勇。她在楼里尽情地探险,仿佛这是一座只对她一人开放的偌大迷宫。
走到一个房间,里面竟还摆放着一只劣质红木沙发。夏仔也走累了,就坐了下来,心里暗暗得意着:“周一一定要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混进来了,这是我的探险,我一个人的……”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光线太适合休眠,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夏仔搓揉着自己的双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几点了?夏仔下意识看向手表——没戴。夏仔记起某个房间里有个牢牢钉在墙上的木钟,急忙跑过去一看,指针正指着八点。
这下糟糕了。夏仔心想,连忙在一片漆黑中寻找下楼的路。
蓦地,她察觉到什么似的停住了,同时将目光投向楼道一侧离楼梯最远的那个房间——啪,灯开了。
夏仔一愣。
啪,第二个房间的灯也开了。
啪,第三个。
啪,第四个……
长长的走廊上,灯由远及近渐渐点亮,每开一盏,便将楼道走廊映得更清楚些,开第一盏灯时只见走廊最远处挂了一副对联,第二盏时隐约还看见多了个大花瓶,第三盏时出现的墙上的木架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没有被人察觉过……
夏仔太吃惊了,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灯也在她身旁的房间打开,木钟的样子焕然一新,房间里凭空出现了桌椅、书架、古老的电话机。散落的书籍报纸从地板一直垒到与桌面齐平。
夏仔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此刻的心情可说是无比激动,一栋将要被拆除的建筑在夜晚竟然能焕发出这样神奇的光彩,80余年的时间在楼里仿佛从未流逝过。夏仔不自觉后退一步,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满腔激动突然凝结成了恐惧。
“奴仔,不要在走廊里乱走,撞跌了别人可不好哦。”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夏仔无辜地眨眨眼,终于还是被管理员逮住了……等等,别人?这里还能有别人?她回头一看,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砸到脚。
那男子是个带着书卷气的青年,戴着一副复古造型的圆圆眼镜,镜片左上角有些破裂,他用透明胶随便地将那条裂缝贴了起来,尽管是夏天,他却穿着一身长褂,若不是留着三七分的油头,看起来真像清朝人一样。
“你是怎么进来的?”圆眼镜责怪地问。
“走……进来?”夏仔疑惑。
圆眼镜有些生气,“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快出去……”还没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冲到楼梯旁望了一眼,然后拉起夏仔不由分说冲进木钟房间,反手就把门给锁了。
“怎么了?”夏仔看出了些端倪。
“刚才让你走你又不走,现在是走不了了,再等等吧。”圆眼镜一边说着,一边透过门缝看着什么。
夏仔向门缝挤了过去,努力向外看。
楼梯下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军队正在一楼集结。透过门缝夏仔什么也看不见,她有些气馁。但这份气馁没有维持太久。熙熙攘攘的人影映在墙边,集结的大军正往楼上来。夏仔定睛一看,所谓的军队其实只有五个人,为首的女子身穿军装耻高气扬,胳膊那打着个扎眼的红色袖章。
“是他们!”圆眼镜微微咋舌。
“是谁?”夏仔好奇地问。
“你连字都不识吗,你看那袖子?”圆眼镜没好气说。
“红……卫……”夏仔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历史上恶名昭彰的团体,偶尔在电视上出现时,也是这样来势汹汹。
“同志们,最高指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今天一定要抓住躲藏在红砖楼里的所有反动分子,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女同志热情洋溢地喊。
“反动分子?”夏仔指指圆眼镜。
圆眼镜摇摇头,“对这些人来说,一切具备自主思考能力的人都是反动分子,喏,你也是。”
夏仔撇撇嘴,继续看下去。
“报告,走廊的花瓶是清代的,上面的花鸟图是传播不劳而获地旧地主阶级思想,是封建残余,请求组织销毁!”其中一人喊道。
“走,带我们去看看!”女□□昂首带领着其余□□迈开大步向花瓶走去。
“机会,快走。”圆眼镜对花瓶即将被革命的事情不屑一顾,迅速打开门,拉着夏仔急奔下楼。
只听到一声巨响,清代花瓶寿终正寝,夏仔脚步一顿,“真的摔碎了啊?那花瓶搁现在得值好几万吧?”
“呸,那花瓶是我变成这样之前,跟社长一起在花街买的,哪是什么清代的?”圆眼镜一脸鄙视。
“你是谁?”夏仔终于问出早该问的问题。
圆眼镜推一推眼镜,“好说,鄙人就是‘救亡图存报社’骨干……”话音未落,一个可怕的声音从一楼的昏暗处传来。
夏仔下意识抓紧圆眼镜。
“地下室门开了?怎么会……”圆眼镜一脸惊愕。
“这里有地下室?”夏仔眼中闪耀着兴奋。
“不妙……不妙……快走。”圆眼镜推着夏仔往大门走去。
夏仔挣脱不开他的大手,双腿不情愿地向大门走去,“等等,等等,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属于这里。”圆眼镜一脸严肃,手上使力,又将夏仔推近大门。
“好啦好啦知道了……能不能别推了……”夏仔无奈,大厅的门原本为了拆毁建筑已经拆下,此刻却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但夏仔已经毫不在意,今晚所见的诡异事情已经足够她写一封长达100页的信交给黛玉。也许这整座楼都是从过往岁月中投射而来,只在这一刻存在,而夏仔就像传说中误入桃花源的客人,在回忆中留下一生一次的见闻,却足以回味终生。
“月亮……是红色的?”夏仔指着月亮叫出来。
“确实奇怪,不过奴仔还是先回去,已经是安寝的时间了。”圆眼镜毫不费力拆穿了夏仔拖延时间的伎俩。
夏仔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外迈了一步,再一步,准备跨过门……她惊异地叫了起来。
圆眼镜托着腮沉凝起来。他分明看见了,夏仔准备跨越门槛时,门槛仿佛自己长了腿一般瞬间逃离了夏仔的脚,无论夏仔如何努力,门槛与夏仔始终距离两步。
“这是?”夏仔装作悲痛,心中却暗暗窃喜。
“出不去……”圆眼镜喃喃念叨着,“为什么……”
突然夏仔大叫起来:“谁!”
只见一个矫健的人影向圆眼镜背后一扑,将他扑倒在地,来人动作麻利地将圆眼镜双手反剪,然后用麻绳捆住。夏仔惊呆了,脚像木桩一样,动也不动。来人将夏仔拉过来,仔细看了看样貌,想了想,还是拿出了绳子也将她一并捆住。
“少佐,看守……逃跑,不好……”那人操着口音奇怪的国语说话。
圆眼镜努力挣了挣,无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得将满腔愤怒发泄在夏仔身上,大喝:“你为什么不趁机跑!”
“我、我……”夏仔怔住,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是谁?”
“不知道!”圆眼镜没好气道,隔了一会儿,用稍微柔软的语调别扭地说:“看那军服就知道了吧。”
夏仔凭着微弱的月光努力辨认来人身上的军服,军服已经有些残破,但不妨碍她一眼认出那民间戏称膏药旗的国旗。
日本士兵!
“小孩,好好,给糖吃。”日本士兵硬往夏仔嘴里塞了一颗质地坚硬的糖果。
夏仔敢怒而不敢言,心中后怕:“这不会是几十年前的糖果吧?吃了不会死吧?”
日本士兵拉起二人,缓缓向昏暗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点着油灯,日本士兵将两人仔细地绑在一起,然后拿起身旁的本子,掏出钢笔随意地划了两下。之后他又偏着头思考了一番,掰手指数了数什么,将地下室门一关,再次出发寻找自己的俘虏。
夏仔有些困了,这已经是她的睡觉时间,要不是被麻绳勒着非常不舒服,她早就背靠着圆眼镜睡过去了。
“该死的日本鬼子,跟洋鬼子一样坏!”圆眼镜大骂。
“现在我们怎么办?”夏仔没精打采问。
“我年幼时爱读杂书,曾在古籍上看过记载‘缩骨功’……”圆眼镜沉吟。
“太好了!那还等什么!”夏仔用脚大力蹬地以示兴奋。
“可是我不会呀!”圆眼镜理直气壮说。
夏仔失望了,更多是为了没法观察传说中的缩骨功。
“别急,我想想……对了,再有十几分钟,□□队伍就会到一楼来,如果我们能弄出点声音,兴许他们会来救我们。”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去一楼?”
“每个甦醒日他们总是重复一样的动作,那花瓶也已经碎过千百遍了。”
“那你怎么不知道日本鬼子会出来!”夏仔生气说。
“我平常就躲在二楼……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落到这个田地!”圆眼镜更气。
二人各自气完,开始寻找能发出声音的物品。
“敲桌子我看行。”圆眼镜说。桌子就在夏仔的前面。
“用什么敲?”夏仔目视周围,连跟木头都没有。
“只能用你的头了。”
夏仔正要回嘴,只听到一群人声势浩大地从自己正上方走过。
“来了?”圆眼镜紧张地说。“我们只能大叫了!喂!救救我们!同志们!!”他扯开喉咙大叫起来。
夏仔也加入了大叫的行列。
但上方的一楼却传来更大的动静,将二人微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
“我代表工会请求谈判!”“罢工罢工!”“你们这是干什么!”“最高指示……哎呀你动粗!”“为了工人的利益!”层出不穷的大嗓子喊着双方风马牛不相干的口号,却在这个时代奇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喊‘罢工’的是怎么回事?莫非还有另外的人?”圆眼镜目瞪口呆,完全放弃呼救。
夏仔也是一头雾水。
“同志们,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女□□的声音穿云裂石,正确地选择口号终于让双发达成了暂时的和平。
“说得好!毛主席是哪位?方便引荐引荐吗?”罢工者说。
女□□气不打一处来:“连毛主席都不认识?你们是哪处乡下来的?我向组织汇报去,革命还有缺口,得加强思想教育!”
罢工者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其中一人客气地说:“大姐,我们不懂这些,我们都是工农军,罢工要打倒的是国民党反动统治。”
只听女□□嗤之以鼻:“时代早就改变了,现在的年代还哪来的国民党反动派!”
地下室里夏仔心中嘀咕:“还哪来的□□……”
“好教你知道,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我们已经打赢了八年内战,将以□□为首的、代表资本主义阶级利益的国民党赶走了!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时候了!”随着女□□话音刚落,其余□□纷纷欢呼起来。
罢工者们显然完全摸不着头脑,顿了好一阵子,才说:“那……洋油工会现在可还存在?”
女□□轻易嗅到了一个“洋”字,马上毫不犹豫说:“那是资本主义糟粕,早就斗倒了!”
“那我们海员现在都能做什么?”罢工者们疑惑。
“先把家庭成分弄清楚!看看你是属于哪个阶级队伍的!”女□□说。
“什么叫成分?”罢工者们大惑不解。
“这样说吧,你们有谁家里是地主的?上溯三代来说。”
其中一位罢工者说:“地主倒是没有,我爷爷以前是船东,在小县城也辉煌过,不过革命战争一开始不久他老人家就死啦。”
女□□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声说:“那你也算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成分啦!”说完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大声回头吩咐其余□□:“遵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派!抓住他!”
夏仔只听上方两拨人马开始“交战”。
“你们莫名其妙!”“你们反动分子!好好接受改造!”“你一个妇道人家,竟然带头动粗!”“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夏仔愤愤说:“宁愿在上头浪费体力也不来救咱们!”
“哈哈,我早就领教过那群□□,蛮不讲理是为一绝!也不知道是谁培养出了这样的‘革命人才’,可悲可叹……若我身在那年代,一定要仿照美国讽刺小说家马克吐温向报社投稿揭穿这些所谓革命者的卑劣!”圆眼镜摇头晃脑。
“那个……”夏仔颇为为难地开口,“那个时代的人都这样,报社也不会发表跟‘革命’唱反调的文章。”
“什么?自持立场的报社还能是报社吗?追求自由、民主、平等、和平的风气哪儿去了!”圆眼镜大吃一惊。、
夏仔沉默了下来。
圆眼镜也慢慢平静下来,良久才说:“……现在是个好年代吗?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孩,都能读上书?”
夏仔坚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圆眼镜说,“看你穿得那么简陋就出来了,我还担心现在的人吃不饱饭。”
夏仔低头看自己穿着的普通的短袖上衣及短裤,心里不服,这怎么就简陋了!
“也罢,左右无事,我就来说说我的经历。”圆眼镜说,“宣统元年,我与一班志同道合的好友一齐设立救亡图存报社,那时中山先生的事迹刚传到这个小城,我等激动不已,好说歹说借了这座医院新楼的一角,也打算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用报纸唤醒沉睡的群众,一齐对抗腐朽的统治者。”
夏仔仔细听着,圆眼镜说得口沫横飞,嘴角时不时挂上微笑。
“想起那段日子,真是意气飞扬。我与社长慢慢添置着报社的设备,从一开始的一无所有用毛笔誊写,慢慢有了印刷机,买了毛边纸……”圆眼镜叹道。
“可是,宣统元年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夏仔终于找到发问重点。
“因为……”圆眼镜表情怪异地回头,“我已经死了。”
夏仔突觉毛骨悚然,惊得放声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是鬼!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
圆眼镜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里每个人都是鬼,都跟此地有不可解的渊源。怎么,你现在才来害怕?”
“但我不是!”夏仔叫道。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呢?”圆眼镜一本正经说,“说不准你就是个新来的灵,你看,我们受限于束缚,无法踏出这座红砖楼,可你不也是?”
夏仔一颗心沉入了冰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用害怕,初时我也觉着有些不便,但时日久长也就习惯了。何况只要此楼不灭,我们自然也精魂不灭,始皇帝追求的长生,不过如此。也不用担心一直被囚于此地,等明日太阳升起,我们自会回归尘土,直至下一个赤月升起,才能出来活动。”圆眼镜温和地说。
“此楼不灭?这就是问题!”夏仔不及细想,使出全身气力憋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这楼明天就要拆了!”
此言一出,穿云裂石,四下蓦地安静下来。连楼上的争吵声也再听不见。
“谁说的?”女□□第一个从争斗中反应过来,她好不容易将紧紧揪住罢工者的手收回来,理了理自己的乱发,气呼呼寻找声音的来源,大有将散布谣言的人抓出来批斗之势。
“声音好像从地下传来。”罢工者说。
双方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地下室。
轰地一声,地下室的门被粗暴地踢开。夏仔还保持着大叫的表情,圆眼镜则是一脸若有所思。
夏仔和圆眼镜保持着被绑的样子,被一群罢工者扛上了大厅。
“那小孩,刚才是你说这楼要拆了?”女□□耻高气扬说。
“是我。”夏仔平静地说。
“小孩子年纪轻轻不学好,净说谎!”罢工者首领是个大叔,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开始说教。
“我说的都是真话!”夏仔大叫。
“小孩不学好,身旁的大人要负起责任!”女□□将目标转移到圆眼镜脸上。
圆眼镜莫名打了个冷颤。
正当他们僵持之际,楼上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俘虏,我的!”一个身影纵身从二楼跳了下来。
“腐乳?哪来的腐乳?”女□□皱眉。
“他说的是葫芦吧?”罢工者说。
“鬼子!”夏仔跟圆眼镜同时叫出声。
来人果然就是日本士兵。他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堆谁也没听懂的话,然后警惕地看着□□与罢工者。
“好呀,你们两人还里通外敌!”女□□这下来劲了,叉着腰站得比谁都直。
“怎么会有日本人……”罢工者丈二摸不着头脑。
女□□的历史常识给了她莫大的优越感,她开始科普:“1937年开始日本鬼子侵略我中国,经过漫长的八年抗日,日本鬼子才终于投降,都是在毛主席英明的领导下……”
“好哇!你这侵略者!”还未等女□□说完,罢工者们已经燃着怒火、一窝蜂地向日本士兵扑过去。
“报告,我们就是被日本鬼子绑起来扔在地下室的,请求组织给我们松绑,让我们也加入打击日本侵略者的行列!”圆眼镜努力模仿□□们的说话口吻。
女□□见感化了圆眼镜,心情畅快起来,对其余□□示意一下,其中一名抄起大剪刀将二人的绳子剪断。
夏仔和圆眼镜对视一样,大喝一声,圆眼镜勒住了女□□的脖子,夏仔大叫:“全部住手!”
罢工者们以极大的优势钳制住了日本兵,而其余□□投鼠忌器,也不敢向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罢工者首领大叔横眉怒喝。
“我们要求坐下来谈判!”夏仔大叫。
“那是我们的要求!”罢工者们一时想起了自己罢工时的诉求。
“……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夏仔再次大叫。
□□们手指着被紧张的圆眼镜勒得翻白眼的首领。圆眼镜涨红了脸,用脚踹示意夏仔不要乱说话。
夏仔又撇了一眼日本鬼子,高呼:“和平万岁!”
日本士兵也是大惑不解。
“全部人、原地坐下,听我说!”圆眼镜只得自己发号施令,他第一个坐了下去,连带女□□也被他牢牢按在地上。
第二个响应号召的是□□,其次罢工者——顺带按倒了日本士兵,最后圆眼镜没好气地把夏仔也拉坐下。
“大家都不动手,我就放开她。”圆眼镜说。
“答应!”□□们忙说。
圆眼镜终于松手,女□□抚着喉咙大声咳嗽起来。
“这楼确实要拆了。”圆眼镜第二句话是个重磅炸弹。
众人在底下炸开了锅一般地讨论。
“谁说的?”女□□坚持要问。
“这位新来的小妹妹,是这个时代的人。”圆眼镜指了指夏仔。
夏仔如同回答老师提问一般,举起手说:“千真万确!”
“这是为什么!”罢工者们大惊。
“呃……阻碍交通?遮挡车辆视线?”夏仔灵机一动把下午听到的对话提取了一下关键词。
“就这样?”罢工者大叔跌坐在地上,一脸迷茫。
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涕泪纵横。
夏仔心情复杂地看着圆眼镜,圆眼镜继续说:“总之,下一个甦醒日也许不会到来了……我们也该消失了。”声音里是掩不住的落寞。
“大……日本……”日本兵突然行了个军礼,跪坐在地上。
“也是……我们也该与这个尘世、这座红砖楼道别了。”罢工者们纷纷站起。
□□们搀扶起哭得不顾形象的首领,也慢慢走开。
这样真的好吗?夏仔心里空落落的,眼角瞥见圆眼镜飞速地抬起眼镜将眼角的泪抹去。
“等一下!”夏仔站起来大叫,“让我们一起来做一份报纸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夏仔,传递着同样的疑惑。
“这里不是你的报社吗,你们有现成的工具和人手,既然都要消失了,为什么不一起留个念呢!”夏仔叫道。
圆眼镜的眼睛里仿佛焕发了生机,“说得对,虽然红砖楼要拆了,我们也要消失了,但我们可以将它多年来上演的历史原原本本地用报纸记载下来,将我们各自与此地的缘由都写出来!让后代子孙也看看……这里曾经交织着历史,我们曾经是漫长历史的见证,我们一起顺着时代洪流而相聚,也在时代中消亡……”
“但我们的消亡,是为了给未来的时代铺路!”罢工者首领抚摸着清水红砖。
“为了铭记过去的血汗,为了珍惜现在的生活,为了不再走上歧路!”□□们互相握起手来。
“和平……万岁……”日本士兵喃喃说。
“救亡图存报社重生!”圆眼镜大叫。
“开工吧!”夏仔不知不觉也已激动起来。
说干就干,在圆眼镜的带领下,□□们负责将设备器材都找出来,罢工者们将二楼一角清理出一片可供多人工作的空间。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赤月就会褪色,我们就会消失。”圆眼镜看着窗外说。
“啊,我也会消失吗……”夏仔自言自语。
“不要想太多,奴仔,赶紧来帮忙!”圆眼镜一把将夏仔拉了过去。
首先是按历史顺序划分版面。在圆眼镜的建议下,头版综述了红砖楼的历史,各人将属于自己时代的历程东拼西凑了一番,作为日占区司令部的历史由夏仔作简短补充——“1939年作沦陷后日军司令部,地下室用于囚禁犯人……曾囚禁有名人物如抗日救亡民兵首领夏优……”“后面那句去掉!”
综述过后,便是来自宣统元年的圆眼镜的年代。他沉思片刻,开始埋头苦写,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夏仔读了两段,只觉佶屈聱牙,晦涩难懂,联合众人向圆眼镜提议简化。圆眼镜痛心于中国文化的流失,但还是响应号召,在旁大段大段地批注。
圆眼镜写完,便轮到来自1925年受省港大罢工影响的罢工者们。罢工者们身为海员,文化水平不甚高,但海员间却有人精通简笔画,于是大家推举他用简笔连环画描述那段历史,同时也为其他段落加入插画,以免报纸沉闷。这段历史夏仔也读得最津津有味,甚至发挥了小学生特有技能——“在课本插图上随意添加对白”来使得连环画更加生动。
省港大罢工结束,按年代来说紧随其后的是作为日占区司令部的历史,这部分只能由夏仔及□□们添加内容。□□们客观地将日本侵略者描述成兼具如狼似虎与一打就败两者特性的狡诈敌人,夏仔按照抗日电视剧既得印象塑造革命者,玩得不亦乐乎。
长达六年的日本统治终于在□□与夏仔书写神话一般的笔触下结束,大家与红砖楼一起迎来了新中国,梦幻般的中国,充满革命热情的中国。□□们发挥了写大字报的特长,将每句话都写出了标语味道,对于描述事实丝毫没有帮助,最后有文化的圆眼镜在详细询问了当时事由之后,提笔写下了最准确的标题——“一场漫长的噩梦”,遭遇女□□严正抗议,之后勉强修改为“寻找真理的革命之路”。
漫长的噩梦结束,夏仔搜肠刮肚地回忆在各种书里、电视里用以描述改革开放的一切话语,还在激昂中将自己上个月的得意作文“贺祖国母亲50华诞”也写在了上面。她的钢笔字犹如鬼画符一般,但不管是谁都能从那飞扬跳脱的笔迹中感受到如文中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般的温暖。
罢工者大叔突然冲着门外吼:“你在那探头探脑做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已经被遗忘的日本士兵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
“俘虏……三郎,我。”不得不说,这个日本人说起话来比电视上还怪得多。
圆眼镜想了想,对众人说:“也罢,这段历史根本绕不开的侵略者视角,我们再开一版,让他也写写自己的人生吧。”
夏仔尽量友好地将纸笔递给他,自称三郎的日本士兵疑惑地接过纸笔,突然咧嘴笑了,他开始飞快地在纸上写谁也看不懂的日文。夏仔悄悄瞄了一眼,全文竟然是以“母”字开始的,敢情对方以为要自己写的是给母亲的家书。
未几,日本士兵写完落款,将家书交给了夏仔,又在她头上拍了拍,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
众人将所有内容整理了一下,竟有平常报纸的双倍厚度还不止。
最后,圆眼镜用漂亮的楷体在报纸原本的左上角添加日期,那是一个他们都陌生的年代——1999年。
1999年。
圆眼镜久久地凝视自己刚刚写下的日期,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他摘掉眼镜,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泪水直流。
窗外的赤月开始褪色了,夏仔大吃一惊:“糟糕,我们还没把原稿放进印刷机!”她正要去拿原稿,却听女□□说:“没时间了……”
“沙由那啦、再见!”楼下的三郎大吼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
“有原稿就够了,喏,给你。”圆眼镜重新戴上眼镜,将原稿一把塞进夏仔手里,然后狡黠地朝她笑笑:“好好保管。”
“可是我也会消失不是吗?”夏仔抱着原稿不知所措。
罢工者大叔呵呵大笑,“他骗你的!”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革命已经成功了,大家也该回家了!”女□□严肃地吩咐其余□□。
“继承我们的意志,红色的意志……”□□们说着这句话,飘散在空中。
“夏优小同志,是个好同志,哈哈哈哈……”罢工者大叔笑着也消失了。
圆眼镜正要转身,夏仔突然叫起来:“拍照留念!我们为什么会忘记拍照留念!”她大哭起来,从来没有那么伤心。
“再见了,奴仔!想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原稿,我们……”还没说完,他就消失了。
圆眼镜未完的话再也没有人能听到。
明明已经知道是这样悲伤的结果,发生的时候却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再次断肠。
夏仔抱着厚重的报纸原稿嚎啕大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周围一切都在变回那天下午她闯进来时的模样——灯灭了,众人趴在上头工作过的桌子消失了,□□打碎的一地花瓶碎片也消失了,地下室的门不知何时又染上了经年的灰尘……
给母亲,
不孝子三郎顿首。
这里是昭和二十年后的未来,从那天起,我就被困在时间的缝隙中,每日重复着在司令部死去的日常。
在赤月出现的每夜,我都由衷地思念家乡的海。母亲,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也许已经与和子小姐结婚生子也未可知。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日本儿郎不会轻生重死,亚洲他国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我们大家最终还是作出了错误的抉择,变身成为修罗。
最初的愿望是什么?无数夜轮回中我不断回想,也只不过得出“我要活下去”的结论。
为了活下去,我们要掠夺别人的生存空间。
为了活下去,我们要杀死与自己为敌的人,尽管对方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我背井离乡,在他国建造的司令部抓捕俘虏,拷问俘虏,极尽凶恶之能事……
我恨战争,我们不仅没有得到战前想要的一切,反而被战争夺走了爱人朋友以及良知。
若上天知我心诚,恳求让我脱离此无限空间的煎熬,真正死去。
呜呼,望灵魂今夜化为清风,回归故土!
三郎再拜
夏仔抱着原稿慢慢走出了红砖楼,她回望一眼那红色的墙体,抽了抽鼻子,向家里走去。
第一篇,事实上的红砖楼早在1987年,主角们出生前就已经拆掉了,只有黑白照片留存,看不出清水红砖的魅力,实在可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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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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